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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走近苏青:歧路佳人-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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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德道:“是呼,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是怕事的,所以这位平并样三番四次要来,给我三番四次的挡驾住了。他说:“黄样,我同你是弟又一般,我要到你店上去拜访滚滚。’日本人“人家太太为娘娘的,我也知道小眉不会应酬,他们武人又生得胡子满腮怪伯人的……”说到这里,连老实不多开口的婆婆都把脸吓黄了。
  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说;承德在有一个晚上同三五酒肉朋友到某小舞厅去,吃了茶坐了台子定规不肯付现款,他们要签字,说是;“俄们都是宪兵队里的翻译。”舞厅大班问他们是那一个宪兵队,他们把眼睛瞪着嚷道:“宪兵队,就是宪兵队,又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人家见他们不是正路道,便一面敷衍着,一面打电话到附近宪兵队去,结果宪兵队派人来了,很凶的样子问了他们一番话,还狠狠的揪着他们的头往壁上撞,舞女们瞧着都吃吃掩嘴笑了,承德见不是事,赶紧鞠躬如也软求,总算给教训了一顿释放出来。那夜里我想起他回来时似乎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良久,这才对我苦笑道:“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讲,我是……我是与重庆方面有联络的,他们知道了,所以翻脸拷问我,亏得我同班长有交情,哼,若是换了个别人呀,恐怕他的脑袋早已要搬家了。”我听着心中不免又惊又喜。
  然而承德却始终没有拿进过钱来。鸣斋先生疑心他在外面胡乱花掉了,便叽咕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你如今一天忙到夜,替他们办的公事也不少了,怎么没有奖赏金呢?”承德笑道:“爸爸你不是常说的长线放远鹞吗?他们是常要给我一些军票,我说现在用不着,我同你们是好朋友,帮你们忙是交情,不是讲钞票的,所以他们更加信任我。将来他们也许要组织一个调查机构,范围大极啦!只要我做一纸报告上去,哼,不管他是什么大亨,也要吃不消哩。”鸣斋先生听了半信半疑的应道:“如此敢情是好。我顶恨那批奸商,发国难财的,他们在大量走私我都知道,那时候我可以供给你资料,把他们财产一个一个都充起公来,看他们还来神气不神气?尤其是宋文卿的儿子,不是我气他不过,这小子实在没良心,哼,这遭也要他看看我的颜色了。但是这机构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成立呢?”
  “快了,大概不出一个月。”承德欣然回答。于是他们父子俩就去买了一碗酱肉还烫一壶酒,喝得醉醺醺的归寝,各自做着扬眉吐气的好梦。
  然而承德所说的机构终于没有成立过,鸣斋先生却沉不住气,早已在老朋友辈跟前露出些口气过了,敏感的人就送东西来,常来探询成立的日期,鸣需先生起初也学承德的口吻说:“快了,快了。大概不到一个月光景。”后来看看半年也过去了,他比承德老实,却总觉得无辞对付大家,只好索性装病不会客了,心里暗恨承德欺骗他。承德听见冷笑道:“谁又来骗你呢?老实对你说,这种不露面的调查工作我是不愿干,前天我同几个朋友到一座桥上算过命,瞎子先生说我身强杀旺,是个出将人相的命,所以我同班长商量要组织个军队,我做司令兼军长,我那时腰系大刀,足穿长皮靴,走起路来阁,阁,阁……”
  鸣斋先生渐渐不相信他了。
  直到鸣斋先生死后,承德因为婆婆太老实了,他说一句便相信—句,未免也没趣,所以常常朝着我吹牛。他也了解我的心理,知道我不很信任他说的话,因此他常拿出证据来给我看,有时候是一些样品,说是他托朋友定了这许多货色哩,有时候也拿些日本点心回来,说是班长太太亲手制了送给他的。其实样品可以向经售的商人索妮即不定货也不打紧的,至于日本点心,北四川路一带更加多的是,安知他不是自己出钱买来的呢?但是我当初不明真相,心里还是半信半疑的。

