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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甲苍髯 by ciel mu 第四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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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官领旨迎奉皇上回宫,非是赴宴。”江仲逸同皇帝说话谨小慎微,此时一样和声细气:“上意难违,特特趁夜来访,不敢叨扰贵主。”
  “哈,北嵎皇帝就在此处,哪里来的上意,哪来的圣旨?”楚王孙讥讽道:“若非是你自作主张欺我十酋无人,便是北辰胤假拟皇旨。”
  “本官自是奉陛下御旨。”江仲逸将皇帝护在身后,直视楚王孙,应对得不慌不忙:“驸马爷方才说得差了——并肩王一心为国,虽深受皇上器重,言行从无有违臣礼之处,堪称朝臣典范。假拟圣旨一说,不知驸马爷从何处听来?”
  他一反常态,故意将楚王孙称为“驸马”,点出了他本当听命十酋族长却以下犯上。莫说是楚王孙,便是心思爽直的东方鼎立也听出了话中讽刺,勃然变色:“你是说我大哥……?”
  “二弟,”楚王孙不见怒容,挥手让东方鼎立坐下,走到江仲逸的身前,浑浊的呼吸扑打上他的面庞:“左一个圣旨,右一句天子,北嵎朝上坐着一个皇帝不假,你身后跟着的又是一个皇帝——天耀二日,国奉二君,你不觉得荒唐吗?”
  江仲逸退后一步,朗声答道:“今晨本官领皇上的圣旨,今夜本官出城迎皇上回宫,样样皆是奉命而行,有何荒唐可言。况且金銮殿上只有一个陛下,百官眼中也只见一个真龙,又如何算得国奉二君?”
  他刚才同皇帝说话时一幅唯唯诺诺的样子,应答圆滑婉转,好像生怕拂了上意,惹祸上身;此时对上楚王孙,却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言语绵里藏刀、机锋锐利,目光铜浇铁铸般毅然坚定,无所畏惧。楚王孙愣了一下,露出玩味的笑容,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身材瘦削的江仲逸:“你不会武功,孤身来此不怕死么?”
  “西北十酋同我朝是友非敌,本官此来又非是宣战,何惧之有。”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救回皇帝全身而退?”楚王孙眯起眼睛,做下一个决定:“若是北辰胤亲来,也便罢了。你一个文官不自量力,不如在此陪你的皇帝一起,等候忠君体国的并肩王吧。”
  他说完一抬手,周围侍卫纷纷聚拢,蓄势待发。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帝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在他身前的江仲逸倒倏然变了脸色——非是惊惧,而是震怒,薄红嘴唇褪去了颜色,将他脸上原本女子般的柔美气息冲散得无影无踪,转而透出眉眼中的萧杀:“前日信上写得清楚,皇上受贵族长相邀驻留此地,是贵族长之客,非是人质。而今宾主尽欢,本官依例迎陛下回朝,尔等不以客礼相待反而阻我去路,是何道理?我听闻丧信弃义、愆德隳好,皆是小人之举,凡夫所不忍行,而况整领人物之主?”——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愤懑满腔,再加众人不期他会突然发难,房中立时鸦雀无声。江仲逸话音才落,又从袖里抽出短剑握在手中,对左右侍卫怒目而视:“我一路行来,经过西北十酋地界,唯恐城中百姓误会,屡屡表明身份目的。今日全城皆知江仲逸受北嵎皇命来此,若不能迎回陛下,则五步之内,请以血溅御服,教十酋百姓都知晓族长背信私独,不能明道处分!他日两国若起兵戈,西北十酋师曲为老,民心不再,安能久矣?”
