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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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没有了,李抬起一双溢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亚历山大的脸,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我爱上了伊丽莎白。八天前,我在暴风雨中找到她的时候,我……我背叛了你。”
一种难以言传的表情在那双黑眼睛里稍纵即逝,然后就变得呆滞,没有一点儿光泽。亚历山大面不改色,也没有说话。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他就那样蹲在落定的尘埃之上,手腕放在膝盖上,一双手像李没有开口说话之前那样,随随便便耷拉着。
“为你的诚实,我谢谢你,”他终于说。
曾经把亚历山大吸引到一个八岁孩子身边的尊严与高贵仍然是李人格的核心。这个核心不允许他说一大堆表示歉意的话,或者为辩明自己无罪、申明自己清白没完没了地解释。而一个品格稍差的人一定会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如果他敢鼓起勇气向亚历山大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坦白自己的过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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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4)
“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比靠撒谎过日子轻松得多,”李说。“责任在我,不在伊丽莎白。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悲痛欲绝,几乎不是她自己。可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昨天又发生了。伊丽莎白相信她爱我。”
“她为什么不能呢?”亚历山大问道。“她选择了你。”
“可是不能这样。我知道。所以,昨天我本应该和她一刀两断。可是,我没有。我不能。”
“她知道你要告诉我这些吗?”
“不知道。”
“你母亲知道吗?”
“不知道。”
“这么说,是你我的秘密了?”
“是的。”
“可怜的伊丽莎白,”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说。“你爱她多长时间了?”
“从我十七岁时起。”
“这就是你为什么怕回金罗斯的原因。为什么突然从地图上消失的原因。”
“是的。不过你一定明白,我从来没有真的想做什么。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不愿意伤害你。但是,这件事情在我毫无防备、她也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了。当时她没有条件拒绝。我是乘她不备得到了她。”
“这就是胜利,”亚历山大干巴巴地说。“我从来没能乘她不备得到她。那天夜里,如果发现她的是我,她一定立刻提高警惕。这就是伊丽莎白和我之间的故事。我和一个失去生命活力的人生活在一起。一个幽灵。我很高兴,她的生命之火没有熄灭。”
他是一个高尚的、坚定果敢、永不退缩的人。他以这样的人格接受了这件事情,李对自己说。而这只能让他更加痛苦。他一定深受伤害、极其痛苦,但是亚历山大不准备表现出来。
“不管怎么说,”李说,“我已经将她置于危险之中。她不能怀孕,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昨天,我本来是去和她说说话,只想说说话,可是,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和她说到怀孕的危险时,她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
“是的。她不相信会有任何危险。”
“也许真的没有。”亚历山大站起身,向李伸出一只手,“来,我们走一会儿。我想到那边,标明一号坑道尽头的那座岩架上待一会儿。我喜欢那儿。我的灵魂,或者说精神,或者随你称之为什么,都和这座金山相连。”
在那两个操纵发动机的工人眼里,他们就是他们——矿山的主人,正在认真探讨矿山未来的发展,给所有雇员都将带来巨大的利益。
“我不能撒谎,”李又说。两个人来到那座岩架,在两块巨石上坐下。
“你太高尚了,孩子。这也正是你的麻烦。她却可以高高兴兴地靠撒谎过日子,对吗?”
“说实话,她并不是生性爱欺骗别人,”李吃力地说。“我想是因为她多年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得已而为之。她那么害怕你发现这件事情。哦,她非常清楚你的善良,也知道你对她很尊重,可是依然怕你。在我看来,这真是难解之谜。”
“对于我,也是个难解之谜,”亚历山大说,抚摸着那块巨岩光滑的表面。“我是魔鬼撒旦的化身。”
“对不起,什么意思?”
“伊丽莎白是两个被扭曲了的、坏老头的牺牲品。他们都死了,但是他们的影响将陪伴她一生。我只是她人生之旅的一个小站。我让她给我生孩子,给她房子住,给她饭吃。我还有你的母亲。我到死都深深地爱着她。伊丽莎白对这件事情一清二楚。亲爱的李,我们不能强迫别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者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我花了五十五年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许多原因,我不想走进伊丽莎白的内心。她无法容忍我。男女之事也是这样。如果我碰碰她,她的肌肤都要收缩。如果说,我曾经爱过她,好多年前,就不再爱了。”他说的不是真话。他想尽量让李心里好受点。“过去,我一直以为,从一开始我就爱她,但是也许我只是爱自己那种想法——如果她爱我,我们会怎样相濡以沫。她是刚刚爱上你吗?”
“她说不是,”李回答道。他讨厌这种超然冷漠、不动声色、没有感情色彩的谈话。他想让——他需要!——对方朝他咆哮,打他,踢他。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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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5)
“这么说,你们俩都受苦了。但是,你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从今天开始,一切都结束了,亚历山大。我已经做好充分准备。”
“你是说,你已经打点好行装?”
