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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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送了两砖普洱到店里来,说是云南产的,我吩咐他们沏一壶上来,您尝尝。”
佣人上来把碗盘残肴撤下,端上热腾腾的新茶,龙翔先奉了一杯给母亲,端了茶杯细细
地啜了一口,笑说:“云南茶好重的口味!”
凤翔低头看那茶色深沉如墨,隐隐透着些许微绿,饮了一口,辛涩甘美竟是一般地浓烈
逼人,南方少有的豪迈飒爽。他庶母说:“普洱应就秋天晒成的菊花一块儿熬,清脾退火
的。”
喝完一杯茶,凤翔说想回房看书,就先离开了。龙翔看着弟弟背影,问他娘:“凤翔最
近怎看起来闷不溜丢儿的?”
“我也在纳闷儿,”龙翔的母亲说:“凤翔这孩子自小就一直是悄悄静静的,也瞧不太
出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有好些天都不见他出门了,要不是在自己房里,就是在你爹的书
房里念书写字儿,几次喊他出门晃晃呢也不肯,年纪轻轻的孩子这样闷着,我还真担心会闷
出病来。”
“怎么贵柱儿最近也没来找他出去遛遛?”龙翔问。
“你也真是的,”他娘笑了:“自你差了你张大叔管老家一带的佃农,贵柱儿就跟着你
张大叔城里城外地跑,哪还得空儿来找凤翔闲耍?”
“这倒是,瞧我这记性儿。”龙翔也笑了。
回房之后,妻子帮着龙翔更衣,她对龙翔说:“其实依我想,不妨让小叔跟着你去学着
作生意,帮着你照看照看铺子,这样也不致于让他成天闷在家中无聊,你也可以轻松些。”
龙翔在床沿坐下,凝神想了想,叹了口气:“爹自小最疼的就是凤翔。这些年来外头的
局势那么乱,日本人来了之后,爹爹连学校都不让他去,说起来,无非是希望凤翔能避开这
淌混水。咱家这一辈往来的,跟他同龄的本来就不多,爹管得严了,他天性又是好静不好
动,现下难免有些孤拐,叫他跟着我出去学作生意学应酬,他未必喜欢,也未必做得来,左
右我现在年轻力壮的,外头的事自己扛着也罢了。”
妻子婉言相劝:“你这做大哥的一番苦心,我们谁都明白。只是凤翔毕竟是个男孩子,
终有一天也得分出去成家立业的,难道你要他靠你靠一辈子?让他跟着你学点历练,也是好
的。”
龙翔点点头:“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跟娘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吧。”
一早龙翔出门前,绕到弟弟房里来,差他到外头糕饼铺替母亲买两盒北京小点儿回来。
这种事原本随便支使个家里佣人买去就行了,龙翔是有意藉此拱幼弟出门晃一晃,别大姑娘
似地成天窝在家中。
中饭过后,凤翔陪着庶母闲聊了一会儿,待她进去午歇后,便换了衣服走出家门,走没
几步路,前头一个男孩骑部脚踏车嘎答嘎答蹬过来,身影挺眼熟,骑近了一看,居然是耕
阳。
凤翔问:“怎么会到这边来?”
耕阳说:“骑车出来晃晃,记得你家这一带挺静挺好的,便过来瞧瞧。”
耕阳问凤翔要往哪儿去,自告奋勇说要载他一程,凤翔红着脸说不必了,走过去行了。
耕阳说左右无事,不过是随便逛逛,凤翔才跨上后座。他从来没有坐过脚踏车,一时不知手
脚该如何安置才好,耕阳手长脚长地顶着地面骑了起来,初时还有点儿摇摇晃晃,后来也就
稳了。车笼头,把手低低的,耕阳必需倾着身子。他没有回头,往后丢了一句:“你很少出
门的吧?”
