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1 作者:匪我思存-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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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惚立住脚,像是梦魇一样,梦呓般喃喃:“是你——”
慕容清峄却从身后上前一步,说:“父亲,这就是素素。”
他望了儿子一眼,慕容清峄见他眼中竟有几分迷茫,夹着一丝奇异的神色,错综复杂令他看不懂,倒像是生气,却又不像,一刹那目光却仿佛是痛楚。慕容清峄记着何叙安的话,只说:“求父亲成全。”
慕容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慕容清峄只觉得不妙,可是不敢作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只听慕容沣长长叹了口气,说:“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真的考虑好了?”
慕容清峄喜出望外,却仍捺着性子规规矩矩的应了声:“是。”
慕容沣缓缓点了点头,慕容清峄未料到居然如此轻易的获得首肯,大喜过望,牵了素素的手,笑逐颜开:“多谢父亲。”
那一种喜不自胜,似乎满园的梅花,齐齐吐露着心芳。又仿佛天与地豁然开朗,令人跃然欲上九重碧霄,只是满满的欢喜,要溢出心间,溢满世间一样。
第 13 章
因着旧历年放假,双桥官邸越发显得静谧。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在国外多年,于这旧历年上看得极淡。不过向来的旧例,新年之后于家中开茶会,招待亲朋,所以亲自督促了仆佣,布置打扫。慕容清峄回家来,见四处都是忙忙碌碌,于是顺着走廊走到西侧小客厅门外,维仪已经瞧见他,叫了声:“三哥。”回头向素素做个鬼脸:“你瞧三哥都转了性了,原先成日的不见影,如今太阳没下山就回家了。”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语。维仪只得也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只说:“未来的三嫂,你真是和母亲一样,立足了规矩。亏得母亲留洋那么多年,却在这上头变守旧派。”这一句却说得素素面上一红,低声道:“家里的规矩总是要的。”维仪笑嘻嘻的道:“嗯,家里的规矩,好极了,你终于肯承认这是你家了么?”她心性活泼,与素素渐渐熟稔,订婚之后又和她作伴的时间最长,所以肆无忌惮的说笑。见到素素脸红,只是笑逐颜开。
慕容清峄伸手轻轻在维仪额上一敲,说:“你见到我不站起来倒也罢了,只是别懒怠惯了,回头见了母亲也赖在那里不动弹。”维仪向他吐吐舌头,说:“我去练琴,这地方留给你们说话。”站起来一阵风一样就走掉了。
素素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慕容清峄见她穿秋色织锦旗袍,用银丝线绣着极碎的花纹,越发显出明眸皓齿,直看得她又缓缓低下头去。他笑了一笑,问:“今天在做什么?”她说:“上午学英文和法文,下午学国学和礼仪。”他便轻轻笑了一声,说:“可怜的孩子。”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叫母亲这样操心。”慕容清峄牵着她的手,说:“那些东西日常都得用,所以母亲才叫人教你。其实时间一久,自然就会了。”又说:“今天是元宵节,咱们看灯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她心里微微一甜,却轻轻摇头:“不成,晚上还要学舞。”他说:“不过是狐步华尔兹,回头我来教你。”这样说话,却闻到她颈间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无,却萦绕不去。不由低声问:“你用什么香水?”她答:“没有啊。”想了一想,说:“衣柜里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衣裳沾上了些。”他却说:“从前衣柜里就有那个,为什么我今天才觉得香?”太近,暖暖的呼吸拂动鬓角的碎发,她脸上两抹飞红,如江畔落日的断霞,一直红至耳畔。低声说:“我哪里知道。”
吃过晚饭,趁人不备,他果然走到楼上来。素素虽然有些顾忌,但见他三言两句打发走了教舞的人,只得由他。两个人悄无声息的出了宅子,他自己开了车。素素担心的问:“就这样跑出去,一个人也不带?”他笑着说:“做什么要带上他们?不会有事,咱们悄悄去看看热闹就回来。”
街上果然热闹,看灯兼看看灯人。一条华亭街悬了无数的彩灯灯笼,漫说两侧商家店铺,连树上都挂得满满的灯,灯下的人潮如涌,那一种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熙熙攘攘,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只见商铺门前争着放焰火烟花,半空中东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峄牵着她,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只是好笑,叮嘱她:“你别松手,回头若是不见了,我可不寻你。”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难道不会自己回去么?”慕容清峄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许,你只能跟着我。”
