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苏青:歧路佳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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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代序3 寻找苏青(3)
倘若能看清苏青,大约便可认识上海的女性市民。人们只看见上海女市民的摩登,因这摩登是欧美风的,尤以巴黎为推崇,于是便以为上海女市民高贵优雅。却不知道她们的泼辣。张爱玲的小说里写了这泼辣,可小说是小说,总是隔一层。要看苏青的文章,这泼辣才是可信的。那能言善辩,是能占男人上风的。什么样的事她不懂?能瞒过她的眼睛?她厉害,刻薄,却也不讨人厌,这便是骨子里的世故了,是明事理的表现,也是经事多的表现。面上放开着手脚,无所不往的样子,心里却计算着分寸,小不忍却不乱大谋。是悉心做人的意思,晓得这世界表面上没规矩,暗底下却是有着钢筋铁骨的大原则,让你几分是客气,得陇望蜀却不可。所以她不是革命者,没有颠覆的野心,是以生计为重的,是识相和知趣,上海女市民个个都懂的,在她们的泼辣里藏着的是乖。这乖不是靠识书断字受教育,是靠女性的本能,
还有聪敏和小心。
假如能够听见苏青说话,便会在上海的摩登里,发现有宁波味,这是上海摩登的底色。于是,那摩登就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乡下人的执拗,甚至褊狭。这摩登看久了,能看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你看那些旧照片上,南京路上如林的招牌店号,密密匝匝,你争我抢的样子,天空都挤窄了。底下的人群也是一窝蜂地上,橱窗里有什么,身上就有什么。都说上海热闹,这热闹也叫起哄,众人柴火焰高的。看那霓虹灯的颜色,其实是一股子乡气。没有些耿劲,是挤不进摩登的行列。看野史里面说,当年的江青午夜从片厂一出来,遇到劫路的,抢她的钱袋,她死拽住不放,让打得鼻青脸肿,硬是没让得手。女朋友说何必呢,她回答道,上海这地方,没有钱一步也不行,我说的就是这股子劲。当然,苏青是要从容些的,因为她比较伶俐。光靠她留下的文字,很难为她画个像,但大约她是那种「鉴貌辨色」的人,挺有人缘的,连孤僻的张爱玲,都与她做朋友。在上海,没有朋友也是一步不行的,苏青的任性是表面,属于资力部分的,心里却很机敏,准备着应变。想当年,她是何其活跃的一个,这活跃里使着心力,好在她精力旺盛,这也是乡下人的脾气,不偷懒,不娇惯。上海,可不是大小姐的世界,它讲的也是男女平等,是对女性收回权力,也收回责任,不是像延安那样,对女性讲照顾。
苏青的小说《蛾》,是有些「莎菲女士」的意思,虽是浅显简单,热烈和勇敢却相似的。后来,丁玲去了延安。丁玲是要比苏青「乌托邦」的,她把个性的要求放大和升华了,苏青却不,她反是要把个性的要求现实化。她过后再没写过这样的「五四」式激情的小说。《结婚十年》几乎是记实性的小说,一点没有夸张的,如实记叙。理想和牺牲都是言过其实,虚张声势,其实又何必呢?飞蛾扑火是太艺术化了,而苏青即使在文章里,也不讲艺术的。这是她好的一面,就是真实。苏青写文章,凭的不是想象力,而是见解。她的见解不是有个性,而是有脾气。这脾气很爽快,不扭捏,不呷咳,还能自嘲,单刀直入的,很有风格。而像个性,却不是讲风格的,而是讲立场,这个,苏青没有。《蛾》里面的那一点,大约也是从俗了,不过,她的文字工夫还是好的,最大的优点是明白,描人画物,生动活泼,说起理来也
