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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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上的窘两下里一合,胡先生的去意就坚定了。TOLFE、GRE被这位训练有素的名牌
大学毕业生做得又快又好,不费事就被美国的学校录取了。录取通知书一来,胡先
生的心里却突然难过了一下,在那一会儿工夫,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但他很
清楚自己将要失去什么:他在自己的学科上有近十年的经营,在这个全国最高学府
有不错的人事人情基础,他一走,这些就会放弃了,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几个十年呢?
还不错,胡先生的那一点儿难过消失得很快,美国在许多方面没有让他失望,
小意大利的那栋公寓虽然按美国的标准看透着贫气,但他和自己的太太第一次拥有
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客厅是客厅,卧室是卧室,厨房是厨房,厕所是厕所,比起他
在北大筒子楼中的集体宿舍,他还要再怎样好呢。生活上他的那份奖学金足够支付
他们夫妻俩人的开支,而且还有节余,如果常吃鸡翅膀、大白菜还可以节余得更多
些。在学业上,他干得相当不坏,几年里已经发表了好几篇文章。这一切都让他感
到意顺气和。 当姚家为了凑学费拼命挣钱, 莫家为了争取奖学金玩命读书的时候
(国家公费通常只付一年),只有胡先生过得比较轻松,每个周末都有心情有时间去
钓大半天鱼,钓来的鱼三家分吃。
有一次胡先生钓了整整一桶鱼,由姚太太胡太太主持,做了一次鱼宴,满桌子
的鱼没有一个做法是重复的:红烧鱼,干烧鱼,清蒸鱼,熏鱼,糟鱼,醋溜鱼……
硬是凑了十二种,请来许多朋友,团团地坐了一桌子,吃得大家眉开眼笑,都夸胡
先生活得潇洒。席上,胡先生坦然地受了这通好话,可夜深人静之时,反而突然睡
不着了,觉得自己的潇洒被人附丽在那一桶鱼上有些儿不对劲,忍不住细细地寻思
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想到自己过去在北大时的一番志气:希望将来进入到现代
科学的最前沿去,即使做不了爱因斯坦,也得碰碰爱因斯坦留下的没做完的课题。
然而到美国来以后,举目望去,科学界满眼乌压压的人,谁都不比谁缺胳膊少腿,
大家一拥上前,挤着,挨着,把一个大题目割成无数的小碎块,一人手中能分得一
块就是运气。然后自己抱着那小碎块一边啃去,啃半辈子,啃一辈子,随你。这个
情形无意地支配了胡先生“看开了”。在国内,由于他缺乏这点见识,竟然视学业
为事业,从早到晚想着念着,一天半天的荒疏都让他不安。在美国,学业对他差不
多等于职业了。周末他从不去试验室干活,因为他明白眼下的自己连去抢那小碎块
的资格都还没有,不过是在小碎块的持有者手下帮点儿忙,犯不着。这点“犯不着”
让胡先生对自己的能力和精力用起来都很节制,这便是自己的潇洒?他吃不准这份
“潇洒”对自己是有益的还是无益的?想到这里,胡先生躺不住,轻轻地从胡太太
身边起来,赤了脚到厨房去倒了杯凉水喝,坐着想。足坐了有个把钟点,到底没理
出个头绪来。一会儿是老庄的无为,一会儿是尼采的超人,在他的脑子里搅成一团。
他拿不定主意应该跟了东方的哲人走,还是跟了西方的哲人走。天亮时分,他到底
想清楚了一点:看来人活得过于清醒也未见得是好事,生命中缺少了一点糊涂,也
就缺乏了一份朦胧。现在一切都清楚地在他面前摆着:毕业,工作,买房子,买新
车,当然还可以买条船钓鱼,这些都没有问题。然后他得为付清这些家当工作三十