两个人在花市里走了一趟,人多倒热出汗来。他倒是高兴:“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过年这样热闹。”素素说:“今天是最后的热闹了,明天年就过完了。”他于是说:“瞧你,老说这样扫兴的话。”
一转脸看到人家卖馄饨,问她:“你饿不饿?我倒是饿了。”素素听他这样讲,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只怕她吃不惯饿了,所以这样说。她心里却是满满的,像鼓满风的帆。摇头说:“我不饿。”他偏偏已经坐下去,说:“一碗馄饨。”向着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这里等你。再过一阵子等婚礼过后,只怕想溜出来吃也不能够了。”
她低声说:“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坐在街边吃东西,一定会生气。”慕容清峄笑一笑:“傻子,她怎么会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馄饨有些咸,她却一口一口的吃完。他坐在那里等她,四周都是华灯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绽开的银色焰花,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她的心却是明亮剔透,像是水晶在那里耀出光来。他只见到她抬起头来笑,那笑容令她身后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色,令人目眩神迷。
双桥官邸内的玉兰花,首先绽放第一抹春色。宅前宅后的的玉兰树,开了无数的白花,像是一盏一盏的羊脂玉碗,盛着春光无限。玉兰开后,仿佛不过几日功夫,檐前的垂丝海棠又如火如荼,直开得春深似海。素素坐在藤椅上,发着怔。维仪却从后头上来,将她的肩一拍:“三嫂!”倒吓了她一跳,笑嘻嘻的问:“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转开脸去,吱唔说道:“我是在想,春天在法语里应该怎么讲。”维仪“哦”了一声,却捉狭的漫声吟道:“忽见陌头杨柳色——”
那边的锦瑞放下手上的杂志,笑着说:“这小鬼头,连掉书袋都学会了。文绉绉的,难为她念得出来,我是听不懂的。”——她亦是从小在国外长大,中文上头反不如西语明了。素素几月来一直在恶补国学,这样浅显的诗句自然知道。脸上顿时潮红洇起,只说:“大姐别听四妹胡说。”
锦瑞笑吟吟的,说道:“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头脑。新婚蜜月的安排老三出差。”素素越发窘迫,只道:“大姐也取笑我么?”锦瑞知她素来害羞,于是笑笑罢了。维仪拖开椅子也坐下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舒服,咱们出去玩吧。”锦瑞问素素:“去不去?到岐玉山看樱花吧。”素素摇头:“我不去了,下午还有法文课。”维仪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看你太顶真了。”素素道:“上次陪母亲见公使夫人,差一点露怯,我到现在想来都十分惭愧。”维仪如扭股糖一样,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们一块儿去吧。人多才好玩啊。你要学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时只讲法文好了,包你学得快。”锦瑞也微笑:“出门走一走,老在家里闷着也怪无聊的。”
维仪因着年纪小,家里人都很宠爱她,连慕容沣面前也敢撒娇。素素知道拗不过她,锦瑞又是长姐,她既然发了话,于是随她们一起去。
岐玉山的樱花花季时分,山下公园大门便设立禁卡,告示汽车不得入内。她们三个人是坐着李柏则的汽车,公园认得车牌,自然马上放行。风驰电掣一样长驱直入,一路开到山上去。素素没有留心,等下了车才问:“不是每年花季,这里都不许汽车进来么?”维仪怔了一怔,问:“还有这样的说法?早些年来过两次,并没有听说。”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车,当然不让进来。回头别在父亲面前说露了嘴,不然老人家又该罚咱们抄家训了。”
三人顺着山路石砌,一路逶逦行来,后面侍从远远跟着,但已经十分触目了。素素不惯穿高跟鞋走山路,好在锦瑞和维仪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面凉亭,维仪马上嚷:“歇一歇。”侍从们已经拿了锦垫上来铺上,锦瑞笑着说:“咱们真是没出息,吵着出来爬山,不过走了这一点路,已经又要休息。”
维仪坐下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家人就变懒了。前年冬天我跟同学在瑞士,天天滑雪,连腿都僵了也不觉得累。”素素出了一身汗,迎面熏风吹来,令人精神一爽。只见四周樱花纷纷扬扬,落英缤纷,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层绯雪。那景致美得令她不由轻叹,只听有人唤她的名字:“素素。”
她转过脸来,又惊又喜:“牧兰。”
牧兰亦是惊喜的神色,说道:“原来真的是你。”她身后的许长宁上前一步,微笑着招呼:“大小姐、三少奶、四小姐,今天三位倒是有雅兴,出来走一走。”
锦瑞向他笑道:“长宁,上次在如意楼吃饭,你答应我的事情呢?”长宁微笑道:“大小姐吩咐下来,哪里敢耽搁,一早就办妥了。”他既不介绍牧兰,锦瑞与维仪却也不问。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这是我的朋友方牧兰。”
锦瑞与维仪都向牧兰笑着点点头。牧兰对素素道:“在报纸上见着你们婚礼的照片,真是美。”
素素不知如何接口,于是微笑问:“你呢?什么时候和许公子请咱们喝喜酒?”话一出口,只见牧兰望向许长宁,许长宁却咳嗽一声,问:“三公子是昨天走的吧?”
