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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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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翔无意识地沿路狂奔,奔得累了便晃悠悠地漫游,如一缕幽魂般,也许一阵风过,就
会被吹得烟消云散。他不择路径地随意飘走,飘至街口便过街,遇到路角便转弯,过了许久
许久,才发现自己居然走到很远很远的河堤边来了。昔日青青河边柳,在黯淡夜雨中,尽是
无边无际的凄楚哀怨。

    “找耕阳去!”凤翔清醒了过来,决意要去寻耕阳。身上的冰冷开始有了知觉,但是他
不在乎,现在唯有见耕阳才是最重要的事。

    路灯在雨丝中惨白地伫立着,这一带皆已暗下来了。只有单调无聊的雨声淅淅沥沥无止
无休。耕阳家大灯也熄了,但是他房里还留了一窗昏蒙蒙的光,暖暖黄黄的。“这是唯一的
归路了。”他想着,拾起路旁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朝窗玻璃掷去,他掷得不顶准,有些便哀
哀怨怨地落入花树间了。他还是不死心地投了一颗又一颗,一颗接一颗。

    耕阳还未睡,他隐约听到窗边有些动静,起先以为雨打窗棂,后来发现窗下居然站着个
孤零零的颀长身影,惊得连忙打了把油纸伞下楼来。

    “翔?翔?你怎么回事?”耕阳用伞护住已然透湿的凤翔,又焦急又心疼地一把搂住
他,凤翔伸出冰冷彻骨的双手环住他的腰,耕阳寒寒地打了个战儿,凤翔把头埋进他的怀
里。

    “走!到屋里去!雨太大了!”耕阳拖着凤翔要进屋,但是凤翔死钉在原地不肯动,耕
阳急得几乎要落泪:“翔!你听话,这样你会生病的!有话进屋里再慢慢说吧。”

    凤翔惨白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我家要我结婚,婚事都订下了。”他抬头望着耕阳:
“我要离开奉天,我不要这样被安排!”他忽然急切了起来,眼神也热了:“耕阳,咱们离
开这里吧!咱们去哈尔滨,咱们去上海,去日本去德国,哪里都行!去哪儿我都不在乎!耕
阳?咱们一块儿走吧?”

    耕阳猛地将凤翔拥入怀中,泪水遏抑不住地滚烫落下,落在凤翔的发间,化作一片冰
凉:“翔,我们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呜咽地困难地说:“……我找了你好几天了,
翔……我接到徵召令了。”

    仿佛雷殛般,凤翔抬头怔怔呆望耕阳星河汹涌的双眼,许久许久,喃喃自语:“那
么……真的是绝路了……”他梦呓般地问:“你几时入伍?”问了才觉得也是白问,反正已
经不相干了。

    “一个星期之后。”耕阳泣不成语。

    凤翔伸出右手,轻轻地,无限眷恋地触摸耕阳的颊,耕阳的发,耕阳的眉睫,耕阳的鼻
梁,耕阳的下巴,耕阳的颈……他心底已经明白了,是命运要绝他们的情,是天意要绝他们
的路,人是这么渺小,这么微不足道,能争什么?他抬头轻吻耕阳的泪,分不清是雨还是
泪,不过一般苦涩。这苦涩的液体是沸沸的烙子,一烙烙地蚀着他的唇,烙出血后吞了下
去,他便知道,这辈子耕阳会永远永远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人能将之剜去。

    无情风,无情雨。凤翔自始至终,未曾落泪。

    五月花架,盘藤的朝颜,姹紫嫣红地笑脸迎晨,槐花浓云般地开遍树头,清风一过便影
影璨璨纷飞如雨落。良晨美景,好风好日,李家再度挂上了双喜红灯,鞭炮声如春雷般此起
彼落,往来的人们笑颜逐开。这是一九四五年的春末夏初了,动乱的灰色年代,李梁联姻算
得上是城内津津乐道的大事,极尽铺张奢华的婚事炫耀之至,街坊宾客都暂时忘却了日益吃
紧的轰炸空袭,喜乐热闹了一整日。