凤翔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
耕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笑容,凤翔也没瞧见。耕阳没有告诉他,他来过好几回
了,常蹬着车在他家门前街上晃来晃去,有时就停在斜对角的大树下等着,直到附近街坊有
人好奇望过来,他才离开。
买了饼,凤翔没有说哪里去,耕阳也没问,载着他就往上回散步的白堤骑去,凤翔亦无
所谓。这一回,耕阳也没提什么惹人伤感的话题,两人聊些最近各自在各自生活里的事。耕
阳在学校,凤翔在家里,两人生活一般平淡,只是随意聊来仿佛相识已久,即使对话当中出
现空白,亦是自在。两人想着个人的心事,凤翔凭空描起最近练的书法来,点横直撇捺。
黄昏时分,耕阳骑车送凤翔回家,骑至街口附近,凤翔说:“停这边行了。”不等车停
稳便轻轻巧巧一个飞身下车,好像在表演特技,耕阳笑了。“我下回儿再来找你。”他摆摆
手走了,没有回头,令人错觉他是一路骑进满天落霞里。
自这天起,凤翔变得喜欢待在屋前的院子里。有时他会捧着书坐在树下读着,有时干脆
唤佣人把木桌抬出来,临起草虫水墨。从这个角落,可以察觉门外动静。初时,他还担心耕
阳会冒冒失失敲门进来寻人,闯出祸来,但耕阳总是在门外一闪而过,停在远远的街口等凤
翔轻轻推门出来跟他会合。有时耕阳来来回回骑了几趟也见不到推门出来的身影,而许多时
候,凤翔也常是树下坐了一午,坐到沉沉睡去,落叶落花飘了一襟。但两人见面时,从不提
起互相等待的事,仿佛是一种默契。
这日耕阳来的特别早,刚吃过午饭就来了,凤翔想着庶母还未午睡,怕会出来喊他,作
了个手势要他等,过了一刻钟后,才推门出来,一见面就挺高兴地问:“今天来得好早!咱
们上哪儿玩去?”
“我爸妈今天带我妹去抚顺,我把家里佣人遣出去了,到我家坐坐?”耕阳笑答,凤翔
一听是去他家,不由得兴致大发:“好难得机会!走走走!瞧瞧你家长啥样儿去。”
耕阳家一带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盖的西式建筑,一落白色双层独栋洋房,马路也是柏
油铺的,铺得平平整整油黑油黑的。马路两侧沿着人行道竖着一根根路灯杆儿,圆胖胖的玻
璃灯帽儿挑在上头,晶莹剔透。耕阳家前边有一方小院,他在家门前将车停了下来,推进院
子里,这院子是没有砖墙的,围了圈扶桑作篱笆。
两人在玄关前脱了鞋,走进客厅,凤翔四周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你家是日式
房子。”
“我爸喜欢住西式房子,或许是在国外待久了的缘故。”耕阳带他到二楼的卧室去,耕
阳的卧房靠着外边儿阳台,窗口种得满满的三色堇,五彩缤纷煞是热闹。“我以前和我爸在
德国时,那些德国人就像这样种一窗户的花,好看极了。”
耕阳的房间收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他凡事都认认真真的个性。凤翔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
彩画,画的是个火红衣裙黑色荷叶边的西班牙舞娘,下巴抬得高高地,眼神既妩媚又挑衅,
手执金扇撩裙飞舞。凤翔啧啧摇头说:“这外国女人!嫁得出去吗?”耕阳笑了。他说这画
是他当年在德国学油画时画的,框倒是回来之后才裱上的。“跑了好几家框裱店都没人肯给
裱呢。”凤翔想像保守老师傅看到这画的惊惶失措,忍不住也笑了。
耕阳书桌前,一个砌进墙里的大书架,满满的全是一堆看不懂的书。日文他辨得,其它
横行的文字就陌生得很了。“你真厉害,看得懂这蟹行的洋文。”
“我们学西医的,得懂德文和英文才行。有些教授是外国人,上课根本直接说洋文。”
耕阳答。
凤翔眼光向下一落,意外发现桌上摊着几本坊间教习儿童认字的汉文读本,书架下层还
搁了两三本诗词选,不禁大为讶异,抬起头来对着耕阳鬼鬼地笑了笑。耕阳脸红了,但也笑
得坦然:“想学学中国字,我话能讲但读不了,日文里头汉字挺多,但学起来还是挺隔路
的。”桌上几张写了字的纸头,是耕阳练写的废纸。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长亭外,古
道边,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泪眼问花花不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写了无
数个凤翔凤翔凤翔,他看到了,但也没说什么。想起爹爹生前常一脸鄙夷地说番邦文字,不
屑学之,凤翔不肯学日文的傲气跟他爹是一般的,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心中竟对耕阳有点
歉疚了起来。
两人躺在耕阳的床上闲嗑牙儿,耕阳拿了本薄薄的洋文小说讲给凤翔听,凤翔听着听
着,觉得外国人好新鲜,真是非我族类。耕阳把书一合,望着天花板说:“我怕有好一阵子
不能去找你了。”
“为什么?”
