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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一年天下-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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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
  端妃看出他的疑虑,平淡地说:“他曾经在我家担任教习。不过我那时没有学剑技,学了射术。所以,他其实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师父。”
  “娘娘您为什么不学呢?”深泓当着李惜今的面这样问。
  端妃毫不避讳,宁静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嵘一起学剑,她也许会强求我一起练习——我没有‘在她剑下绝不受伤’的把握,尤其不敢用这张脸冒险。”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应,发现他无动于衷。
  “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们都到了殿下身边,殿下要懂得爱惜。”她说罢,携着梁王,亲自带李惜今到他暂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却说:“小人不能在这里住。日落之后,小人就到城外的马车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点头说:“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么我会让人送给先生一切应用之物。”
  李惜今毕恭毕敬地又说:“马车狭小,请殿下与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这件事于是圆满解决,李惜今从当天开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赶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深泓又独自琢磨他所教的东西,觉得似乎不是艰深难懂。练习一会儿之后,他看见含玄悄悄地从角落里路过。
  “你去哪儿了?”他问。
  含玄从容地回答:“宫女不便四处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让小人给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为意,继续练习。又过了一会儿,李惜今的那个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里观望。深泓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停下来问:“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说:“七年。”
  深泓大吃一惊:“那你岂不是高手了?”
  “差得远呢!”那孩子呵呵笑起来,声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欢他这样坦率的态度,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星儿。”他转动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儿。”
  李惜今是个不错的剑术老师,即使面对皇子,他还是一丝不苟,没有些许轻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欢他,这时候却觉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当这个魁梧的人握着剑柄的一刹,浑身立刻笼罩一种别样的气势,那肃穆的气势好像涟漪向外荡漾,令周围的人精神一凛,不敢小窥。他拔剑出鞘时神情专注,不等剑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经挥出一片凉风。他的剑叫做焕雯,舞动时剑光灿烂,仿佛在主人周身环护一道飞电,圆满的光华仿佛朝阳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剑,剑光却像流动的冰泉。深泓不愿让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学到的一切,但每一剑都寒意逼人,没有那种流畅而令人向往的光彩。
  李惜今没有对他的招式发表评论,只是让深泓不断调整姿势和力道。当一天结束,他满意地向皇子点点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深泓听说,那天他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在端妃与他简短会面,问他话时,他才开口——这都是深泓从端妃身边的宫女那里打探得知。端妃问他,永宁郡王为什么在此时转变对梁王的态度。他回答:“宫中有变。”
  初九这天正午,深泓正与他的新老师短暂地休息,一向安静的庭院忽然喧闹起来。深泓抬头观望,见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他舅父永宁郡王和端妃。
  风尘仆仆的素宛峻脸色苍白,也不像深泓行礼,径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颤声喝问:“她在哪儿?!”
  李惜今一见永宁郡王就跪下,把头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举动,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宁郡王这才向深泓施礼,可抬起头时,又是一脸愤愤。深泓顺他目光看去,见星儿从另一边的院门走过来,浅浅地笑着向这些大人们跪下:“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说罢又站起来向永宁郡王躬身:“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轻轻挑起,深泓也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你是若星。”端妃从没见过这个侄女,但不会搞错。素宛峻膝下有众多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素若星。
  “星儿!”素宛峻咬牙瞪着他的女儿,咬牙切齿地说:“成何体统!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头时,脸上没有了孩子气的天真烂漫。
  “女儿已经在宣城离宫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说道:“昨晚更是与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亲想让女儿入宫,怕是风言风语也不会放过女儿,让女儿那么顺利地进去。”
  深泓见众人都望向他,只觉得可笑可气: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着男装,又说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没有多想。谁知一次不多想,就让她钻了空子。昨晚她确实说居所老鼠扰人清静,恳请在梁王寝殿的外室暂息一晚。深泓只当他是个小孩子,何况又想向她打听李惜今的底细,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还有短短片刻觉得她毫无心机,没料到她有这般面目。
  众人见梁王只是微笑却不辩解,一时反而尴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边微笑,等着看这场面会如何发展。素宛峻脸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儿,道:“风言风语自有我应付——你以后只管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素若星一把甩开父亲,笑嘻嘻说:“就算旁人没有说三道四,皇后娘娘会怎么想呢?”
  她说了这话,旁边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宁郡王的痛处——端妃与皇后一共有五个弟弟,而素宛峻从来都是与端妃比较亲,皇后总疑心他想助端妃东山再起。如今宫中似乎有什么变故,他送来一个剑师已经有些冒险,偏偏他的女儿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荐枕席……
  端妃看场面僵硬,将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认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儿。现在怎么办才好呢?”话虽是向着永宁郡王说,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看着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愿从今往后侍奉姑姑与梁王殿下。”
  端妃轻哦一声,没有表态。素宛峻叹口气,侧身向端妃道:“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时候……”
  端妃不答话,却问素若星:“你的堂姐妹们长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机灵?”素家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儿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们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视那些看到别人优点之后,就不敢与人去争的家伙。你若是自认入宫之际比不过她们,才来我这里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并非胆怯,只是碰巧和她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展露成熟的笑颜,深泓看了大为惊奇:如果她是素家准备入宫的女儿,那么今年应该十二岁,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长的女性。
  端妃绕着若星转了一圈,哼了一声:“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点了一下头,对深泓说:“殿下,妾上表请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儿若星,如何?”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除却那些卑微的宫女之外,也只见过若星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件:永宁郡王执意要狠狠处罚李惜今,端妃以为他已经是梁王的老师,不可再当作昔日素府的门客那样对待。
  深泓向若星递个眼色,在他们讨论的间隙溜出去报信:老师当众受辱,对梁王和素若星来说也颜面无光。
  可是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们前面飞奔,跑近李惜今的马车时,他大叫了一声:“师父!”