逻辑清楚,推理直接,带着些诡辩,你很难辩过她,每一次笔战,都以她的一篇最后收尾。这是有些宁波风的,俗话不是说「宁与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说话」?上海这地方,要的就是凶,是随大流里凶过一点头,就是超凡出众。
要找苏青,其实不难找,那马路上走着的一群一伙的女子,都是苏青,苏青不过是比她们凶一点的。当然,苏青还会写文章。悬铃木的叶子换了多少代了,叶子下的苏青也是换了装的。这城市能撑持到现在,那灯说亮就亮人是漫漫的一街,都是靠苏青的精神挺过来的。这马路上赶超先进的摩登,十年走完百年的路,也是靠苏青那心劲挺过来的。再要看那报端报尾的文章,苏青和她的论敌又回来了,不过是零碎了一些,散了的神来不及聚起似的。找一个苏青,来的却是一大批,偃旗息鼓数十载,此时又凶起来了。都在说上海的繁华旧梦,梦里的人知道是谁吗、说是苏青你们又不信,她是太不够佳人倩影了。要说上海旧梦的芯子是实实的一团,也怕你们不信。事情一要成梦,不由就变得轻盈起来,苏青却没有回味的余地。宁可是张爱玲,也不能是苏青。因为张爱玲虚无,而苏青则实实在在。想明白了,才觉得苏青是可以穿那女式人民装的,金性尧老先生不是说「当时倾国倾城的妇女都是清一色的,要知道在五十年代这便是风靡一时的女式『时装』了」?苏青为什么不穿?这就是苏青利落的地方,要是换了张爱玲,麻烦就大了。其实,旗袍装和人民装究竟有什么区别?底下里,芯子里的还不是一样的衣食饱暖。雪里蘸还是切细的,梗归梗,叶归叶;小火炖着米粥,炼丹似的从朝到夕,米粒儿形散神不散;新下来的春笋是用油酱盐炯的,下饭甚是可口。这平常心虽是没有哲学作背景的,却是靠生活经验打底,也算得上是千锤百炼。张爱玲也是能领略生活细节的,可那是当作救命稻草的,好把她从虚空中领出来,留住。苏青却没有那么巨大的虚空感,至多是失望罢了,她的失望都是有具体的人和事,有咎可查,不像张爱玲茫茫然一片,无处抓挠的。苏青便可将这些生活细节作舟筏,载她渡过苦海,在这城市最暗淡的时日里,那紧掩着的三层阁楼窗户里,还飘出一丝小壶咖啡的香气,就是苏青的那舟筏。这城市的心气高,就高在这里,不是好高骛远,而是抓得住的决不放过,有一点是一点。说是挣扎也可以,却不是抵死的,是量力而行,当然,也有亢进和颓唐的,但我讲的是中流砥柱。那最大群最大伙的,却都是务实不务虚,苏青是其中的一个,算得上精英的。在那个飘摇的孤岛上海,她只有将人生看作一件实事,是必要的任务,既然不可逃避,就要负起责来。还有以后的许多飘摇不定,都是凭这个过来的、不谈对上帝负责,也不谈对民众负责,只说对自己,倒是更为切实可行,在这个城市里做市民,是要有些烈士的心劲,不是说胸襟远大,而是说决心坚定,否则就顶不住变故的考验。苏青是坚持到底了。作为一个作家,她是从文坛上退场,默默无闻,连个谢幕仪式都没有。可作为一名市民,她却不失其职,没有中途退却。她的被埋没,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时代演变,旧的下场,新的上场。传奇的上海,又将这替换上演得更为剧烈,当年的声色,有多少偃旗息鼓,烟消云灭。一个苏青,又有什么?她不早就说过,在人家的时代里,只能是寄人篱下?我想,苏青即便是穿人民装,那人民装也是剪裁可体,并且熨烫平整,底下是好料子的西裤。等那毛料裤磨损得厉害了,苏青便也上了年纪,到底好将就些。不是大彻大悟,而是没办法。没办法就没办法,牢骚是要发几句的,苦经也须叹叹,然而,仅此而已。
第12节:邂逅(1)
