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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屎壳螂。这一点请人理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一来,又搅乱了我的心。你走吧六指,我不要再见到你,让我安安静静过日子吧。说完,抽抽泣泣哭了。就这样,六指又回来了。
众人大怒,骂柿饼脸变心,骂屎壳螂混帐。孬舅当时就说:
“照我过去的脾气,挖坑埋了这对狗男女!”
也有骂柿饼脸她爹老杂毛的,说必是他从中间作梗、作怪,才出现这样的结局。但六指抽泣着说:
“不怪他老人家,这次他倒挺好,把我拉到屎壳螂家的羊圈里,劝了我半天。主要怪柿饼脸!”
众人说:
“既然怪她,就不要理她了。你有天地般的本事,还愁找不到一个姑娘?”
流民中有许多待字闺中的人家,现在听说这种情况,都很高兴,都托人来与六指说媒,想将女儿嫁给这皇上都敬佩的神人,顶替柿饼脸的位置。连宰相王八都动了心,托皇上朱亲自做媒,想将女儿小王八嫁过来。无奈六指痰迷心窍,这么多大家闺秀,他皆看不上眼,心里仍在惦记那个变了心的柿饼脸。丢了的马大,走了的“妻”贤;柿饼脸越是变心,六指倒越觉得她可爱。特别他与柿饼脸曾在老家的谷草垛里温存过,现在想起那温存,更觉缱绻,以为这温存,这缱绻,定在别的女人身上得不到。白天没精打采,夜里唉声叹气,一个人在那里打滚。见他每日这样,曹成、袁哨倒有些看不起他,告诉他;
“六指,你要这样,就显得没出息,没见识了。你以为世上只有一个女人好?我们以前做官为宦时,接触的女人多,表面看,女人有差别;真是一到夜里,灭了灯,天下所有女人都一样!”
六指不听,仍是唉声叹气。一次想起谷草垛,又到伤心处,禁不住叹息道:
“想我六指,有拉动天地之力,倒拉不动一个女人的心,这世界也真是日怪!”
说完这话,又痛哭了一场。一哭一夜。众人劝也劝不住,都有些急了。但自哭这一夜,他从此不再提柿饼脸,渐渐恢复了正常,和常人一样行军走路,翘着六指,攥着剃头刀。众人见他恢复了正常,也都放了心。只是偶尔有人逗他玩,让他再吹一下六指,拉一下天地;他倒真吹过两次,但都没有出现奇迹。仍是一只小肉芽,在那里端坐着。见他不再出现奇迹,从此众人不再理他。许多待字闺中的人家,见他又成了一般常人,不再出现奇迹,也就不再将女儿嫁他。女儿本来要嫁非常人,现在你又成了常人,常人到处都是,你还多了一个六指,保必要嫁你?大家想起以前,还有些害怕,幸亏当时没有一时冲动,将女儿嫁他。如此议论纷纷,很快又恢复平静。
流亡队伍,又开始正常地平静迁徙。皇上朱又开始耀武扬威,骑马在队伍前跑来跑去,旁边跟着胖头鱼。
小麻子在瘟疫之中生了下来。──当我写下这一个句子时,进来一个脑袋尖尖、眼如铜铃、看世界虎视眈眈的朋友。他看了一眼这个句子,马上对我说,这个句子不行,瘟疫之中怎么还能生孩子呢?没有他这句话,我就不顾一切地照直写下去了,有他这句话,我心里真犯了踌躇。因为这个头脑尖尖、虎视眈眈的朋友,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咱们不怕,特殊的人咱们得敬畏几分。他近日连续写了几部上百集的电视连续剧,每一次都把全国人民感动得热泪双流。他的话当然有分量。但我找到一句话也不是容易的,大狗可以叫,小狗也可以叫;大狗终有一天要死,小狗就长成大狗。所以我就翻箱倒柜,旁征博引,想找出一个类似的例证,以表明这不是我的独创而还有同伴或老师这么做、这么写。最后在偏僻的爪洼共和国的一本书中找到了,它的书名就叫:霍乱时期的爱情。霍乱时期可以产生爱情,瘟疫之中如何不可以生孩子?别说生孩子,就是生羊羔,生土鳖,生猫生狗生屎壳螂,都是可以的。有爱情就有种子,有种子就有孩子,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位虎视眈眈的朋友虽然屡次辛苦他一个,感动十亿人,但也有小小的无知之处,他竟说瘟疫之中,不能生孩子。
当然,迁徙途中不止瘟疫。瘟疫之前,已有冰雹、大风雪、天地冥晦、地震、风沙扑压、陨露杀禾、蝗虫遮日、桑蚕皆灾、生月入境、黄河决口、龙卷风、痢疾、伤寒、梅毒、艾滋病等一大堆事情。这使平静有秩序的迁徙,变得九波一折,九死一生。环境、气候、人,都突然变得恶劣起来。这时人们才感到:到延津的路,真是不容易啊。连在黄河边说路途不辛苦的曹成,这时也改变了看法,说:
“苦,真苦。娘也没想到。”
龙卷风时,曹成被卷走十二公里。但除了扯掉一只耳朵,折断一条胳膊、头发被刮光,竟然又活了下来。当时他脚一落地,脸吓得煞白,嘴里乱说胡话,说:
“苦也,苦也。”
过后为恢复领袖形象,又吊着胳膊、包扎着耳朵和头皮逞英雄,说:
“在天上飞时,心里并不是太害怕,还想起了俺家的卷毛狗!”