  他生得白净斯文,方才一番痛斥却说得疾言厉色一针见血,好像寂静夜里倾盆倒下的瓢泼大雨,挟夹摧枯拉朽之势,擂鼓般地敲打上屋顶瓦砾,让人心惊胆战难以入眠。莫说是西北十酋诸人,便是北嵎皇帝也从未见过这般书生气概,面色讶然。侍卫们起先见到短剑,以为他要以命相搏,不料接踵而至的竟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虽然咬文嚼字听不太懂,大致也明白是说今日以强凌弱的行径太过卑鄙无耻。他们本就是依令行事,此时见到楚王孙未作表示,又确实觉得江仲逸所言有理,都讪讪地放下手中武器,还有人向后退去。十酋族长虽然受制于人处境窘迫,毕竟还是一国之首,不能不要民心民望,乍听说江仲逸在城中暴露了行踪,兀自着急起来,频频望向楚王孙,目含恳求;东方鼎立呆了片刻,轻轻嘟囔了一句“人在我们手上,哪来那么嚣张……”,还没说完就被楚王孙用眼色制止。
  直到这个时候,楚王孙才开始明白北辰胤派遣江仲逸的用心。北辰胤倘若亲身赴宴,固然更有把握救出皇帝,却要煞费苦心地应对楚王孙设下的重重机关,但若换成不知龙脉秘密的江仲逸,楚王孙反而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试探逼问。如方才这般事先在城内散播消息的小聪明、怒斥十酋的激荡慷慨、手持利器的以命相挟,放在北辰胤身上难免贻笑大方,却正合江仲逸的身份个性,既避免了双方正面对峙可能带来的惨重损伤,又能成功接走皇帝,比起硬碰硬的单刀赴会要划算许多。楚王孙思及此处,沉默半晌,终于示意埋伏着的官兵退下。江仲逸不再理睬他们,拱一拱手,护着皇帝出门上轿,在众人五味杂陈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直到北嵎君臣消失不见,这里房中诸人还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站立不动。东方鼎立回过神来大为不解,向楚王孙追问道:“大哥……你就那么放他们走了?姓江的小子寻死觅活,我们管他作甚?”
  “自然不会就这样让他讨了便宜。”楚王孙摇头沉吟道:“北辰胤用心虽巧,只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耍嘴皮子,未免赌得太大。他对这名皇帝如此的不上心,倒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了。——江仲逸随身只有十人,西佛国境内必会有北嵎士兵等待接应。你这就带人随我一探究竟。倘若北辰胤亲来护驾,我们抓来的北辰元凰就是真的,那便趁他兵力不足,活捉他再做一次阶下囚。”
  “如果他真是假的呢?”
  “呵呵,那就让他们在西佛国土,如愿以偿地血溅五步。”楚王孙道,习惯性的摩擦戴着手套的双手:“不论是假皇帝还是江仲逸,放回北嵎都有利无害。”
  
  凌晨时分由于楚王孙的一手安排,在西佛国境内等待江仲逸的小队禁卫军尚未找准敌人方位,就受到了猛烈攻击。楚王孙的武功怪异,掌气宏大漫天,过境之处草木人兽一律化为金封银塑。北嵎禁卫避无可避,只好豁命抵挡,然而方才触及掌气不及施力,便立时失了血肉之躯。一时间军士哀嚎此起彼伏,四下溃散,转眼已折损大半。江仲逸苦于没有援军,明知是楚王孙一伙翻脸偷袭,此时再顾不上晓谕仁义礼信,将皇帝扶出轿外紧声告道:“禁卫军支撑不久,皇上趁乱快走。”
  皇帝下轿以后,遥望着赤城的方向没有逃跑,而是以一种古怪的眼光审视着江仲逸,在生死一瞬的时候,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江相,你都不知晓朕是不是真的皇上,为什么就愿意为朕送命?”