    婚礼上最忙碌的是龙翔,这日他着了套清扬富贵的绣花长褂,里里外外迎宾接客,指挥
仆役。李夫人过了年纪的圆脸上铺了厚厚一层胭脂铅粉,掩盖不住的皱纹里刻的尽是纵横喜
气,替先夫完成了凤翔的终身大事,就算是任务完了了。谁也未曾留意,准新郎倌在婚礼间
一直都紧闭双唇,苍白的脸自始至终也没有表情。凤翔在人群中一向是沉默寡言的配角,即
使今天似乎也没有例外,而他对自己这人生分水岭的重要仪典根本无动于衷,迎亲拜天,迎
宾敬酒,他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傀儡人偶。

    那夜雨中与耕阳分手后的事,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是怎样和耕阳道别的?他是如何
回到家里的?回到家后又发生了哪些事?……这些事完完全全在记忆中消失了。事实上,连
从前的事,也跟着模糊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无意中被谪出天堂的仙人,坠落之后一刹间便老
了数十岁。真正回过神来清醒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惊讶地打量着四周惨净净的白,
四月春阳竟会如此刺眼,斜斜自窗外射进来,照得他无所遁形。

    龙翔和他庶母对那夜之后的事绝口不提,只是加意温柔呵护。他们并未告诉他他昏倒在
黑暗泥泞的苔阶,高烧数日不省人事,他们也没告诉他龙翔自责得痛哭失声,在病榻旁守了
三日三夜,憔悴得几至虚脱。凤翔昏迷中剧咳不已,咳到呕吐,他们请了大夫至家中看病,
凤翔在无意识间,仍疯了似地死命攒着医生的手喃喃呓语些没有人懂的话。送到医院后,经
检查是肺炎,情势危急到连医生都没了把握。等到病情稳定下来,凤翔恢复意识,已是二十
多天之后的事了。

    躺在病床上,凤翔怔怔地想着耕阳已经在不知名的远方,或许躺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某
个角落,也或许,根本不存在了。他不能想像世上没了耕阳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很用力地
揣摩着。他亦很努力地回忆两人之间点点滴滴,像是背颂历史般,从初识以来直到最后一
面。记得最清晰的是耕阳的笑容,会逗逗地露出两颗小小白白虎牙的,然后是耕阳低低浊浊
的嗓音,还有他颈间怀间淡淡的体味,然而,很多故事的细节,仿佛在昏迷的那段时间,连
同悲伤的能力,都一并被病魔给蚕食殆尽了。记忆一旦失去伤痛的实体,便像是不相干的悲
剧,不过凤翔只喜欢看两人初识相聚订情的那些段落,就像读红楼般,后四十回的繁华落尽
是不看的。

    凤翔一直纳闷着昏迷病中的那段时间,耕阳到底有没有来过?迷迷糊糊间仿佛觉得耕阳
曾握着他的手,哭得湿答答地洪水泛滥,但想想又觉得怎么可能,耕阳来过大哥哪会这般无
事人似的?这般推测,耕阳是没来。凤翔想着:道别之后,两人都赴死去了,鬼门关前他被
挡了回来,那,另一个人呢?

    康复后身体依然虚弱,但已逐渐清健。龙翔重提婚事,但这回是庶母的催促,她希望藉
此替凤翔冲喜,祈愿今后一生富体康泰。龙翔徵询了凤翔的意思,凤翔曾经想天涯海角地远
走高飞,但没有了耕阳,一切皆成槁木死灰没有意义了,他无所谓地说随便,婚事便照原议
筹备了起来。心存歉疚的龙翔着意地将幼弟的终身大事办得特别风光热闹,仿佛是一种补
偿。

    婚后凤翔的日子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白日随了龙翔在粮号里处理往来杂
事,晚上回来多半待在父亲书房中念书。凤翔的妻子大他一岁,娴静体贴,她常觉得丈夫是
个摸触不着的世界,虽然他对她不坏,总是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但常教她贴不近,莫可奈
何。她只盼日子长久之后,这种陌生的心慌会自然消失。至于凤翔自己,在心境上其实已经
白发苍苍了,他想都走到这一步,也不必再对自己的命运索求些什么了,但妻子毕竟是好人
家的女儿,是无辜的,她那充满福相的好面貌不该是前景凄苦的,因此,他亦尽力要自己待
她好一些。

