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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围城 作者钱钟书-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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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没亮,轿夫和挑夫都来了;已是夏天,趁早凉,好赶路。服侍鸿渐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 送到大门外看他们上轿,一手紧握着鸿渐的赏钱,准备轿子走了再数。范小姐近视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离,以为会碰见送行的男同事,脸上胡乱涂些胭脂,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不过,这地址怎么写法?要开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说时格格地笑。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轿夫到镇上打完早尖,抬轿正要上路,高松年的亲随赶来,满额是汗,把大信封一个交给鸿渐,说奉校长命送来的。鸿渐以为是聘书,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忙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信笺,一个红纸袋。信上说,这一月来校务纷繁,没机会与鸿渐细谈,前天刚自省城回来,百端待理,鸿渐又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所以写信给某某两个有名学术机关,推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仪,尚乞哂纳。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个纸团交给孙小姐,说:“高松年的信,你看!谁希罕他送礼。到了衡阳,我挂号退还去。好得很!我正要写信骂他,只恨没有因头,他这封来信给我一个回信痛骂的好机会。”孙小姐道:“我看他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骂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也许他真把你介绍给人了呢?”鸿渐怒道:“你总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许人称心傻干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讲道理。”孙小姐道:“天气热得很,我已经口渴了,你别跟我吵架。到衡阳还有四天呢,到那时候你还要写信骂高松年,我决不阻止你。”鸿渐深知到那时候自己保不住给她感化得回信道谢,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军热水瓶搡给她,一壁说:“他这个礼也送得岂有此理。咱们还没挑定结婚的日子,他为什么信上说我跟你‘嘉礼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诉你。因为你我同路走,他想——”孙小姐道:“别说了!你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邪心!”说时把高松年的信仍团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里。她刚喝了热水,脸上的红到上轿还没褪。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上海。身边旅费充足,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么?没有关系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了旅馆,鸿渐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口气。
  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街上的木屐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发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
  鸿渐发急,劝她勉强振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  :“我不知道你那么虚荣!那件花绸的旗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了,将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双,我又怕动,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出去吃。辛楣释然道:“方——呃——孙小姐,你真好!将来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好太太,换了旁的女人,要把鸿渐看守得牢牢的,决不让他行动自由。鸿渐,你暂时舍得下她么?老实说,别背后怨我老赵把你们俩分开。”鸿渐恳求地望着孙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孙小姐瞧他的神情,强笑道:“你尽管去,我又不生什么大病——赵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里的话!今天我是虚邀,等你身体恢复了,过天好好的请你。那么,我带他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后,我把他送回来,原物奉还,决无损失,哈哈!鸿渐,走!不对,你们也许还有个情人分别的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渐拉他走,说“别胡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
  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干嗽,目不斜视,说:“你们为什么不结了婚再旅行?”
  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
  “那么,你太weak ,”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跟孙小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说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全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己所料,but the flesh is weak ①,这个字不用说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
  ①(注:太不够坚强。给肉欲摆布了——下一句是成语。)
  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给家里去办罢。”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利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的不说,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稍就不小。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么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掉经济的理由以外,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说得服服帖帖,仿佛一重难关打破了,说:“回头我把这个意思对柔嘉说。费你心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注册结婚,手续繁不繁。”
  辛楣自觉使命完成,非常高兴。吃饭时,他要了一瓶酒,说:“记得那一次你给我灌醉的事么?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对不住孙小姐的。”他问了许多学校里的事,叹口气道:“好比做了一场梦——她怎么样?”鸿渐道:“谁?汪太太?听说她病好了,我没到汪家去过。”辛楣道:“她也真可怜——”瞧见鸿渐脸上酝酿着笑容,忙说——“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小姐可怜,你也可怜。”鸿渐大笑道:“汪氏夫妇可怜,这道理我明白。他们的婚姻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你有什么可怜?家里有钱,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结婚是你自己不好,别说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脸红已到极点,听了这话,并不更红,只眼睛躲闪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说下去。我失了业,当然可怜;孙小姐可怜,是不是因为她错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鸿渐道:“你何妨说。”辛楣道:“我不说。”鸿渐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这是什么意思?”鸿渐道:“因为你说话全是小妞儿撒娇的作风,准是受了什么人的熏陶。”辛楣道:“混帐!那么,我就说啦,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很深心么?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鸿渐意识底一个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惊醒——“不对,不对,我喝醉了,信口胡说,鸿渐,你不许告诉你太太。我真糊涂,忘了现在的你不比从前的你了,以后老朋友说话也得分个界限,”说时,把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许的空气里划一划。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么可怕,真是众叛亲离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这些话不再谈了。我问你,你暑假以后有什么计划?”鸿渐告诉他准备找事。辛楣说,国际局势很糟,欧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轴心国,早晚要牵进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稳,所以他把母亲接到重庆去,“不过你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时候了。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从前那个报馆去做几个月的事?有个资料室主任要到内地去,我介绍你顶他的缺,酬报虽然不好,你可以兼个差。”鸿渐真心感谢。辛楣问他身边钱够不够。鸿渐说结婚总要花点钱,不知道够不够。辛楣说,他肯借。鸿渐道:“借了要还的。”辛楣道:“后天我交一笔款子给你,算是我送的贺仪,你非受不可。”鸿渐正热烈抗议,辛楣截住他道:“我劝你别推。假使我也结了婚,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心里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知道辛楣不愿意受谢,便说:“听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结婚了,别瞒我。”辛楣不理会,叫西崽把他的西装上衣取来,掏出皮夹,开矿似的发掘了半天,郑重拣出一张小相片,上面一个两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严肃。鸿渐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么人?”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听了要吃醋的,咱们从前有过误会。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气就够了,用不到热心。”
  鸿渐道:“岂有此理!她是什么人?”辛楣道:“她父亲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鸿渐道:“照你这样,上代是朋友,下代结成亲眷,交情一辈子没有完的时候。好,咱们将来的儿女——”孙小姐的病征冒上心来,自觉说错了话——“唔——我看她年轻得很,是不是在念书?”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学时髦,去念什么电机工程,念得叫苦连天。放了暑假,报告单来了,倒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不能升班,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转系转学。这么一来,不念书了,愿意跟我结婚了。哈哈,真是个傻孩子。我倒要谢谢那两位给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会再教书了,你假如教书,对女学生的分数批得紧一点,这可以促成无数好事,造福无量。”鸿渐笑说,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进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进皮夹,看手表,嚷道:“不得了,过了时候,孙小姐要生气了!”手忙脚乱算了账,一壁说:“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当面点交?”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气!不知道重庆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袭,母亲要吓得不敢去了。我回去开无线电,听听消息。”
  鸿渐吃得很饱,不会讲广东话,怕跟洋车夫纠缠,一个人慢慢地踱回旅馆。
  辛楣这一席谈,引起他许多思绪。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照辛楣讲,这战事只会扩大拖长,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给辛楣猜着了——鸿渐愧怕得遍身微汗,念头想到别处——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他对她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是不是都因为男女年龄的距离相去太远?但是去年对唐晓芙呢?可能就为了唐晓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鸿渐叹口气,想一年来,心境老了许多,要心灵壮健的人才会生这种病,譬如大胖子才会脑充血和中风,贫血营养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像现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这也是顶好的,至少是顶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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