  “当日微臣追随皇上流落荒山之时,也并不确定皇上是否就是真命天子。”江仲逸沉声答道:“既为人臣,当忠君之事。皇上就是皇上,哪有真假之分。”
  皇帝沉默片刻,又唤了一句江相,刚说一个“朕……”字,便觉周身风势忽转凌厉。江仲逸觉察有异转身欲挡,命悬一线之际被皇帝用力拉开,横剑替他卸下狂扫千军的霸道巨力,虎口棉絮一般被撕出一大道裂口,剑柄嵌进肉里,血溅剑身。皇帝还没站稳,就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东方鼎立满意的大笑,一面说道:“原来你的功夫还不错”。比他声音先一步到达的是延绵不绝的三道掌力,皇帝踉跄避开前两道力量,终是左支右绌,又加顾着江仲逸的安危,被随后跟至的第三道掌气打得口吐朱红屈膝跪倒。江仲逸惊叫一声“皇上”,赶上前去扶起犹自紧握长剑的青年,眼睁睁看着最后的杀招迎面而来。他不会武功,却也不觉得畏惧,扶着青年闭目轻叹一声:“微臣有愧皇恩”,料想今日当要以身殉主。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剑气破空而来,带有媲美先前掌气的雄浑霸道,另添了几分尖锐疾速,好像冰刀一样干净利落地切开了整个混沌战局,令江仲逸周身的巨大压力立时消弭无形。远处有人惊怒问道:“是谁?”,回答他的是长久沉默之后一副低沉淡漠的男子嗓音,被风刮去了热度,好像在海面上悬浮的静默冰山:“你们要杀人,不当在此处。”
  江仲逸顺着声音方向望去,隐约看到远处山巅上立着一个瘦长身影,散乱的头发顺着山风高扬起来,手边兵器在初升朝阳下灿若莹雪,看不清楚是刀是剑。他来不及思考声音主人出手相救的原因,赶紧扶起皇帝,召集剩余人马往赤城方向退去。暗处的东方鼎立正要再次出手,却见楚王孙望着山巅男人站立的位置,慢悠悠的戴回了手套:“算了,为了假皇帝得罪一个强敌,不值得。”
  “大哥不见北辰胤便说是假皇帝,你怎知那个搅局的不是北辰胤的帮手?”
  “自古以来,再是仁厚爱民,又有哪个皇帝会为臣下挡招?”楚王孙淡淡笑道:“他肯为了保护江仲逸送命,怎有可能会是真的北辰元凰。”
  东方鼎立听完赞同地点头,同楚王孙率领部众重返西北十酋。他们到达族长府邸的十数个时辰以后,大难不死的江仲逸一行也终于平安回转赤城。一路上皇帝又喀过几次血,伤势不容乐观,所幸似乎再未加重,到达宫内尚能行动自如。他轻声向江仲逸再次道谢,说自己想要回宫休息,让江仲逸先去北辰胤处回禀。江仲逸恢复成谦恭的姿态,一言不发领命而去,剩下皇帝独自经由秘道来到了御书房。御书房中早有另一位天子斥退了下人,正照常批阅奏折,听到照壁响动抬起头,在见到来人的时候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表情。他站起身来向负伤的青年走去,青年对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迅速弄脏了前襟。在他错愕的当口青年已经悄无声息地倒下,他赶紧伸出手去架住青年,却被毫无生气的沉重躯体带倒在地,衣摆刮落了案上放置的朱砂砚,激溅起星星点点的红雨。
  北辰胤得了江仲逸禀报推门而入的时候,就见到朱砂砚台翻到在地,两个相同容貌的青年跌坐在一起,衣上皆是混乱不堪。其中一个穿着皇帝常服跪在地下,怀里抱着已经昏迷的另一个人,不知所措地托起他的脑袋,满手刺眼鲜红,不知是血还是不小心染上的红墨。昏迷的青年面色惨白,胸口浓稠的颜色随着微弱的起伏浸润扩散,散乱的长发垂到地上,被流淌开来的朱砂染成了赭红,纠结成团。
  清醒的那一个抬头见到北辰胤,原先担忧惊慌的眼神终于有了落脚之处,轻轻唤了一声“王驾”,余下的言语都没入了句尾的颤音。
  
  
                  四 良药
  
  郢书记不得那天在御书房里,是他先开口叫了“王驾”,还是北辰胤先出声唤了“皇上”。元凰若有感应的微蹙起眉头,睫毛受惊似的扇动起来,好像过度疲惫而无法睁开眼睛。北辰胤脸上看不到慌乱的神色,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去想把元凰扶起,手刚触上青年的肩膀就止住了动作,转而学着郢书小心托住他的头,另一手搭上他的颈侧。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态度感染了郢书,使他也慢慢镇定下来。抽回原先抱着元凰的双手,回身拽过案上白纸胡乱擦去手心的红墨:“我去召御医。”