    正历八月,隐隐有风云变色的势头。日本战事连连退败,已呈强弩之末,满州国日本政
府强抑着不安,严厉控制着城内的风声鹤唳。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东北这边的日
本高官自无线电广播中收到天皇训示时,无不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当下将消息封得严严地,
一批批收拾细软,连夜暗中撤离,但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这消息起先是零零星星在城内暗
暗散开,一下子便如野火燎原地狂烧起来。群情激动的百姓,积压多年的怨恨如火山爆发,
对日本人展开大屠杀,红日大旗全被扯下来践踏泄愤,街头巷尾处处都是狂喜喧腾,自白天
到黑夜,欢庆乌日终变青天。

    李家在街上摆了三日流水席,龙翔开了部份粮仓,大放粮米庆祝光复,此举甚得人心,
于是便没人追究日伪时期他和日本人勾搭一事。来来往往的行人无论相识与否,全勾肩搭背
相互贺喜。凤翔眼看天阔地朗新景象,喜悲杂陈百感交集,耕阳生死杳无音讯,无处探寻,
当真是花落人茫两不知了。

    九月深秋,血红的枫笼盖得满城萧瑟,天色也黯淡了下来,是盘点清账的月末了。凤翔
这日理了一下午的账,到傍晚还未理清,龙翔便先回家了,独留凤翔在号子里把账做完。寒
意渐重,火炉里柴声劈啪作响,吐着些妖妖的火舌,灯色昏暗,火光映在他脸上,摇晃不
定,不觉有点困意潦倒起来。

    前头一片人影重重地压下来,凤翔抬头蒙蒙地看不太清楚,因为背光,揉揉眼睛仔细一
瞧,竟是耕阳。

    耕阳戴着军帽,盖住满面的风霜,穿着一身陈旧的土黄军服长筒马靴,久未刮整的脸上
尽是胡渣,无限凄楚憔悴,但他还是温柔地笑着,露出两颗白净净的虎牙。凤翔如梦似幻地
站起,跌跌撞撞地越过大桌奔入他的怀里。耕阳环住他的腰,轻轻厮摩着他的脸颊。凤翔的
泪点点落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他激动地,感受着耕阳颈际衣领的味道,似灰
尘中和了干枯血迹般陈旧,似秋日麦杆堆垛的芬芳沉郁。

    “你怎么还敢来?你不怕被路上的人给打死?”凤翔心疼焦急地问:“你何时回来的?
你今晚要待哪儿?你……”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翔……”耕阳轻轻捧着他的脸:“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耕阳,你上哪去?回日本吗?我跟你一起走!”凤翔抓着他的衣襟急切地望着他的
眼,耕阳凄楚地微笑了:“这是不可能的,翔,你不能跟我走。”凤翔回头一望,犹未打点
完的账本儿还白楞楞地摊在桌上。对了……家中有妻子和母兄守着他等他回家吃饭,他再也
不是随时可远走高飞的野鸟,明天,后天,大后天,未来的无数日子里,有沉沉责任等着他
去扛,夏天过去,好日子便过完了,他和耕阳的这一段,竟是朝生暮死的短暂。

    凤翔大恸,搂着耕阳的肩膀哭了起来。耕阳细瘦的手指缓缓地顺着他的发,吻着他的
鬓,低低在他耳边说:“我一直都想着你……一直都想着你……”他无限眷恋地看了凤翔最
后一眼,终于放手转身离去。凤翔急着要拉住他,但竟浑身脱力般动弹不得,他无助地狂
喊:“耕阳!耕阳……!”

    门外夥计闻声奔了进来,慌慌地问:“二少爷,发生啥事啦?”凤翔乍醒,柴声啪然依
旧,火光明暗不定,他急急地抓了夥计问:“刚刚有没有个人进来?”

    “没有哇!我一直待在外头等着。”夥计惊疑地回答,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了一会说:
“二少爷,我看您是累了,天也晚了,大少爷夫人在家里都等着您吃饭呢!咱们是不是也该
回去了?”