年。等有了孩子,二十年后他还得给自己的孩子交学费,等孩子毕业成家,所有的
贷款都付清,就该轮到自己退休了。到了那时候做什么呢?钓鱼是一定的,再有在
自己的院子里割割草,种种花,等着孩子在他或者孩子妈妈的生日里来电话……胡
先生想到这里,吃下去的鱼肉变成了鱼刺一般。他的情形一毫不爽果然是照了这
预想进行的。胡先生在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做了一年博士后就找到工作了。三家村
的全体成员都为他欣喜不已,带了酒和菜来为他庆贺,和若干年前拿到美国大学的
录取通知一样。胡先生在拿到录用通知时,分明感到在一团的高兴里隐约地渗着点
儿难过。第一次难过是为自己将要失去的东西,第二次难过反倒是为自己将要得到
的东西,他知道这一下他可就在美国这个组织得极有条理的社会里被定了位,生命
完全不朦胧了,直看到底。这一次他让自己喝得大醉,又哭又笑,这么多年来在三
家村人前第一次失态。姚家人只说他高兴疯了,莫太太心下比较明白,让莫先生帮
着胡太太扶他上床。隔了一天,等他酒醒了,莫太太独自来找他,两人直谈了整整
一晚上。
胡先生先自嘲说:“哈,现在我可是功德圆满了,是受过训练的合格产品,还
找到买主了。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好想的,豁出去了,混罢。”
胡先生又感叹说:“你说人是怎么回事儿,你明白我,还好。不明白的,只说
我不知好歹,有了学位了,有了工作了,还要怎样?可是这心总像是没填满。我哪
里就肯这么活着,我的自我设计原来不是这样的。”“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学学姚先
生他们,舒服地活着就成,不给自己找麻烦。”“我这人,从不吃死心眼儿的亏,
倒是吃活心眼儿的亏。”
莫太太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你这人倒是真的聪明,把自己看得挺透的。”
这一次胡先生的难过延续时间很长,尤其是他回了北京一趟,竟难过得更甚了。
他过去的一位同学,当年被分到地方上的,如今坐着奔驰,携着大哥大来看他,在
鼓楼大街的海鲜酒家挥金数千元请他“便饭”,觥筹之间,真的就有电话直打到饭
桌上讨指示。胡先生在一边心里如翻倒了五味瓶一般。“便饭”之后,胡先生在家
憋了三天没出门。等他登上回美国的飞机时,他想定了决不“豁出去了——混罢”。
从机场回到家,他把行李一搁,马上扑到电话机上向学校的商业管理系要课程表。
从此胡先生开始一边工作一边修商科,他不能就这么乖乖儿地做了美国这部大机器
上的螺丝钉,他想把自己再武装一下,将来回国或者做双边贸易,或者搞科技合作,
总之他想让生活再度变得朦胧起来。虽然他忙了——白天工作,晚上上课,忙得连
钓鱼的工夫也没有了,他心里倒是好过多了。
胡家在离姚家不远的地方也买了房子,姚家把自己房子装饰得整齐漂亮,暗中
有个攀比的意思,胡家简直就顾不上。胡太太在胡先生毕业之后也到学校去读书,
夫妻整日地在外头忙,房子常常锁着,地毯十天半个月也不吸一次。一个周末姚家
过来串门,见他们家乱得像遭了抢,客厅里堆着刚刚开了封的纸盒子,桌子上沙发
上满是纸片,窗台上的盆栽干枯发黄。胡太太见了姚家夫妻,忍不住就向他们数落
胡先生:“尽瞎折腾!家中一样家具不买,却花钱买传真机,复印机,说是做生意,
只看见赔钱进去,没见他赚回一个子儿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姚家夫妻见他
们正狼狈就告辞出来。
等他们走了,胡先生对胡太太说:“你知道什么,乖乖地跟了我过日子,我们
的将来不在这个城市里,不在这栋十多万块钱的房子里,知道吗!我们跟他们不一
样。真是妇人之见!”