一、邂逅
海平轮启动了,我发现第十三号官舱里只有两个女客,一个是我,另一个乃是穿着黑绸旗袍,肉色玻璃丝袜,白虎皮高跟鞋的少妇。这时候她正闭目装睡,因此我得仔细打量她一番:她生得可是不难看,一张薄薄的瓜子脸,颜色苍白如象牙,下巴尖尖的,端然托着那只娇小玲珑的嘴。她的唇上浓浓涂抹着口红,因此鲜艳如玫瑰。脸的当中是一条高而挺直的鼻梁,犹如白玉茎。眼睛闭着虽然瞧不出什么来,但是蛾眉淡扫,宛若古装仕女画中人,惟一摩登化的地方便是她的两排浓密乌亮的长睫毛,齐齐整整地向外卷,却又不时一闪一闪在跳动,因此知道她其实没有真睡着,大概是因为怕烦扰,这才独自假装睡的。
不久,茶房来请吃晚饭了。她微微睁开眼睛说声:“我不要吃。”茶房以为她也许是吃长斋的,便告诉她说素菜也预备着哩。她似乎感到不耐烦了,连连挥手说是:“吃不下。”说毕仍自闭目装睡。啊!这次我可看清了她的眼睛,是大而圆的,黑白分明,像一颗灿烂的乌宝石嵌在水晶球里,光彩逼人。她的一瞥像流星掠过天空,不肯稍逗留,虽然我的脚步已经跟着茶房出去了,但是心里只怅惆,仍在思量这神秘美妙的一切。
等我吃完晚饭回舱时,她大概是真睡熟了。她的身躯侧向里卧,显得腰肢是如此细瘦,蜷曲着,像一个快要中断的S字母。我不能想象她明天袅娜地走出舱门时,给海风这一吹,是否会摇摇欲折断?一个女人有如此好身材,若肯去做舞女倒是很相宜的,她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自始至终沉默着,令人难以猜测。
我如此想了一会,又看了一会小报,也就和衣入睡了。
当我被臭虫咬醒的时候,看见她已经不在对面床铺上了,而我所看过的几张小报却给移放在那边,想是她醒来已久,拿去看着解闷的。八月天气,舱里仍显得闷热,我想到船尾去站立一会,迎风看月亮,不料走近那面,却见她已先倚靠在栏杆上,怔怔的望着天空哩。
于是我越趄着不知是否应该走上前去。她似乎也觉得了,悠地里回过头来,我只好似笑非笑地算是向她招呼。
“不睡了吗?”她先开口问我。
我就走上前去,在部边与她并肩站定了答道:“舱里怪闷的,所以我想出来吹吹风。”说毕大家也就再没有话讲,我犹豫片刻,只好与她稍站开一些,各自眺望着横在前面的大海。
夜已深沉了,海水呈深蓝色,只自无尽无休地奔流着。在极远处似乎有一条黑痕,那可不是岸,乃是水与天的交合线,上层是混混沌沌的气,下面是浩浩荡荡的水。啊!我可忽然想到了月亮。中秋节快要到了,天空尽管模糊不清的,乌云,白云,灰色的云都混杂地飘浮在一起,月亮给遮没了.只有几颗小星若有若无地,在点缀这凄凉的夜,我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唉!”
第二部分
第13节:邂逅(2)
她忽然在旁边笑了起来,牙齿很细很白的。大概她已经偷窥我多时了吧?我到底脱不掉文人习气,处处显露出自作多情善感样子,想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我只得讪讪对她说:“我刚才是在想这宇宙之大……”说了半句,自己又觉得未免太文缓缓了,赶紧止住不说下去了。
不料她却似乎感到什么兴趣似的,逼着我说道:“你倒颇有诗人气质。宇宙之大。……始哈,其实我们所看见的宇宙之大与我们所知道的宇宙之大还是相差得太远了。我们的眼光都很短,所谓一望无限,其实也不过几十里远娶了。’”
我默然不答,心中暗自就激,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是知识分子,当然。那么她究竟是读文学的?哲学的?自己是有些神经不正常的?
