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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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沮丧。这时忙擦着头上的汗说:
“嗅够了。”
小麻子:
“我脚上有脚气吗?”
县官韩:
“有。”
小麻子:
“具体位置在哪里?”
县官韩:
“右脚第二第三脚趾之间。”
小麻子:
“从里边挖一蛋子稀的抿到嘴里吃了!”
县官韩只好从脚气稀水中挖了一蛋子稀的,搁到嘴里,咂巴咂巴吃了。一股胃反上来,胃里所有的东西都想往外倒。于是在那里“咕咕”地伸脖子。小麻子忙说:
“不许倒出来,怎么倒出来的,再怎么给我吞进去!”
县官韩赶紧不倒了,喉头不动了,胃也不反了。
小麻子:
“我想杀了你,犹如捻死一只蚂蚁!”
这时正好有一只蚂蚁从县官韩过去审案的案桌上爬过,小麻子伸出一只指头,就把那只蚂蚁捻得稀烂。县官韩吓得一头汗。
小麻子问:
“看来让你侍候俺娘们,你心里有些不服!”
县官韩忙站起打一千:
“不敢。”
小麻子指指沈姓小寡妇:
“知道她是谁?”
县官韩:
“是你娘。”
忙又打了自己一嘴巴,说:
“是太后。”
小麻子:
“看来你看得起那个太后,看不起这个太后。岂不知那个太后,各方面还不如这个太后。知道慈禧太后的来历吗?”
县官韩眼睛向上翻着斜睨了小麻子一眼:
“略有所闻。”
小麻子:
“来历是什么?”
县官韩:
“柿饼脸小姑娘。”
小麻子:
“我娘呢?”
县官韩:
“不知道,小的不敢乱说。”
小麻子手指往后翘了翘:
“过去跟曹丞相、袁主公在一起呆过。是名门望族!别说在中国,就是在英国,慈禧也无非是街头的一个脏妞,俺娘是正宗的侯爵夫人。你当了三天县官,倒不知前后左右了?”
县官韩忙拜到地上:
“请麻子、太后息怒。小的的爹,也只是一个卖驴肉的,从小小门小户长大,偶尔赶上机遇,做了个县官,哪里知道这些规矩!”
小麻子抬手:
“你起来吧。”
又问:
“你爹呢?”
县官韩唏嘘:
“也是因为没眼力加不识趣,被太后杀了!”
小麻子拍拍巴掌:
“看看,看看,你爹不识趣,被那个脏妞太后杀了;你别再不识趣,被这真太后给杀了。别看她老人家眼瞎,心里明镜似的!”
县官韩忙顿首:
“那是,那是,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从此,县官韩找到了自己的恰当位置,开始心悦诚服地洒扫庭除,侍候老太太,陪小麻子母子俩谈话。有时该下班了,他还故意不走,给老太太搔后背,陪老太太叉盲麻;小麻子洗澡时,他也脱光身子,围条澡巾进去,给小麻子搓泥。小麻子、沈姓小寡妇对韩的变化都比较满意。县官臣服了,我们全县都臣服了,都开始承认小麻子。大家已经忘记了慈禧太后那个柿饼脸姑娘,承认的只是小麻子和新太后。延津大定,小麻子心静,说咱们延津是歌舞升平,太平盛世。有时在衙内呆得寂寞,就带着小蛤蟆、县官韩一帮人出去巡视。小麻子一巡视,小蛤蟆、县官韩一干人都十分高兴,喜笑颜开。因为只要一出巡,一天三顿招待,就比在衙内吃得丰富、别样、有营养、有滋味。在衙内吃不着鹿肉、pao肉、穿山甲、屎壳螂,出巡就可以吃到。虽然小麻子新官伊始,也强调廉政,但廉政之中有名堂,几菜几汤中文章。何况偌大一个延津,还管不了小麻子小蛤蟆之流的吃喝?他吃喝,我们赞成;他没吃好没喝好,我们倒不放心了。他们没有吃喝尽兴之日,就是我们倒霉之时。我们喜欢太平,喜欢盛世,如果连小麻子都吃喝不好,不成了大灾大难之年了吗?他们吃喝的好坏,与我们吃喝的好坏成正比。试想当年在迁徙路上,我们吃不好,有瘟疫,当时的皇上朱和尚不也吃不到穿山甲和屎壳螂吗?饿得连拉屎都没气力,哪里来的屎壳螂呢?现在小麻子能吃穿山甲,证明我们也能吃个小老鼠吧?所以小麻子出巡,我们夹道欢迎,伏地山呼万岁。这时县官韩在出巡队伍中,手伸到小麻子后背衣裳内,笑眯眯地给小麻子搔痒。欢迎人群中有认识县官韩者,因是老领导,也在人群中高喊他的名字,喊:老韩,老韩!县官韩一边给小麻子搔痒,一边说: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咱们都是老百姓了,喊麻子吧。于是大家大呼麻子。小麻子骑在一匹溜溜的枣红马上,帽子旁别朵山茶花,频频对我们招手,笑着对身边捧痰盂的小蛤蟆说:
“这帮鸡巴人!当年我出走时,觉得他们个个都挺可恨;现在看,还是有些可爱之处嘛!”