问:
“在天上什么感觉?”
答:
“就像在洗衣机里折跟头,咕里咕咚的!”
问:
“今后遇到龙卷风还怕不怕?”
梗着脖子答:
“我过去当什么来着?当丞相!千军万马,什么没见过,能在乎一个龙卷见?”
但今后只要一刮风,曹成就赶紧勒紧头巾(自头发被刮去,为了治伤和美观,开始像女人一样勒一个头巾。以致有一次皇上朱把他认错了,说:“你们这里怎么多出一个女人?”围他打量半天),抱紧身边的小树。不但刮大风抱,刮小风也抱,有时别人从他身后脖子上吹口气,他也惊惶失措地去找树抱。摸到这个规律,孬舅、猪蛋就轮流悄悄到他脖子后吹气,让他惊慌去抱树。有次白石头见很好玩,也是一时冲动,也上去吹了一次,曹抱树后见又是上当,大恸,一个大胖男人,没鼻子没脸当众张着傻嘴大哭起来,说:
“真是人一倒霉,小猫小猫也欺负你。知我怕风,何必还老来吹气?还嫌我吓得不够?我老人家有心脏病,一吓把心脏病吓出来谁负责?”
大家见曹真急了,都感到做得过分了。看他在那里张着傻嘴哭,也感到不好意思。孬舅、猪蛋上去劝他:
“老曹,别哭了,怪我们不知轻重,惹您老人家生气。其实我们也就是开个玩笑,并没有真想捉弄你!”
曹:
“还不是捉弄我,天天到我脖子后吹气!你们俩吹气我还不恼,白石头是什么东西,过去给我捏脚,现在也来吹气!老孬老猪,看我活到了什么份上!”
接着又摘下头巾,露出揭了头皮的光肉头。原来他扎着头巾不知道,现在一露出来,谁知上边到处在发炎,到处是流水的脓疮,还有一条条细小的白嫩的线条在那里蠕动。大家这才知道事情做得过分了,伤害了他的心,便纷纷走上去,好言抚慰。抚慰一阵,曹也就和好如初,重新将头巾扎上。一天以后,又喜笑颜开,与人开玩笑,动不动在孬舅、猪蛋头上用指头凿个栗枣。众人都笑,孬、猪也不恼。气氛很活跃。只是从此曹不理白蚂蚁白石头父子。白石头也觉得当时自己一时冲动,冒犯了曹,想百般找机会给曹赔不是。但他一到曹前,曹就扭脸与别人说话,弄得他和他爹尴尬许多天。
接着下起了冰雹。冰雹一开始如蚂蚁,如指甲缝里的土屑,大家没有在意,还扬起脸来看;后来如玻璃球,如鸡蛋,大家就在意了;后来如馒头,如碗,如盆,如碌碡,把大家砸得鬼哭狼嚎。这次大家平均,不像龙卷风一样,只卷了曹一个。这次冰雹过去,一个个被砸得鼻青脸肿,脖子下到腔子里半截。大家都在唉声叹气揉各自的疙瘩,白石头他爹白蚂蚁这时倒摆起了老资格,说民国多少年多少年,他经历的冰雹,比现在还大。大的像碾盘,像飞碟,接着又用手比划。比完,才像完事的公狗一样,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这次冰雹之中,袁哨受损最大,鼻子被砸塌,事后无论用手怎么捏,怎么揉,手伸到嘴里怎么把鼻子往外顶,都无济于事;吃了一个月西药和几付中草药,也不见效;最后灰心丧气,从此成了塌鼻子。再见人的时候,像妇女一样,用衣袖遮面。有一天他恶狠狠地骂道:
“朱和尚这个龟孙,为了治国平天下,迁徙流民,害得我袁某塌了鼻子!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有一天成为流民!”