“可以这么比喻。”
“伊丽莎白呢?难道你打算让她和一个她无法容忍的人再在一起生活若干年?”
“这取决于你。她不会带走多莉。小多莉是你惟一的外孙女。法院会把她判给你的——如果伊丽莎白能背着通奸的罪名面对法官。”
“通奸是要求离婚惟一恰当的理由。家庭暴力也是,但是很少被人们运用。因为许多法官自己在家就打老婆。她可以以我和茹贝通奸为理由要求离婚。”
“这看起来不是妙极了吗?澳大利亚最著名的企业家的前妻嫁了他前夫情妇的儿子——一个混血的中国人。新闻媒体可要敲锣打鼓热闹一番了。”
“如果她对你的爱足可以让她这样做,就做吧。”
“她对我的爱是足可以让她这样做的。可是丑闻会与我们久久相伴,除非我们移居海外。也许这是惟一的办法。”
“可是我需要你留在这儿,李,不是国外。”
“那就没办法了!”李十分沮丧地大声说。
亚历山大换了个角度。“你能断定她不知道你来见我吗?”
“能。她把自己封闭在新的秘密天地,觉得很幸福。”
“你能断定茹贝也不知道吗?”
“能。我习惯于和她无所不谈,包括对伊丽莎白的爱。很难有比她更善解人意、精明老练的女人。但是我没有对她讲最新的进展。她和伊丽莎白一样,有守口如瓶的本事。可是,我——我对她难于启齿。”
亚历山大抬起头,直视李的眼睛。“我需要时间想一想,”他说。“向我保证,不对任何人提起你和我谈过这件事情,包括茹贝和伊丽莎白。”
李从石头上站起来,伸出手。“以我的荣誉向你保证,亚历山大。”
“那么,一言为定。明天,爆破之后,我给你答复。你来吗?”
“如果你希望我到场,我当然去。”
“我当然希望。萨默斯笨手笨脚,普伦蒂斯让人讨厌。搞爆破他是把好手,可是我爆破的时候,他就像个蹦豆,蹦来蹦去,碍手碍脚。”
“我明白,”李轻声说。
“我知道你明白。只是你的消息让我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感谢你的真诚,李,非常感谢。我知道,我没有错看你。我想为一八九零年我那样粗暴地对待你表示歉意。那时候我太狂妄了,不知天高地厚。”他跺了跺脚,那声音听起来有点空洞。“现在,我又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一个人能找到比你更忠诚、更能干的副手。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位优秀的老总。”他清了清嗓子,看起来脸色有点难看。“我离题了。这个题就是我必须想出让你得到伊丽莎白自由之身的万全之计。”
“我想,这不可能,亚历山大。”
“没有不可能的事情。明天早八点,到主巷道。那时候我也许还在一号坑道。但是你不要进去。这是装炸药的人的命令。”
他转身朝索道车走去,李走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突然,亚历山大喊了一声:“李!”
李停下脚步,回转身看着他。
“今天是多莉的生日。下午四点在家里庆祝。”
我把多莉的生日忘了,李想,觉得很疲倦。因为下午四点要为她庆祝生日,所以穿了一套深色套装。他没有穿晚礼服,尽管生日聚会之后,大人们肯定要留下吃晚饭。康斯坦斯·丢伊也会到场。
他正好碰到茹贝从她的房间出来,沿着走廊款款而来。她可真漂亮!她的身材越发好看了——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比他童年时代的妈妈瘦了一点。那时候,丰满性感的身材很时髦,男人们自然而然喜欢这样的女人。她的裙子是用法国绉绸做的,颜色碧绿像她那双眼睛。紧身胸衣和肩部宽敞肘部收小的羊腿形袖子镶着粉红色锦缎边。裙子齐膝的下摆呈锯齿状,下面镶着好看的流苏。粉红色衬裙长及地面,小羊皮手套也是粉红色。一顶帽檐卷曲的绿色小帽扣在金红色头发上,前面插着一朵粉红色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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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6)
“你真是秀色可餐,”他说,闭着眼睛吻妈妈凝脂般的面颊,嗅栀子花的香气。
她咯咯咯地笑着。“但愿亚历山大也这样想。”
“你不该对儿子说这种话。”
“哦,你至少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对你的‘极乐鸟’这是吉兆。”
“我的‘极乐鸟’只喜欢珠宝、钻石。”
他们乘索道车上山之后,看到亚历山大、伊丽莎白和康斯坦斯已经聚在小小的餐厅。餐厅里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彩带。每个人都要戴一顶为这次聚会特制的帽子。帽子是康斯坦斯从巴瑟斯特特意买来的。那儿有一位有胆有识的中国店老板利用中国技术造非常薄的彩色纸。他卖五彩纸带,聚会用的帽子,精致的纸台布,餐巾纸和漂亮的礼品包装纸。
牡丹找个借口把多莉领进餐厅的时候,大家齐声欢呼,祝贺她生日快乐,纷纷把礼物送到她面前。多莉十分快乐,但这也是一个略嫌凄凉的生日聚会。因为多莉连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也不认识。该给一个七岁的孩子什么礼物呢?李送给她一个俄罗斯套娃,“套娃”里的娃娃越往里越小。茹贝送给她一个德国瓷娃娃。瓷娃娃的胳膊和腿都有关节,可以活动,身上穿着最时髦的衣服,头发是真的,蓝眼睛周围的睫毛也是真的,红红的嘴唇半张着,露出牙齿和舌头,而且一推,舌头就会动。亚历山大送给她一辆有三个轮子的童车。伊丽莎白送给她一条心心相连的金手链,手链上缀着一块象征吉祥的金马蹄铁。康斯坦斯送给她一大盒糖果。