小蛤蟆眼睛在人群中溜溜地转,试在寻求何人牵着更加入眼更加入时更加温顺的小白羊,对小麻子的话,没听得太在意,只是应付性地“哼哼”两声,让小麻子笑着踢了他两脚。
这天,大家又无事出巡。春暖花开,太阳暖洋洋的。路边人群欢迎,出巡人内部在谈说玩笑,大家心旷神怡。这时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黑人,上前就抱住了小麻子的马腿。小麻子、小蛤蟆以为太平盛世出了异己分子,出了谋财害命的刺客,心中感到奇怪,也感到措手不及;这时拔剑拔枪开炮射击发射爱国者导弹都来不及了,小麻子闭眼等死,心想英豪一世,没想到在小阴沟里翻了船;小蛤蟆等人想拔腿就跑,树倒猢狲散,重新去做自己的籴米粜羊生意(参加革命之前,小蛤蟆做籴米粜羊生意),但等了一个小时,不见刀剑落到头上,反倒有人在马下呜咽,这才知道不是谋杀,是拦路请求,是拦路告状,是拦路诉苦喊冤;原来不幸不在自己这里,而在马下;受害人不是自己而是马下呜咽的人。小麻子、小蛤蟆马上又恢复了自信,血液与力气,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重新摆起了太爷和太爷随从的架子。两人摆起架子,去看马下,一看又吃一惊。原来马下不是别人,而是小麻子的爹爹瞎鹿。瞎鹿在马下正抱着马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手里拿一支破喇叭。小麻子自来延津,对爹爹瞎鹿的态度,是宽恕,是不计较;宽恕与不计较的背后,是蔑视和惩罚。既不杀瞎鹿,也不理瞎鹿。当初八抬大轿把瞎娘沈姓小寡妇接到县衙,没有同时接明亮眼睛的爹爹瞎鹿。瞎鹿一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被杀,能在仇人治下活下来,已是心满意足;接不接县衙,已不敢再要求了。于是过得也丰衣足食,怡然自得,自做自吃,吃完饭拿根柴棒到街上剔牙,有时还边剔牙边得便宜卖乖:
“怎么样,当初经常用小麻绳捆起来揍这小丫挺;现在这小丫挺得了势,也没敢怎么老子!谁说虎口里不能拔牙,我就拔了,拔了也就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时间一长,自己守着空屋,夜里孤灯独影,又不禁感到有些寂寞。寂寞上炕,炕是凉的,这时他想到太太沈姓小寡妇的好处。夜夜不能入睡。虽然他与沉也是势不两立,夜里早已断了来往,有时一年还不到一块去一次,但那总是一个活物,烟暖房,屁暖床,有一活物在炕,起码炕上总是热的;现在宽广的大炕上剩下一个人,这觉睡得好生清冷。这时又想起沉进衙以后,不知享的什么荣华富贵,吃的什么山珍海味,穿的什么绫罗绸缎,于是就产生嫉妒之心。于是就生出也随小麻子和沉能进县衙去同享富贵的念头。但他想起过去对小麻子的毒打,现在小麻子冰冷的目光,觉得这富贵也是近在眼前,可望而不可即。于是整日苦眉愁脸,闷闷不乐。这天又听说小麻子出巡,便要上去哀求小麻子,看小麻子如何态度;如小麻子同意,正中下怀,同去同去,去享荣华富贵;即使他仍然冰冷,不同意,也不损失什么,仍回来过自己的寒冷日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与荣华富贵比起来,脸皮已不算什么了。于是混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突然冲出来,抱住了小麻子的马。把小麻子和小蛤蟆吓了一跳。等他们清醒过来,知道是怎么回事,恢复了各自的信心和身份,没容小麻子问话,小蛤蟆便上来用马鞭拨拉瞎鹿的脸:
“你是何人,要干什么?”