  午后的风掠过寂静的原野,草尖上荡起一片沙沙声。清风带着含玄的叫声扑面而来时,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导没有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因为老师因材施教、擅于点拨,而是因为他一直学的就是同样的东西。当端妃欣赏的这个男人教她妹妹剑术时,素府里除了素氏姐妹,还有崔家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寄篱。
  从马车旁转过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头看见他们,一愣神之后,恢复了谦卑平静。
  “你是他的老师?”深泓走上前问。
  李惜今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坦言道:“从他四岁时起。不过,只有短短两年。”
  若星叹了口气:“原来——前几年的时候,先生每到双月就要出门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饷教别人去了。”
  李惜今没说什么。深泓也不说什么,转身要离开。
  “殿下不打算责备小人?”李惜今问。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么样的徒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他笑笑:“况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责备——谁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篱就不会轻饶,你在素家执教,却每年六次离开素府去崔寄篱那里。如果我没想错,大概那边的人就是跟着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么可能放心一个住在自己家里的人自由自在地到处走?”
  李惜今的嘴角抽动一下,满脸愧疚地看着含玄。深泓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若星似乎并不知道崔寄篱是谁,只觉得其中不像有好事,于是指着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让他遭罪,教过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面对若星时,神态自如了许多。
  若星摇头道:“原本你爱收什么样的徒弟,旁人无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爱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让她儿子要。你以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个仆人用同一个老师?她念着你那一点点旧情,不为难你,但她跟这人的娘可没什么交情,定是拿他出气。何况他是人家门下的仆人,为难他并不需要什么借口。”
  李惜今点点头,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该怎么办?”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说:“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语,别人说与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么会在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上多话?”
  每次这个女弟子说得头头是道时,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断发难,就像成年人喜欢逗聪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个孩子,难免会说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郑重,淡淡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没用的话。”
  若星没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浅浅一笑:“老师,不要拿你见过的那些舞刀弄剑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较。”
  一个是他钟爱的第一个徒弟,另一个是与他一直很谈得来的女弟子,李惜今对他们没有戒心,还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当地笑着问:“那么,‘皇子’是什么样的小孩子?”
  男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王。”
  “他生来不是嬉戏取闹的,他是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说:“所以老师待他,不可以像对待以前教过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儿。”
  看到他们的微笑,李惜今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在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梁王纳妃被耽搁了一段时间,据闻有些人觉得梁王年纪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又变顺利。深泓常常觉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时知道远方掌握他命运的人在想什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长年累月的镇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门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队衣着光鲜华美的人马,仿佛一道缓缓流动的虹霓。他笑着对身边的侍卫含玄说:“送嫁的排场很气派。”
  “那是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机灵地回答。
  这道彩虹停在城下,从中分开,若星款款走出来。连见过很多宫廷美人的宫女们也不禁赞叹她的容貌和仪态。她们不明白,这女孩儿即使放在宫廷中也会熠熠生辉,何必急着嫁给放逐蛮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们的疑窦中展露出坚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满自信。她才十三岁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选女们当中唯一一个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后唯一一个真正入主皇宫的女人。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对若星说:“你那时要是进了宫,怕是逃不过你那几个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们于次年的七月入宫,然而三年之后皇帝驾崩,选女们被遣嫁出宫。因为邕王年纪过小,她的三个姐妹散入先帝的三个弟弟府中。而那三位亲王又在不久之后意图谋反,甚至领兵打到了宫墙之外。当时深泓与若星带兵去剿灭秀王叛乱,京城中只剩下已经成为皇太后的端妃。她亲自领兵抵抗,气势不凡,但三位亲王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其中一位亲王在宫墙前辱及皇太后清誉,他以为这女人只能忍气吞声,否则有欲盖弥彰之嫌。可惜他还没有说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后来,含玄带着一队为数不多的人马回京救护,三亲王在前后夹击下溃败,他们的家眷尽遭扼杀。
  深泓原想宽恕若星的三个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亲冷笑:“陛下还没有长进吗?若是当日赐死秀王,何来北郡之乱?……我们母子的经验足可说明:把野草的种子撒在荒城,它们还是会长回京城,成为参天大树——这样的草,只要我们两棵就够了。”
  她是个能对一母同胞痛下杀手的人,当初在先皇梓宫前一剑斩下怀敏皇后的头颅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他留下的诏书吗?……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张废纸还能保得住你吗?现在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们都知道,我不会放过你。这是妹妹你教给我的:就算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放逐你,你也可能会回来。”
  深泓记得怀敏皇后那时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到死也没有发出一声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时,眼中隐隐乞怜——那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她怀中的儿子。深泓动了恻隐之心。当端妃挥去剑上的血迹,把冰洗交给深泓时,他收剑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样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我饶他不死,到皇极寺修行。”深泓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决定留了秀王一条生路,却让他在一天夜里销声匿迹,很快带着不知怎样聚集起来的叛党占据了北部数郡。深泓不能容忍国家就此分成两个阵营,决定亲自去解决这个问题。皇太后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现在要去杀死更多人的兄弟。其中还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尽管如此,我那时还是要放过他——他会不会变乱,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却是确凿无疑。”
  “那么我不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还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说,“‘尚未可知’?……他会叛乱,几乎是人尽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宫廷里绝不能容忍血肉相残。”深泓说,“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来谢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声冷笑:“陛下真是个仁君,对待罪人,比别人对我们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归宿,而樵城相对易于安身。
  “太后似乎忘了,那也是您的侄女。”深泓缓缓地说。
  “我没忘记,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后面无表情地回应他,完全不顾若星这个侄女就在一旁跪着。
  难得若星听了这些话之后,脸上全无一点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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