  “召不得。”北辰胤毫不犹豫的否定了这个提议:“传神堪入宫。”
  “可神堪军师现在城外。”郢书面露难色:“入宫最快也需半个时辰。”
  “无妨的。”北辰胤听出郢书话中隐藏的忧虑,向他保证道:“有我在这里,皇上不会有事——他能从西佛国走回来,难道还会在乎再等半个时辰。”
  郢书点点头不再多言,欠身退入内堂,不用北辰胤提醒便自去更换过血迹斑斑的衣服,收拾得当才招来太监传令。等他轻巧的脚步消失在回廊尽头以后,御书房里一下子变得安静,窗外没有鸣虫争先恐后地表演,门口也听不见有人说话,房中的烛火丝丝燃烧,蜡油“剥剥”地打在银盘上,好像春天入夜后的细雨,不爽利的滴滴嗒嗒。当初元凰抱怨赤城入夏无风的时候北辰胤不曾上心,如今才觉出房里的凝滞闷热,新点的蜡烛没烧多久就融去了半截,汪汪的溢满了银盘。被汗水弄得潮软的衣物紧粘在皮肤上不肯剥离,让人产生被禁锢住的错觉。北辰胤想解开袖口,但又腾不出手,觉得元凰后脑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黑发传染到他的左手掌心里,右掌覆盖下颈侧的血脉正在灼热滚烫的皮肤下疾速蹿动,似乎拼命想要挣脱肌肤的束缚,从脖子里面跳跃出来。四周的灯影感应到散乱进空气里的节奏,一并雀跃起舞,在北辰胤眼前投下摇摆不定的光影,令他心烦意乱。他沉下脸来闭上眼睛,在深深浅浅的呼吸里平定下心绪,终于渐渐听不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北辰胤随后将手抬离了元凰的脖子,嗅到若有若无的墨香从打翻的朱砂砚台里飘溢而出,慢慢盛满了帷帐檐角。他拾起朱砚放回案头,元凰的几缕长发被他的动作牵扯着,缠绕地攀附上他的手臂,发尖流泻出触目惊心的暗红,好像一个古老诅咒。北辰胤将臂上的发丝抖落,目光移回到元凰脸上,右手擦去青年唇角溢出的血沫,压低声音唤了一句:“凰儿”,垂在背后的发辫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荡落到胸前,墨蓝发丝扫过元凰的脸,在青年苍白的嘴唇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其实郢书说得不错,神堪鬼斋远在城郊,御医院则近在咫尺,紧要关头之下舍近求远,实非明智之举。御医长吴一针虽非亲信,亦不至愚蠢到向外人散播皇帝无故重伤的消息,即便他真有二心,也可日后再做计较。这番道理北辰胤心知肚明,但在当时甫知元凰重伤的情况下,他实在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衡量计算宣召吴一针问诊的利弊,所能想到的只是尽快寻到一个他能全权信任的人来救治元凰——再是冷静自制,再是枭雄断情,元凰终究是他最最心尖上的软肉,躲在胸膛里头冒着热气,只消用细针一碰一挑,即刻血肉模糊痛入肺腑。他为大局着想,派江仲逸出使西北十酋,虽让元凰平白多担了风险,却绝没有想过要将元凰的性命放上刀口剑尖。他本以为纵然牺牲全部禁卫精锐,总能换得元凰安全脱身,不料对方竟练有金封人身的骇人武功,元凰更会为了江仲逸挡下杀招。他还记得江仲逸禀报时候将事情复述的原原本本,轻叹一句“下官愧疚”,满面惭色眉宇低拢。若非北辰胤即刻出言宽慰,这脱不去迂气的文弱书生只怕真会演出当庭触柱以死谢罪的剧目来。
  其实江仲逸临危不乱拼死护主,何罪之有,错只错在北辰胤误判形势,谋划不周,不经意间将元凰推入孤立无援的险境。若无那名神秘剑客出手相援,此刻父子二人已是阴阳两隔。北辰胤面上不曾显露,心中难免觉得后怕懊悔,就像每一位父母一样,无法克制的一次次假设当初失去孩子的种种可能。——“日后无论如何盘算,都再不该让凰儿冒险”,这便是数日之后北辰胤坐在元凰床头,看着孩子昏睡侧脸的时候,心里反复盘旋的唯一念头。
  所幸元凰早年跟随三教罪人学武,吐纳运气之法与常人略有不同,此次虽说伤得不轻,倒也没有性命之忧。神堪鬼斋赶来看过伤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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