多莉吹灭蛋糕上插的七支蜡烛。蛋糕很漂亮,是张亲手做的,上面涂着一层粉红色的糖霜,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做完游戏,到马厩里看了送给多莉的主要礼物——设得兰矮种马之后,大家都回到客厅。“吃这么多甜食,夜里她肯定得难受,”康斯坦斯说。
“没关系,”伊丽莎白说。“她要是真的因为甜食吃多了难受的话,牡丹会给她服一剂洪琦的汤药,她会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亚历山大绝对看不出他的妻子另有隐情,李想。她那凝视的目光总是“恰到好处”地落在他身上,不让人看出破绽。
晚宴比平常简便了一些,生日蛋糕和小巧的三明治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主菜刚撤,亚历山大就站起身来。
“请原谅,我要到矿井去一趟,还有点活儿要干。”
“我和你一起去吧,可以帮你点忙,”李自报奋勇。
“谢谢,这是我的活儿。别人插不上手,只能我一个人做。”
“连萨默斯也派不上用场?”李问道。
“连萨默斯也派不上用场。”
“他可怜的妻子怎么样了?”康斯坦斯问。
“疯疯癫癫,不过身体出奇地好。”
“真是个麻烦事儿。”
“没错儿,”亚历山大说,消失在房门那边。
李的坦白真如晴天霹雳。尽管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伊丽莎白会爱上李。李对他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心里不由得想,她的品味还很高。李是个非常诚实、非常体面的男人。他不曾提起亚历山大的母亲和她的秘密,尽管这件事情显然震撼了他的心灵。人们都说,爱情是盲目的,但是李很清醒,清醒得足以看到伊丽莎白喜欢保守秘密。如果他们真的有了孩子,李又什么都不说的话,伊丽莎白至死也不会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是一个被秘密包裹起来的人。这是因为,小时候说真话被无情地惩罚,勇于承认错误不被看作为人诚实的美德,得不到赞赏。渐渐地,她学会了不直抒胸臆,学会了保密,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他,亚历山大,连朋友也没能和她交上。只是忙着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披金戴银,珠宝缠身,忙着把她训练成豪华府邸的女主人。他和她谈话的时候,就像老师给学生讲课,而且那些“科目”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地质学,采矿学,他的远大抱负。让他们未来的儿子们分享他创造的财富。至于这座山崖是二叠纪的,那块沉积岩是志留纪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可是,在去金罗斯的路上,他跟她谈的就是这些。不是能引起她共鸣的东西,而是他喜爱的东西。哦,让时钟倒转!倘若那时候,他知道老默里就是按他的模样画魔鬼撒旦就好了!新婚之夜,她毫无准备,即使有人告诉过她那方面的“技巧”,也还是一无所知。苏格兰的农村姑娘那么封闭、那么无知。关于性的描述——也许出自哪位憎恶世人的娼妇之口——和“干那事儿”之间,还有一条鸿沟,只有经过长时间的准备,才能架起一座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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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石破天惊(7)
他却懒得做什么准备,没有温情脉脉地向她求爱,而是趴到她身上就干,仿佛那是一座准备挖掘的金矿。本来两个人应该在一个温馨、安谧的环境吃几次饭,聊聊天;应该送上一束鲜花,而不是珠宝钻石;应该在得到她允许之后,满怀热情地亲吻她;应该慢慢唤醒她心中的激情,从而使她日后更容易接受更亲密的行为。可是没有!伟大的亚历山大·金罗斯没有做任何努力!和她见面之后,第二天就结婚。在教堂里亲了一下之后,就爬上她的床。这一切只能在她眼里证明他与动物无异。一个错误接着一个错误。这就是他和伊丽莎白之间的故事。而茹贝对他一直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但是,只是在伊丽莎白失踪之后,他才明白自己都对她做了些什么。他感到痛苦,失望。她没有机会为自己选择爱情。
难怪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难怪她怀了我的孩子就生病。她不希望我成为她们的父亲,即使那时候她还没有找到意中人。现在,我知道了她和李的事,我敢断定,即使这把年纪,她也能怀孕,而且不会有任何麻烦。我很高兴,今天之前,对李有了一个彻底的了解!对于她,他完美无缺。
一号坑道是完全属于他的“庇护所”。工人们午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