“德国有几个教授要来,我得帮我爸招待招待,他们在这里大概会待个十来天,再往哈
尔滨那边去,等他们走了我去找你。”
凤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没有表情说随便。耕阳弄不懂他究竟有没有生气,
但也不好问,便扯些别的。两人看着阳光寸寸移,花影渐长,日西了。耕阳骑车载凤翔回
家,一路上,静静地没有讲话,弄不清这算不算是离绪。凤翔站在街角望着耕阳离去,心中
想着他们两个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再意识到,其实,耕阳也非我族类。他的
生活在城的那一头,我的生活在这古井般的这一头,这种莫名的留恋又该算是什么?
季节悄然嬗替,已经有些初夏的微热。父亲的忌日快到了,这几日,龙翔和母亲商议着
回城外老家祭拜之事。李家祖宅在城郊北面六十余里的乡间,直到李云海这一代,才迁到城
里来,凤翔的父亲和生母都葬在故居祖坟里。庶母打算带着凤翔回乡间住一阵子,顺便避
暑,待入秋后再回城里来,单留龙翔夫妻在城里,因为粮铺生意需要照看,不能久去。
耕阳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凤翔了。起初,凤翔如往日般天天在院里等着,等得失去了耐
性,便到耕阳家附近探,也到过南满医科大学门口前,站得远远地等着。这些地方,没了耕
阳陪着,全成了让他栗栗不安的禁地。他究竟是忙呢?还是病了?凤翔根本无人能探问,也
无法留音讯。他不愿记得距离上回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但那数字儿却不放过他,一天一天
硬是清清楚楚地往上加,他开始想:是不是就这样,之后音讯全杳,自此耕阳在他的生命
里,成为永远下落不明的人。
后来他决定不再守着等候了。决定之后,反而天天往外遛,不让自己有机会死闷在家
中。城内大街小巷热闹的僻静的四处逛,逛书铺逛市集逛名胜地,一个人坐着看着城里城外
游人如织。他察觉到自己原本苔深古井般的平静生活已经开始倾圯,再不自救,势必病入膏
肓,终成无法挽回的断壁残垣。庶母决定带他回乡下后,他反而像吃了颗定心丸,陡地清明
了起来。已经想过了,对耕阳的这一份隐晦的等待,是永远无法正名的,这样的结束,也
好。
下乡这天,凤翔定定的无涟无漪,但老觉得自己分成了两个人,阴阳相隔。阳世这头的
躯体无意识地跟着门内门外大包小包地忙着,阴世这边的自己则冷冷旁观。龙翔一路陪送至
城外,再三拜托护送的张大叔多加留意照应,他们便一路走远了。
乡间的老宅极大,四周尽是辽阔无际的田野,最近的邻家也在二三十丈外,多是李家的
佃户。李家待在城里时,这老屋就托给管家照应。这边的佣人比城里还多,因为多养了几名
壮丁做炮手,屋外一圈土墙隔几尺便挖个炮口,架着土枪,因为毕竟是在城外,王法不生效
力的边陲,自力更生的习惯自几代前便这样一直传了下来。不过近几年来局势平静,大概因
为日本人严刑重罚,流寇土贼几乎匿迹,他们便兼作农活儿地下田务起正业来。
乡居生活很快安顿妥当,凤翔白日里常常骑了马,沿着无名的土石村道一路跑,仿佛没
有尽头。远方偶有北上南下的火车奔啸而过,浓黑的煤烟一路如云如雾在蓝天中散开,翳入
天际,凤翔往往停下马,静静地看着,心跟着火车一路行到很远很远没有名字的地方。
管家孙老头儿约望六十年纪,人高马大黝黝黑黑的,脸上坑坑疤疤地大约以前发过天