姚家夫妻走出来之后,姚先生对姚太太说的是:“讲句老实话,你嫁我这样的
丈夫是很实惠的。”姚太太在姚先生手上拍了一记,作为回答。夫妻俩人携了手,
一路笑眯眯地去了。
在三家村中,莫家的路走得要比另两家吃力些。这种吃力一方面由于莫太太学
的是文科,且不说做学生的时候她付出的辛苦比胡先生、姚先生要多,等到毕业找
事简直比上天还难。艺术史,哼!假如一个城市里有一千甚至一万家公司需要计算
机专家,那么顶多有一家或者到两家博物馆需要艺术史专家。姚家的困难是一时的,
而莫家的困难差不多是终身的,假如莫太太不换个专业的话。另一方面,莫太太嫁
的人——莫先生——可巧又是一个中看不中吃的,这里指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
的职业:莫先生画画,是个画家。这一对过去在国内,才叫珠联璧合,配得天衣无
缝。莫先生画画,莫太太加注,一个实践,一个理论,刀枪不入,俩人在国内颇有
些风头。一到了美国,虎落平阳。莫太太从讲师沦为学生,莫先生更一无是处,英
文一句不会,画出来的画不中不西的,是一种中国意思的水墨抽象画,黑乌乌的一
片。在中国人眼里看是学来的西洋抽象画,在美国人眼里看是一种不道地的中国画,
谁要?莫先生偏偏死心眼,咬定了自己的艺术是好的,不肯变一变。刚到美国的时
候居然从外面捡了一张丈二的桌子,往上面搁了砚台,笔洗,镇纸,放毛笔的小竹
帘子,很是一回事。到了晚上人静车稀,哗啦掀出一整张宣纸,磨一砚浓墨,解衣
磐膊,水墨淋漓……就那会儿工夫莫先生还能重温在国内的一点余威。画好了,拿
到美国人的画廊里去,美国人哼着鼻子说:“Interesting”(有趣) ,接着就把他
送出门去,说再给他电话,这样的电话莫先生在家没等到一个。莫先生有些儿慌,
他慌的是:他再卖不出画去,莫太太给他的限期到了,他就不能再老了脸在家里画
画了,他得出去挣钱了。不然怎么办,靠了莫太太那点儿公费一家三口的嚼吃可揽
不下来,他们家人口比另两家要多,有一个儿子。大丈夫一言,等莫先生把从国内
带来的一捆宣纸画完,他把两只手上的墨迹洗尽,捋一捋头发,没说二话,出门挣
钱。他干的活是给人刷油漆,粉墙壁,他是画画的嘛。这份活挣的钱倒还很说得过
去,但这路活是零工,像抽风一样,一阵有,一阵没有。最后有人介绍他到一个做
门窗的工厂里去做事,当然不是去画画,是做工人。他和莫太太合计了多半宿还是
去了。主要是莫太太强迫他去的:假如我的专业好找工作就罢了,偏又是文科,一
家子得有一个人有一份正经工作,到底踏实些,不然两个人都晃着,在美国可不是
事。你先干着,等我毕业有了工作了再换你出来。莫先生一个男人,推卸不了养家
活口的责任,这位曾有志于革新中国传统绘画的画家因此进了工厂。那张大桌子上
的砚台,笔洗,镇纸,放毛笔的小竹帘子都收了起来,莫先生眼不见,心不烦。从
厂里下班回家来,一顿能吃一只整鸡,倒头便睡。那张桌子从此一直被冷落着,直
到三家村那次办鱼宴的时候才真正派了用场,它实在很大。
莫太太并没有把养家的责任一古脑儿推给丈夫,实际上她甚至比莫先生还要辛
苦。莫先生费力她费心。莫太太是一个认真的人,也是一个谨慎的人。论读书,她
是一块上好的料,从小就是在家里的书堆中滚大的,从小学到大学一路下来,总走
在最前头。在出国前她已经写文章出书,在自己专业的圈子里小有名气,她的文章
让行里的专家老前辈看了,也晃着脑袋,拍着桌子说:嘿,真不错,巾帼不让须眉
啊。和那一手条理清楚、逻辑严密的文章相对应,她的生活作风也是重安排,重因
果,决不肯散漫放松,没有章法。在文章里每讲一句话她要考虑其出处和来历,在
生活里每做一件事她要考虑其结果和效应。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她就计划着考研究
生,念研究生的时候,她计划着要留校。这种超前的计划非常重要,使得她总是比