  第36节:所谓良人(3)

  因为他欢喜吹牛,人家不知他的真相,以为他真有什么路道,所以常来找他帮忙,他不问自己能力够不够,只是欣悦地满口答应下来,仿佛在发泄自己幻想的权力欲似的,结果自然是没有一样管人家弄成功的,反而耽误了人家的时间,自己也招惹不少麻烦。譬如说有一次我同他到我的一个朋友家去,朋友托我能否设法代买一张船票,那时候买船票是极困难的,我当然没办法,但是他却接口说了:“这个便当,我叫宪兵队替你出一张证明书,要买头等就是头等。”我知道他的为人,便忙阻止说:“我看这些事麻烦宪兵队也不便当吧。”他偏要说:“便当的,便当的,我在宪兵队里是闲话一句。”我的朋友见他如此豪爽,心里还怪我不肯帮忙,便把票价及市民证都交给他了。后来一两天没下文,我催着他,他便说:“班长到南京去了呀,只要他一到,毫无问题的。”我的朋友天天来催我,又怕我不肯白帮忙,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真觉得难受极了。如此约摸过了大半个月,我的朋友心知是绝望的了,只好另找别人,到我这儿来取回市民证去,但是,天呀,连朋友的市民证也不知道给他丢到那里去了。后来我只得模抱歉竖抱歉的把票价还了他(这票价也是我垫出来的,他交给承德的钱,早已给承德用掉了)。朋友为了失去市民证,登报声明后再补领,不知费掉多少气力,又耽搁时日,我想起来多么难为情呢?
  他的话想来愈不可靠了,现在我听别人说话,每当人家说完一句话,我总要问一句:“真的吗?你真答应我了吗?”人家不明其故,常怪我太不信任,便说:“我几时又曾骗过你呢?”其实我是给承德上当惯了的,所以心里老不安。就是看一次电影吧,他叫我马上到戏院门口去找他,说是他已经买好票等在那儿了,可是等我赶到戏院时,那里又有他的影子呢?于是我左等右等,直到电影开映了,他还是不来,门口站着的岗卫都瞧着我,我一直等到电影快完毕……唉,多难受呀。
  后来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了,他只好去骗孩子。有一次我同小女儿走过一个正在建造的教堂门口时,我的小女儿用手指着它道:“妈妈,我们不久要到这新屋子里来住了。”我说:“这是教堂呀,怎么好住人?”她撅着嘴巴不信道:“不,爸爸告诉过我,这是我们造的新屋子,造好了就给国国住的。”我听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生活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不是空中楼阁可以塔下去的,他不负责任,没有信用,我们不能继续共同生活下去了,还有,他早就勾搭上了那个仇莲华,我不能再忍耐,我们终于分离了,二个女儿跟着我,儿子是传宗接代的,便归他家去抚养了。


  第四部分

  第37节:侯门如海(1)