这时瞎鹿胡涂一世,突然聪明一时,没敢说自己是马上人的爹爹,如果那样说,十分有八分也就完了;也没说自己是要找沈姓小寡妇,如果那样十有七分也完了;也没说自己是想进县衙,如果那样十有六分也完了;也没说自己是想同去享荣华富贵,如果那样十分有五分也就完了;他此时说话得体,前后适度,刚刚说到四分上,可以四分五入。他说:
“回禀大人,小的是一个民间艺人瞎鹿,吹奏得一手好鼓乐;上次柿饼脸太后来,让我给她办独奏音乐会,柿饼脸是什么东西,过去的要饭花子,现在祸国殃民,我瞎鹿人穷志不短,身瘦毛不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死而没有举办。柿饼脸恼羞成怒,想提刀杀人,这时小麻子先生一声炮响,把柿饼脸给轰跑了,也救了我一条命。我久闻小麻子先生大德,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今相见,如拨云见日;也是报答救命之恩的意思,过去我没给柿饼脸办成音乐会,现在我想给麻子在县城影剧院办一个个人独奏音乐会,请大人及小麻子定夺!”
瞎鹿一番话,说得小蛤蟆张口无言,“嘿嘿”地傻笑;抬脸望小麻子,小麻子也被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在身后给小麻子搔痒的县官韩做官长久,有政治经验,又知道小麻子与马下人的关系与小麻子的为难之处,便出来打圆场说:
“现在麻子正在出巡,此系国家大事,任何人不许打扰;至于文艺方面的雕虫小技,可以将此问题带回去研究研究再说。”
这时小麻子倒是有些佩服县官韩,笑着用马鞭磕了磕他的脑袋。于是,小蛤蟆将瞎鹿拖出大路,小麻子继续出巡,大家将此问题带回去研究。半月之后,一次开县衙常委会,小蛤蟆旧事重提,才将音乐会事提上议事日程。一开始大家不同意,一个街头吹喇叭的,开什么独奏音乐会。这时太后沈在一旁旁听,听到议此事,心中倒怦然一动。这时的沉,做了一个月太后,已大体有了太后的姿态。毕竟历史上是名门望族,温习旧课,不需太长时间。一成贵族和太后,过去的许多特点,又重新上身。譬如,过去挺温和,现在变得脾气古怪;过去爱流泪,现在学骂人;过去爱吃咸(出大力流汗),现在爱吃甜食(养尊处优)等等。不过她对瞎鹿,虽然夫妻时势不两立,当初与瞎鹿结婚也是流落民间迫于无奈;但贫寒的日子,毕竟在一起过了许多年,再说无感情,无人情,也有兽情;野兽在一起合群一阵,也有依恋之情呢。何况现在太后已经坐上了,还跟一个民间艺人计较什么?于是她倒颔首同意,说瞎鹿可以办一场独奏音乐会。太后同意,小麻子是孝顺之人,也同意;母子同意,于是事情便定了下来。可太后又提出几个条件:一、此次音乐会,只具有文艺性质,没有政治色彩;二、音乐会的规模不可太大,观众限制在百人之上,千人之下;重要领导一律不准出席,官方只准小蛤蟆代表;三、音乐会办完,演员谢幕之后,不得献花,小蛤蟆不得接见;四、音乐会完,瞎鹿立即返回村子,不许在县城停留。小麻子同意,大家又通过。接着就派小蛤蟆去下通知,并组织会场。