瞎鹿与袁哨历来不对,上次沈姓小寡妇无端怀孕,他相信奸夫绝不在大的流民队伍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前人之中,他目标缩小到曹成和袁哨身上;曹、袁之间,他又缩小到袁身上。故听了袁诽谤朱的话,便暗中报告给胖头鱼,胖头鱼转身报告朱。朱大怒,说袁扰乱军心,命军士在寒风之中,将袁剥光衣服,绑在柱子上,用皮鞭笞抽。袁被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说:
“朱爷爷,知道你的厉害,从此再不胡说八道了!”
从柱子上解下,袁早已昏死过去,浑身没有一处好肉。胖头鱼说:
“扔了他喂狗吧!”
把我们吓了一跳。多亏朱和尚还心善,说:
“用担架抬上他。”
但接着又说:
“当然,留他也没别的用处,惟一一个用处,就是当反面教员。看谁以后还敢胡说!”
吓得我们胆颤心惊,从这天起,猪蛋和孬舅,便用担架抬他。猪、孬知道是瞎鹿告的密,才给他们找来抬担架的差事,按过去的脾气,猪、孬早揍瞎鹿一顿,让他抬担架;但现在瞎鹿是皇上钦定的小头目,猪、孬都在他管辖之下,所以只好忍气吞声,把怒气出在担架上的袁身上,故意不住地颠簸,颠得袁像猪一样嚎叫。袁哀求:
“两位爷爷,轻一点。等我伤好了,给你们两位爷爷捏脚!”
瞎鹿小人得志,在一旁走得旁若无人,嘴里还不时哼着小曲。有时晚上宿营,月亮出来,他还抽出箫吹上一段。不过这时吹出的乐曲,已没有过去艺人的愁绪了,而是凭风借力,亦真亦幻,抒发着他的政治抱负。沈姓小寡妇这时身子已经很笨,这位惹了不少是非的女人,这时心肠倒比丈夫好些,常夜里偷偷过来,用热毛巾给袁擦脸上的血痕。有一次擦时,被起来撒尿的瞎鹿看见,瞎鹿更怀疑自己的女人与袁有私情,对袁更恨。从此偷偷拿散碎银两买通孬舅和猪蛋,让他们第二天抬担架时更颠一些。
接着起了大风雪。寒风怒号,风雪迷漫,雪粒一股股猛摔在脸上,像鞭子一样抽得生疼。到处是搅乱的纷繁的铺天盖地充满空间的雪,使人对面看不清人。这次首当其冲受害者,是白蚂蚁白石头父子。白石头一身雪白,眼珠像猫一样黄,属于“雪里白”、“雪里迷”一类。雪里迷一般的平和的雪都迷,何况这种肆意抽打的大风雪。于是只好将皮帽子拉紧,闭上眼睛,一只手死死地拉着他爹的衣角。不但白石头迷,流民队伍中几十万人全迷了。到处呼兄唤弟,寻子觅娘,但到处听不到声音,找不到人,都被大风雪刮跑了。大风雪持续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下来,大风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这时朱清点队伍,十停人已被刮跑三停。这时人与人看得清了,清点各自人数,发现有丢了爹的,失了娘的,丢了妻或者失了夫的,痛苦喊叫声,充斥了白茫茫被风刮得平展展的雪野。我们这里,丢失了两个人,一个是袁哨,一个是六指。奇怪的是白石头白蚂蚁父子,倒是没丢一个。事后白石头总结经验,说是祸伏福焉,知道自己在大风雪中不行,就事先拉住父亲的衣角不放,一直抓了十天十夜,父子相互搀扶,多有凭借,哪里还丢得了?大家觉得他说得有理。袁哨丢了是怪孬舅和猪蛋。大风雪一来,他们就把担架连同袁哨一块扔掉了。他们一扔,被朱和尚打得皮开肉绽连爬都不能的袁哨,如何会在大风雪中跟上队伍?