    凤翔点点头,低头看着账本上的斑斑泪痕,空气里隐隐还荡漾着耕阳的体味,会是他的
错觉吗?

    “二少爷,咱们走吧!外头马车都准备好了。”

    凤翔关了门,上了锁。回程路上,街心寒寒地起了层薄雾,马蹄声铿答铿答地在青石板
道上单调地敲,空洞地回响着,街心正中远远一点幽幽飘荡的青光,孤孤单单似浮游的鬼
火,车子赶近了之后才看清是只错了时节的萤火。凤翔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夥
计偏着头听了好一会,疑惑的说:“没啥特别的声音哪!”凤翔沉默点头,不再说话了,小
夥计儿心头毛了起来,挥鞭抽马的手劲儿也重了,马车一路向着黑森森的前方赶着,竟让凤
翔错觉此去是直奔黄泉了。

    回到家里默默和家人用过晚饭,凤翔便回父亲的书房,翻着寻出很久很久以前,他在乡
下写给耕阳那一本一本没有寄出去的信,他移过火盆儿来,把信拆了一页一页轻轻地放进火
里,望着火焰热烈拥抱他倾尽相思书写的墨迹,凤翔心底无限温柔。

    妻子端了盖杯茉莉香片进来,热气氤氲。凤翔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的脸
上尽是问号,一会儿疑惑地问:“是风声罢?”

    凤翔推开门走到廊下,妻子温婉地跟了出来。凤翔抬头望天,凝神侧耳倾听。也许是枫
叶坠落的叹息,又似乎是菊花与夜雾的呢喃低语,他仔细地辨着。远方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
的孩童笑语,嘻嘻哈哈如银铃般竞逐追赶着,他们推开了西风中的一扇门,穿过门去一路笑
着跑着,跑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策反在子夜

                               曹策前 著

                          1、白总司令的橄榄枝

    1949年的公历新年刚过,农历春节即来。但是,位于长江中游的华中重镇——
武汉,却无一丝一毫新年气氛,连空也仿佛凝固了一般。这天,天空浑浑沌沌,云
层压得很低很低;从新疆和外蒙古袭来的寒流,使三镇气温骤降。阴冷潮湿的西北
风把电杆上的电线刮得“呜呜”作响——暴风雪就要来临了!

    然而, 此时此刻更使国民党军政界忧心仲仲的却是,自去年11月7日开始的由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第三两野战军联合发动的淮海战役,到本年元月10日,历时
55天,共歼灭国民党军队55万余人,致使华东、中原及长江以北地区的国民党残兵
败将、国民党政府官员和难民有如惊弓之鸟,纷纷向南溃逃……霎时间,把本已处
于水深火热的大武汉,进一步推入到风雨飘摇的境地中……

    而与此同时,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情况,却在武汉出现了——一贯主张与共
军拼到底的盘踞于武汉的华中“剿匪”总司令白崇禧,忽然露出一副温和相。他一
反常态,与坐镇河南信阳的华中“剿总”副总司令、河南省主席张轸遥相呼应,并
串联中南五省军、政、议会中的首脑人物,转而支持游行示威的学生、民众,分别
通电国民党南京政府和中国共产党最高当局,吁请和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
真心诚意地表示要与蒋介石决裂?还是继续耍弄缓兵之计?或是另有更深的阴谋?
……

    就在这风云莫测,人心惶惶的时候,武汉三镇,百业萧条。不过,也有一例外,
那就是由于大批失业者和从北方逃来的无家可归的难民,因无所事事,涌入茶馆,
而使茶馆生意格外兴隆。茶馆的老板们,对此一意外景况,既喜且忧。他们为了宁
人息事,都在自己店堂的醒目处,挂起一块牌子,上书四个字:“勿谈国事”。

    位于汉口大智门火车站附近的得月茶楼,身穿各色衣裳,成分复杂的茶客们,
却不顾墙壁上高挂的“勿谈国事”禁令,都在窃窃传播国军被歼,共军势如破竹、
节节胜利的消息。听者,表情不一:有的谈虎色变,忧心忡忡;有的目空一切,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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