独奏音乐会如期举行。虽然事先太后有许多限制,但音乐会会场座无虚席,许多人买站票坐在台阶上。因为作为艺人瞎鹿,毕竟在延津很有名声。何况他多年没演奏了,大家也想看个稀罕,看看他水平有无长进,或者干脆是退步了。孬舅、猪蛋、曹成、白蚂蚁、白石头、我,都到了会场。我们是应瞎鹿之邀,为他站桩助威。所以我们是随瞎鹿从后台进场,不用买票。但因为台下人多,已经没有我们的座位,我们只好狼狈地挤坐在台下一个旮旯里,从侧面看瞎鹿的鼻子。正在县衙值班的刽子手袁哨也到场了,与小蛤蟆坐在第三排正中央,以宫廷首长的架势和目光,打量了我们一下。据曹成说,目光轮到他身上时,袁还微微点了点头,毕竟是老朋友了。延津的主要领导,如小麻子,太后,县官韩,都没有到场。这让瞎鹿和我们感到有些委屈。但即使没有到场,也比不让开音乐会要好呀。于是又有些安慰。何况委屈感历来是文人和艺人创作激情的来源。所以七点半一到,瞎鹿就甩着头发准时演奏。一开始演奏,瞎鹿有些紧张,头一支曲子演砸了,音调不准,且“吱吱嘎嘎”,全跑了贝多芬的原意。下边嗡嗡嚷嚷,有的叫倒彩,还有的立起就想走,断言瞎鹿已经不行了,瞎鹿已经不存在了,急得台上的瞎鹿出了一头汗。但第二支曲子一起,观众立即静了下来,这时的瞎鹿,已拋弃私心杂念,真的进入音乐创作之中。演第一支曲子时,他一边紧张,一边思想小麻子和太后如何没来,所以心思有些乱。现在看到人心浮动,于是心一横,管他孙子来不来,先奏一曲让这些孙子听听,看瞎鹿到底怎么样。于是沈下心来,沉到音乐中去,摇头晃脑,把个二胡拉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这首二胡曲叫《思归》,写的是女孩王昭君嫁给匈奴,思念家乡和亲人的心情。这心情不知怎么突然与此时的瞎鹿对上心思,于是在二胡曲中,立升出一个新的瞎鹿;这时的瞎鹿,心静如水,品质高尚,胸怀博大,荣辱不惊,出凡脱俗,与现实中蝇营狗苟、心胸狭窄、正动心思如何巴结小麻子和沈姓小寡妇、同去享荣华富贵的瞎鹿,判若两人。一曲终结,台上瞎鹿泪如雨下,台下观众掌声如潮。音乐会结束,大家长时间鼓掌,瞎鹿谢了七次幕,大家又把瞎鹿抬起往天上拋。连小蛤蟆、袁哨都忘乎所以,忘掉太后的规定,上台去接见了一下。小蛤蟆拉住瞎鹿的手,看了半天,说:“不简单,别看你老模嘎喳眼的,你比小羊还可爱!”袁哨也握住瞎鹿的手,拍着他的手背说:“老朋友了!”感动得瞎鹿又哭。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自动跑上去给瞎鹿献花。音乐会结束,走出剧院,一阵凉风吹过来,大家头脑清醒。想起自己还活在现实。于是偃旗息鼓,瞎鹿和我等诸人,按太后规定立即返村。小蛤蟆、袁哨等人,回到县衙。这时小蛤蟆、袁哨心中有些打鼓,对刚才的忘乎所以有些后悔,太后规定不许上台接见,自己上了台,回到县衙,不知太后可会责怪?现在的太后,已变得脾气十分古怪,撞到她老人家的枪口上,不是闹着玩的。但等他们回到县衙,太后没有责备他们,还让他们去陪她吃夜宵。弄得他们吃完夜宵,离开太后,还感到莫名其妙。其实太后这天也看了瞎鹿的演出,不过不是到现场,而是看的实况转播。一开始太后是以厌恶的眼光,想看一下前夫喇叭匠是如何进行丑恶表演的,后来竟也被瞎鹿的二胡曲打动。在如泣如诉的乐曲声中,老人家又想起与瞎鹿相处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也有一些共患难、当时觉得患难、现在想起来感觉很不错的日子呀。从屏幕上看瞎鹿前后摇动的身子,也发现有些可爱之处呀。虽然一个是民间艺人,一个是名门望族,结合在一起有些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