素素深悔造次,连忙答:“是昨天动身的,这会子只怕已经到了。”只听身旁的维仪说饿,侍从打开食篮,素素倒想不到会这样周全。只见皆是精致的西洋点心,保温壶里的咖啡倒出来,还是热气腾腾。五个人喝过了咖啡,一路走下山来。牧兰见锦瑞与维仪走在前面,便轻声说:“你倒是瘦了。”
素素说道:“真的吗?我自己倒不觉得。”牧兰却说:“只是做了三公子夫人,越发光彩照人,刚才我差一点没认出来呢。”素素微笑:“你只会取笑我。”牧兰见她腕上笼着一串珠子,绕成三股式样别致的一只软镯。那珠子虽然不大,但粒粒浑圆,最难得是每一颗都是大小均匀,光泽柔和,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珠辉。不由道:“你这串珠子真好,定然是南珠。”素素低头瞧一瞧,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南珠,因为是母亲给的,所以日常戴着。”牧兰道:“既是夫人给的,定然是极好的,必是南珠无疑。”
此时已是近午时分,游人渐少。牧兰回头望了远远跟着的侍从官一眼,忽然说道:“上次张先生又请大家吃饭。”素素嗯了一声,问:“舞团排新剧了吗?大家都还好么?”牧兰笑道:“大家在席间说到你,都羡慕不已。”又问:“慕容家行西式的婚礼,这样的大事,竟也不大宴亲朋?”
素素道:“是父亲的意思,母亲也赞同。西式的婚礼简朴,当年父亲与母亲结婚也是行西式的婚礼。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想铺张,谁知道报纸上还是登出来。”牧兰微笑:“这样的大事,报纸当然要大作文章。”两人这样一路说着话,走至山路旁。锦瑞与维仪已经在车边等着,素素老大不好意思,连忙走过去:“我只顾着聊天,走得这样慢。”
锦瑞道:“我们也才到。”侍从官早已打开了车门,锦瑞先上了车,对长宁远远点头道:“有空到家里喝茶。”素素因她上了车,维仪才会上车,于是匆匆和牧兰道别。三人上了车子,侍从官坐了后面的汽车,两部汽车依旧风驰电掣一样开下山去。
回到家里,维仪嚷着脚疼,一进小客厅就窝在沙发里。锦瑞笑她:“年纪轻轻的,这样没有用。”女仆走过来对素素道:“三少奶奶,三公子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呢。”素素一惊,问:“他说了什么事没有?”女仆答:“没有说什么事,只叫您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他。”素素问:“他那里电话是多少号?”女仆怔了一怔,摇头道:“三公子没有说。”
锦瑞就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伸手拿起电话来,对总机讲:“接埔门,找三公子。”将听筒递给素素:“你瞧,不用知道号码就可以。”总机果然立刻接到埔门去,那边总机听说是双桥官邸的电话,马上接至慕容清峄话线上。
听到他问:“素素?”她连忙答:“是我,”问:“你打了几个电话,有什么要紧事?”他说:“没有什么事,不过已经到了,所以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一声。”素素问:“路上还好么?”他说:“还好。”又问:“他们说你和大姐四妹出去了,去哪里了?”她答:“去看樱花了。”他便说:“就要经常出去玩玩才好,闷在家里对身体也不好的。”又问:“你昨天说头痛,没有没叫医生来看?”素素低声道:“只是着了凉,今天已经好了。”
沙发那头锦瑞已经笑起来:“我受不了这两个人了,巴巴的原来是为了说上几句闲话,你们慢慢讲吧,维仪,咱们走。”维仪向素素眨一眨眼,一本正经的说道:“三嫂,有什么体已话千万别说,两边的总机都听得到。”
素素听着她们打趣,到底不好意思。于是对慕容清峄道:“没有别的事?那我收线了。”慕容清峄知道她的意思,于是说:“我晚上再给你打过来。”
素素挂上电话,回头见锦瑞姐妹已经走掉。于是问女仆:“夫人回来了吗?”女仆道:“回来了,在花房里。”素素连忙说:“我去见母亲。”走到花房里去,慕容夫人在花房里招待女客,远远就可以听到那笑语喧哗。她走进去,叫了声:“母亲。”慕容夫人微笑着点头,问:“听说你们出去看樱花了?就应该经常这样,年轻人还是活泼一些的好。”素素应了声:“是。”
郭夫人在一旁插话:“夫人这样疼她,真叫视若已出。”慕容夫人牵着素素的手,微笑道:“这孩子最叫人怜爱,又听话。比我那老三,不知强上多少倍。”康夫人笑道:“夫人也是爱屋及乌。”慕容夫人道:“我倒不是当着人前说客套话,我那老三,及不上素素让我省心。”正巧锦瑞走进来,笑着说:“母亲,你这就叫敝帚自珍,自家的孩子媳妇都是好的。”慕容夫人道:“是我偏心了,康夫人的几个媳妇,也都是极出色的。”
康夫人笑道:“她们几个,比起三少奶奶来,是天上地下,乌鸦凤凰,哪里能够相提并论。”锦瑞知道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