就这样,皮开肉绽、塌鼻梁的胖大袁哨,真给扔到迁徙路上等着喂狗了,当然,非常时期,扔了也就扔了,也没人去责备孬舅和猪蛋;就好象战争状态杀个人似的,多杀一个少杀一个,谁还能去追究。回过头来,等大风雪停了,天气转暖了,孬舅和猪蛋还感谢以前的大风雪。多亏大风雪,使他们扔掉了一个负担。瞎鹿听说袁哨死了,当然也兴高采烈的,用头目身份说,少一个人没关系,人少好团结,团结才有力量;人多容易闹分裂,人多不一定力量大。但他可惜六指的丢失,说六指人老实,指哪打哪,惟一的毛病是心重,爱钻死牛角;譬如爱上一个柿饼脸,就以为天下没有别的好女孩了等等;但六指人是可爱的,天真的,纯洁的,一见让人就觉得可以交朋友的;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背后是不会给你插刀子的。对于六指的丢失,不单是瞎鹿,就是大家,也觉得比丢袁哨可惜。何况他还会给我们刮青瓤,用六指给我们搔痒。接着大家又怀疑,六指的六指,有拉动天地的本领,现在怎会畏惧一个大风雪?看来单是大风雪,是把六指刮不走的,六指无非是借风雪,自己逃走了。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自六指上次重返流民队伍之后,不是让他重新试过天地之力吗?不是都失败了吗?既然失败了,就没有神力了;没有神力,只是一个普通人,让风雪刮走的,就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了。但大家仍不同意六指是让风雪刮走的,觉得那样太对不住六指。六指必是厌倦了我们,厌倦了迁徙,自己逃走了。可他又逃到哪里去了呢?大家又说,说不定又犯了死心眼,又跑回潞、泽两州老家,去寻找柿饼脸,也未可知。大家又一次感慨:
“这个死心眼。”
但这时朱和尚已在愠着脸重新集合剩下的稀稀拉拉但仍有二十多万人的伤残队伍,继续向延津进发。
这时发生天地冥晦,生月入境。大白天,刚刚还有太阳,突然一股黑风过来,又一次铺天盖地,眼前立即像黑夜一般漆黑,对面看不见人。我们又被吓坏了,惊吓不已。朱和尚让军士拔枪往天上射击,也不顶事。不过天地冥晦没有大风雪可怕,大风雪把人刮跑,这却刮不跑,只是对面看不见人,引起了一场混乱。混乱到我们这里,主要发生在白石头和沈姓小寡妇身上。看白石头年纪小小,谁知多少年来也不怀好意。本来天地冥晦应该害怕才是,他倒不怕,想借对面看不见人,干一些坏事。如一屋男女在一起突然停电灯灭,会引起混乱,会出现坏人一样,白石头这时也本性大暴露。沉有身孕,天地冥晦的瞬间,她十分惊慌,四下里去摸丈夫瞎鹿。当时瞎鹿不在她身边,一摸没摸着瞎鹿,摸着了白石头。沈身上有一股女人味,白石头肯定可以闻到;既然你不是人家丈夫,声明一下就完了;十六岁的白石头却突然情窦初开,以为沈对他有意,借此机会,将错就错,想占人家便宜。沉拉住他的胳膊,他也拐住人家胳膊。接着又摁捺不住地无师自通,去摸人家的脸,摸人家的身。虽然天地冥晦,但爱情的力量是撑破天地的。沈以为是瞎鹿。自她不明不白怀孕以后,瞎鹿一直暗自苦恼,对沉很冷淡,两人在一起只说正经话,不摸脸,更不摸身。现在沈见瞎鹿回心转意,大灾大难之中,摸她脸摸她身,对她是一种安慰。沉激动起来,本来对天地冥晦害怕,现在也不怕了,觉得天地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