  十二、侯门如海
  离开承德以后,我就带着大小女儿,在西区公寓里租了一个小房间住下。那时我当然要寻找职业喽,东奔西走,忙了快半个月,仍旧没有眉目。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份请柬。是我姊姊的一个老同学诸爱月,她要出嫁了。我清楚地记得诸爱月是个本本分分的女孩子,同我姊姊一般,她们在学校里用功念书,到社会上就认真做事的。我姊姊如今在内地,听说已在首都大学当助教了,她却在上海做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零女子,今年大概已有三十多岁了吧?居然也找到归宿了。
  我当然得赶去道喜,随即带了一份贺礼。礼堂设在银行俱乐部八楼,新郎是一个银行界有地位的人物,瞧场面是够阔绰的,我心里不禁暗暗替诸爱月欢喜。
  到了礼堂里,只见花团锦簇的都是贺客。我去得稍迟一步,他们已在行礼了,一鞠躬,二鞠躬……我从人群中望去,只见新郎颓然的头顶。我忍不住要笑出来。后来新郎新娘谢来宾了,他们双双转过身来,我这才又瞧清楚了新郎胖笃笃的圆脸,与同诸爱月的已经憔悴了却又骤受雨露似乎像要鲜活过来似的花窖。唉,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死了老婆,讨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做填房,这还叫做“佳话”“美谈”,假使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死了丈夫想再嫁呢?先别说绝对没人会要她,便是有机会,那还不是变成“笑话”与“丑闻”了吗?可怜向诸爱月以纯洁处女之身去献给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却还笑吟吟的自以为有了归宿!是的,她今晚就要与这个秃顶老头儿同归去且同宿在一起了,不堪想象的龌龊与难受。
  后来我问她:“老先生……怎么样?”
  她羞红了脸答道:“他……他的精力很旺……我倒反而有些讨厌。”
  婚姻便是这么一回事——我要奋斗呀!
  老先生是在赫赫有名的窦公馆里走动的,因此诸爱月有一次就带我到窦公馆里玩去。我们去的时候是上午十一时半。窦公馆里静悄悄,一些也不像有财有势的热闹人家。我瞧着倒反而合了意。
  佣人领我们进了一间小客厅,轻轻向诸爱月抱歉说:“太太快起来了,你请坐一会吧。”我这才明白他家的人还没有起床哩。
  约摸等到十二时一刻左右,有人来请我们上楼去了。到了上面的起坐间里,只见有一个蓬头跳足,身披绣花睡衫的中年女人躺在烟炕上,见了我们只略一欠身,诸爱月却早已准备好满面笑容的替我介绍了:“这位是窦太太。”说了又指着我告诉她:“这是蒋小姐。”窦太太随便点点头。
  仆役很恭敬的上来请太太喝牛奶,用早点。窦太太客气地向我们说:“你们两位请同来吃些早点吧。”诸爱月回答道:“我们已经吃过了。”我心中暗想:“应该说是早已吃过了呢。”窦太太打了一个呵欠,也就不再客气,慢慢儿独自呷起牛奶来了。
  半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诸爱月:“我上次托你替我们的国国找一个家庭教师,现在怎么样?”诸爱月连忙赔笑说:“是呀,我也一直在留心着。府上可不比别的人家,马马虎虎的人是不可以的。这位……这位蒋小姐新近同她的先生分开了……”我在旁边听着几乎要钻进地洞去,像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谋事情做,我真觉得不好意思。
  窦太太严厉地瞧了我一眼,问道:“为什么要同丈夫离开呢?”我听着心里难过,因为我相信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凡是与丈夫离婚的女人不是生得太难看,便是行为浪漫不安于室,不幸我的确不是属于难看之流,所以我将被她们认为浪漫是无疑的了,我将何以自解呢?
  诸爱月见我踌躇不语,便代答道:“她的丈夫不务正,所以。”
  窦太太立刻插嘴说:“不务正也得劝劝他呀,男人家那个不心猿意马,这个全靠你做女人的手腕,你可曾瞧见我是如何规劝我们窦先生来……”
  诸爱月赔笑道:“她可那里比得上你窦太太呢?而且他丈夫也不能与窦先生相提并论,窦先生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自然爱面子,但是他,蒋小姐的丈夫却是吊儿郎当的,你多说他几句末,他索性给你个不理不睬的,连买小菜的零用钱都不给你。”
  窦太太忿然说道:“这怎么可以呢?俗话说得好,柴米夫妻,酒肉朋友。意思就是讲朋友到你家来了,你总得拿好酒好肉款待他,不可失礼;至于夫妻呢?自然要丈夫拿出些米钱来给妻子用,然后妻子才忠心扶持丈夫。蒋小姐,你得向他讨呀。”
  我心里想:谁又不曾向他讨呀?但是讨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离也离开的了,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诸爱月也知道同她讲不明白,便改变话题道:“窦太太不是要我找一个家庭教师吗?你瞧这位将小姐怎么样呢?”
  窦太太放下牛奶杯,仔细打量我一番,这才微微笑道:“蒋小姐倒是老老实实的。好,等我同窦先生商量,再来给你回音吧。”
  我只觉得这是侮辱,难堪的侮辱。
  但到后来我还是进去了,因为他家的待遇好,而且别的职业又找不到。
  进去的时候是薄暮,花园旁边的走道上汽车鱼贯而入,都是慢慢开着,像鸟壳虫在爬行。整幢的大洋房像火山般吐出炫人的灯光,花园周围灿烂如星带,我这才领略朱门豪华,而与上次冷冷清清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窦太太打扮得容光焕发地坐在牌桌旁,女宾们围着一大堆,珠光宝气,锦绣绚烂地令人不能遏视,我深悔不该到这里来,想起自己的朴素衣着,不免感觉到寒伧可耻。
  于是我踌躇不安地站在窦太太身旁,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蒋小姐,你会编结绒线衫吗?”她不经意地问。