花,看起来凶神恶煞,却是面恶心善的老好人,乡人多浑称他为孙麻子。他的儿媳妇儿去年
替他添了个孙子,小囡囡生得倒是白白净净,浑圆得像冬天里堆成的小雪人。孙老头白天常
抱着孙子坐在院里晒太阳,笑咪咪地抽着烟斗,含贻弄孙。
凤翔并不特别喜欢小孩子,但囡囡和他极为投缘,一看到他就会在祖父怀里扎手扎脚地
笑开来,要凤翔抱,刚长牙的小嘴咕咕地叫着,也分不清到底叫的是哥哥还是叔叔。有时,
凤翔会抱着囡囡去田间散步,田里种的麦秧都是初春时分敲破冻土播下的种,现在已经高高
绿绿地一大片,风一过,便成微浪的海洋。
抱着囡囡走在柔软的土地上,凤翔总觉自己像个善感而沉默的小父亲。他想,终有一
天,他会娶妻,会有他自己的孩子,几年之后,他会像这样地抱着自己的囡囡,来看一样的
麦浪。人世长长数十年,归根结底不过单调平凡梦一场。过去,除了耕阳,他没有过什么想
望,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然而,下乡十多天后,某个下午,当他看到土石路远远那头一个骑着脚踏车蹬过来的熟
悉身影,不禁惊呆了。直到耕阳停在他面前,红扑扑的脸笑开来,他还只是愣愣地瞧着他的
眼睛,说不出话。耕阳轻轻地说:“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凤翔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耕阳说他陪着那些德国人走了一趟哈尔滨。原本是他父亲该陪着的,没想到在最后两天
病倒了,他们一路上不能没有个懂德文懂中文日文的人跟着料理交涉,耕阳就替他父亲走了
这一趟,因为事出突然,走前来不及先通知凤翔。凤翔呆望着耕阳问:“你怎么瘦了这许
多?”耕阳轻描淡写说:“哈尔滨冷了点,衣服没多穿,受了点寒。”
事实上,耕阳自哈尔滨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病榻间,一
心挂着的只有凤翔,出院隔天,就跑到凤翔家前探望,大门深掩,没有等着的身影,没有人
声,倒似个弃宅,他毛骨悚然了起来。不会是在这段时间里,凤翔就像水汽般蒸融在记忆的
空气里,无影无踪了吧?会不会到头来发现这个人只是他错乱的记忆,别人全然不识?到了
第三次他忍不住了,叩门打听,应门的是个挺眼生的小婢,她满脸狐疑说凤翔下乡去了,不
住地上下打量,耕阳腼腆地问明了地方,小婢儿口齿笨拙讲不清楚,回家还翻了地图。今儿
一大早,骗家里说想到城郊写生,要晚归,便蹬着车一路寻来,因为没有其它交通工具。大
清早出的门,又得找路,又是泥土碎石的不甚好骑,中途脚踏车链条儿落了,修了好一会
儿,耽搁到这个时候才到。
凤翔听他如此大费周章,仅为见他一面,耕阳惦挂之殷之深,令他想紧紧抱住他。他要
耕阳跟他进屋里休息,心里想着事情闹大也由它,不管了,耕阳这片情,不能辜负。但耕阳
笑着摇摇头。凤翔问他吃过没?耕阳笑说带了母亲为他做的寿司便当,他拍拍车座上绑着的
蓝花布巾儿,特地留了一卷寿司,要让凤翔尝尝。
耕阳坚持不进屋里,凤翔便到后头牵出两匹马,两人往田野远处骑去。凤翔带耕阳到一
个常来的小山丘,把马系在树下吃草,步行上山。这仅仅是平地上微微隆起的一个野树丛生
的小丘,三两步路就到顶了。从丘顶俯瞰还是可以看得很远很远,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