别人起步早,因此更容易接近目标。她的生活步步落实,井然有序,一路春风。到
美国之后,莫太太更拿出十倍的小心、三倍的超前来筹划生活,在她看来自己有两
个根本的先天不足:她的专业,她丈夫的专业——就是为超前的考虑不够长远所误。
所以她要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表现出真正有效的提前量。在儿子还只是在小学三年
级的时候,莫太太就开始为他设计将来。首先她要做的是决不能让他当画家。莫太
太不安地发现,先前当莫先生在那张丈二的桌子上作画时,儿子就像猫闻到了腥味,
多晚也愿意陪着看,莫太太心里暗暗着急。打发莫先生进工厂,一方面固然为了家
庭的经济,另一方面她要切断儿子和绘画的亲近,这一点她甚至对莫先生都没有透
露过,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秘密的计划。这位妈妈熟读艺术史,知道除了天才之外,
谁也不能靠了艺术享福得利,通常只能被艺术盘剥敲诈。她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
将来在美国受穷,饿饭,就这一个儿子。等莫先生把画具收起来,莫太太马上把它
们藏得没了影子,只带了儿子去学钢琴,学敲鼓,学游泳,学计算机,学西班牙语,
总之学什么都行,只别学画。她不动声色地在暗暗和儿子的天性较量。旁人只觉得
奇怪:看上去莫太太对自己的儿子无微不至,但儿子却始终对自己的母亲有一种隐
忍的敌意。莫太太的儿子相当聪明,在学校里轻而易举就是好学生,但他却把妈妈
安排的课程学得一塌糊涂,莫太太很伤心,对他说:你半小时一堂钢琴课就要十二
块半, 那是你爸爸的血汗钱, 容易吗? 儿子马上回嘴说:
“Whydontyoujuststopitwhichcouldsavemoneyandmakebothofushappy。”(你干嘛
不停了它,那样咱们既省钱又快活) 莫太太听了就更伤心了。所以当姚太太或胡太
太盘算要不要孩子的时候,莫太太的劝告总是:甭要,操心,生气,千万别指着他
能给你养老!
莫太太找工作费了牛劲了,她在系里功课不错,甚至还用了比美国学生更少的
时间完成了她的博士学位。不幸的是取得美国博士的成就感只能在中国的环境里成
立,在美国,博士找不到饭吃的大有人在,更何况是一个外国人。莫太太找工作的
记录几乎是屡战屡败。就在姚家蒸蒸日上,胡先生一举找到工作的时候,莫太太正
处于——相当于西方艺术史中的中世纪——黑暗时期。莫先生倒厚道,对莫太太说:
“别操那心了,你就在家呆着吧,愿看书看书,愿写东西写东西,我一个人的收入
也足够一家子过了。再说我已经豁出去了,就成全了你吧。”莫太太听了这话,翻
了莫先生一眼,不领情,说:“让我在家呆着,哪里是成全我,明明是毁了我,在
家再呆下去,我觉得自己整个成了一废物。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连姚太太都不如
了,这心里过得去吗?再说,我也不忍心看着你这么下去,等我有了工作,就把你
替下来,你还可以学点什么,念个学位,不好吗?或者你……画画……这几年辛苦
你了。”莫先生听了这话,垂了头半晌不说话,莫太太以为他是心里难过,过去摸
他的头发,莫先生把她的手拨开,把头重新抬起来,对莫太太说了下面的话:
“得,别再对我提画画,别再对我提艺术,这几年我离了这些东西心里倒清爽
了。吃饭睡觉比艺术实在。你也甭跟我提学位不学位的,现在我是不如你了,你是
个博士,我是个工人,不过我倒觉得我活得比你痛快,晚上下了班,洗个澡,百事
都了。我看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没有一分钟是自在快活的,
这份累也亏你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