“你是……你是读过文科的吧?”我低碍着问。
她笑答道:“不,我没有进过大学,我是随便乱着书的,我愿意相信科学。你对宇宙之大也许是看作神秘,因此发感慨,但我却知道我们所处的宇宙乃是一个星辰的集团,地球不过是太阳系的一个行星罢了……”
我听着不禁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秋波频传,似乎很有些得意的样子,心想你莫非当我是一个小学生在讲解吧?但是她却似乎不在意,只管说下去道:“地球与太阳的距离是九千三百万零五千里。太阳系最外的行星是冥王星,据说与太阳的距离比地球与太阳的距离要运四十倍,那就是三十七万万又二千零二十万里远哪,你想我们这个太阳系又该是多么的大呀。”
我冷冷的说声:“你的记忆力可真是不坏。”
她笑道:“是呀,但我所讲的还不过是地球与太阳之间呀。太阳虽比地球大至十万倍,便也不过是银河系中一千万万个恒星之一罢了,而且比较起来还是非常渺小的。全银河系的直径约有二十万光年一一一一W个不能用里来计算,只好采用光单位,一个光年是六万万里。——除此之外,宇宙之中还有三十万个类似我们的其它银河,每一个银河间相隔距离约为一百五十万光年。
我心里不禁暗暗烦恼起来,悔不该跑出来同她瞎攀谈的,半夜三更,放着觉不睡,谁又耐烦来听她背诵地理教科书呢?也许她的神经方面真是有毛病,因此只得继续敷衍她说:“那银河系真是大极了,大得不可思议。”她听着宛然一笑,似乎也有些料到我的心思,但仍恶意地接下去说:“还不仅如此哩!这些众银河之间又因相互关系而组成更大的体系,即所谓超银河系,超银河系约有四十多处,更有人说有三千多处之多。简单来说,我们的机器眼截到现在为止,所能观测到的宇宙空间的体积,已有五万万光年的直径范围。然而这还不过是人类所已知的宇宙,也即是所谓实际上存在的宇宙,我们当然还可以把宇宙想象得更大
我想:你的“大”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吧?于是便打断她道:“但是无论如何,诚如爱因斯坦所云,宇宙虽无边却总是有限的吧。”
“我们也不能一直相信爱因斯坦下去呀,”她睁大了眼睛急急地说:“爱因斯坦不一定永远会对下去的。他将不存在,他与他的学说也许统统都消失了。啊,人是会消失的,会不存在的,譬如说我的姊姊吧,她就快要……”她的语声忽转悲切,凄然而止。我心里很想追问她的姊姊究竟快要怎么样了,却又觉得不应该管人家私事,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样大家就沉默了许久。我的眼睛呆望着拖在船尾的一条长绳。那绳是飘浮在海面上的,迎浪蜿蜒而来,远处仿佛还系着什么东西,却又瞧不清楚。她见我呆瞧着似乎不懂,便又抓住了谈话机会,凑近前来告诉我说:“这是计程用的。你瞧,船边还有一个表哩。啊,我们离开青岛已有这么多ndle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上海啦。”她一面讲解一面把计程表上所指的里数指点给我看。但见我似乎并不感到怎样兴趣,她只得又改变话题说:“你是上海人吧?”
“不,我是宁波人。”我懒洋洋地答:“不过住在上海已有十二年了。”
第14节:邂逅(3)
“在上海教书!”地估计我的职业是教书,我本想含糊答应一声,但又讲不惯说话,便只好照实说:“不,我……确是胡乱写几句文章的。”说了以后不禁脸红起来。
她的眼睛睁大了,好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非常感到兴趣的问:“恕我冒昧,可以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吗?”
我真想不到她在田间如此沉默寡言,而在此刻却又会酸酶不休地同我讲下去的,我后悔刚才不该对她说出自己是个写文章的人,但是事已至此,只好赧然回答:“我叫做苏青。”说了,又恐怕人家未必会知道我,便赶紧解释:“苏赴苏州的苏,青是青天白日的青。”
她似乎想了一想,便惊讶地问:“啊,就是写《结婚十年》的苏小姐吗?”
我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来了,果然自己的大名是妇孺皆知的,便不免稍带些得意的心情来谦虚两句:“写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