  第38节:侯门如海(2)

  “不大会。”
  “会刺绣吗?”
  “不”
  这时候她忽然拍手大笑起来,原来是她拿到一副好牌了。我不敢打搅她,只静静站在旁边瞧,心里想你是请我来做家庭教师的呢?还是叫我做上等娘姨?想犹未毕,只见她已手舞足蹈地拿进一大堆筹码了,瞧我呆呆的站在旁边,便笑着安慰我说:“不要紧,你请坐吧。我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阔绰,但也决不至于多你一个人。就请随便住下,你要什么只要关照当差的便了。”我听着心里很不安,仿佛我在这里是白吃白住似的。
  一会儿,窦先生差人来请我过去了。他坐在书房里,旁边也有许多宾客,他口街雪茄,头发有些花白了,但仍精神饱满,态度庄严地。
  我怯怯不敢向前,众人的眼光都注视着我,我急的几乎想哭出来了。
  “是蒋小姐吗?”他温和地说:“请坐呀。”样子像慈父爱抚他的受惊的孩子。
  我就放心坐在他的旁边了。
  “我的女孩子身体弱,资质也平常,望你好好教导教导她。”他放下雪茄缓缓的说。我觉得自己脸热,心想也客气两句,说是令爱天生慧质之类,但却毕竟开不得口,只自把头低下,只听见窦先生呵呵笑道:“也还是一个小孩子哩,很天真的。”所说的大概是指我,我觉得不好意思,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很受用。
  “你自己也有小孩子吗?”他又问。
  “是的,我带着二个女儿。”
  “男孩子有没有?”
  “也有一个。只是他们家不肯给我。”
  窦先生忽然叹一口气道:“夫妻离开是顶不幸的,尤其在女人同孩子方面。你的二个女孩子其实也还是不必带出来的好,你一个人自由身体,就可以快些找归宿。”
  归宿,我就想到诸爱月的秃顶老先生,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窦先生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的心事真被他猜中了,便朝着我说道:“我讲的话对不对?女人的归宿是嫁男人的,谋职业等等都是靠不住的。蒋小姐,你不必担心,我这里往来的多是闻人,将来我替你好好的做一个媒吧。”说得众人都笑了,我再也坐不住,只好装做羞愧难堪的样子,飞奔出来。
  到处是无线电的唱声,笑语喧哗,直疑心此刻已是太平盛世,所以人们可以无忧无虑的享乐下去了,侯门如海,就仿佛与整个苦难世界完全隔绝了似的。

  第39节:窦公馆(1)

  十三、窦公馆
  现在我要来谈谈窦公馆的状况了。偌大的一座窦公馆,真正的主子其实只有四个:窦先生,窦太太,窦少爷,窦小姐。窦先生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每天下午四五点钟起,直到翌日早晨为止,宾客不绝,牌声不停,而烟炕上面也是迷迷雾雾的吞吐不绝。窦太太生得白白胖胖,脾气顶大的,连窦先生都惧怕她三分,因此窦先生虽也一般的在外面偷鸡摸狗,却不敢十分明目张胆,要是一不小心给太太知道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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