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军调查-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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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的老马已经过分地夸大了自己的力量且身不由己。他一连串的许多举措远远超过了实际可能。下海经商充当老板,官司不断毫利必争,参与政界权力角逐,拉走队伍独立门户,当总教练兼管多项,上镜头赴大宴省内省外做报告,大小事必搞新闻发布,动不动搬出泽民、铁映压人一头——按演艺界的习惯说法就是过头了,戏过了!老马还是咱的老马吗?
在这种通体膨胀的情况下,马家军正在由强转弱走下坡,本应当引起老马的高度警惕,可惜每当记者们对这支队伍的前景表示担忧时,老马总是搪塞说:现在是调整期,今年是调整年,正在调整中等等。一个人,一辈子,能集中全力老老实实为社会为国家做好一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老马他偏偏连自己的看家饭碗也顾不上了。
就在他负担日重的时候,老马又轻率地做出了一个大的决定:他要在马家军的队伍里扩充招募男兵!这个决定对于半年后全军兵变将会起到相当可怖的作用。而在当初老马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的实质仍在于通体膨胀,过低地估计了困难而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
这个决定的出发点无疑也是好的。长期以来,中国竞技体坛的阴盛阳衰现象有目共睹。一些比较突出的项目都是女将当先冲锋陷阵。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妇女砸碎了桎梏自己数千年的沉重枷锁,蕴积已久的巨大能量像火山一般迸发出来。从50年代到1995年秋为止,中国女性在国际大赛上夺得世界冠军多达513个,创造和超过世界纪录多达527项次,占全国总数近70%!我们参加了三届奥运会共夺得金牌36枚,竟有19枚为中华小姐女士之奇功……
于是近年来,意在改变中国阴盛阳衰格局、大力提高男子竞技水平的疾呼之声,在金牌至上者中间叫得越来越高,马家军倔起之后,这样的调门更上到高八度。1993年12月13日,《中国体育报》刊出江苏陆兆明的文章,正面提出了由马俊仁组建男队的建议。文章说:马家军火得不行,马俊仁亦扬名四海。人们看到了,没有优秀的教练就没有优异的成绩。马俊仁在世界杯马拉松赛前新闻发布会上答记者问时有一段鼓舞人心的精彩答话。记者问:“你们有那么多女选手,为什么没有优秀男选手?”“我只是女子中长跑教练,我没有带男子,我想我带男运动员也能达到世界水平。”马俊仁答得十分自信。马俊仁没说过不兑现的话,他这样说,我们信。这一问一答可算是扯出了一个重要的话题:一方面,我们田径项目从总体上看也是阴盛阳衰,中长跑项目亦是如此,现在女子的半壁江山已经打下了,就我们这几个世界纪录放在那儿,够世人忙乎一些年了;另一方面,也是向我们提出挑战。假如那位记者继续问,你是否为你们国家再作贡献,把男子水平也搞上去?我想,马俊仁会说,那要看国家的需要。是的,马俊仁的思想境界能做到这一点的。笔者认为这个战略措施极为必要,虽然马俊仁身体状况不是太好,但是他正值壮年,正是干事业的好时机,假若他不愿意离开自己执教多年的女队的话,不妨在他继续抓女队的同时带上部分他看中的男子。只要提出不同的训练指标,会形成一种以女促男,以男带女的互相竞争局面,更会有一种微妙的“异性表现”的激励作用,可谓一举两得。这个建议,想来也不是异想天开,希望能看到“马家军”这个特有概念改变性质,不光是指马教头麾下的一群世界级水平的中长跑女将,而是包括男子在内的优秀选手集群的完美全称。
马俊仁,看你的了。
恰在此时,七运会结束了,一批中长跑男选手的成绩不错,并且明显地处在上升阶段。老马他寻思着,完全可以考虑吸收过来拼一下,弄好了就很可以光彩一番——老马忽略了中国男子项目接近和超过世界水平的制约因素比之女性要多得多,操作起来困难度要大得多,所需的时间要长得多。实际情况是:中国男子项目同国际先进水平相比,其差距不仅难以缩短,近年来而且仍在拉大。欧亚男子人种人体多项指标的差异比女性间的差异要大得多。例如血红蛋白指数的差异,女的差异小,补一补或能拉平,男的就差得远了,很难补起来。
马俊仁的女队在九三年出现高峰,若能保持相应水准别滑坡,打到九六年奥运会已属不易。保住领先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创造领先地位更苦更难。竞技体育就是这样,有时候,咬牙拼几年冒一下尖儿说不定能办到,要想总是你冒尖就相当难了。中国女排,中国跳高,即为可叹可悲之沉痛先例。由此说来,倒是中国乒乓球队和中国跳水队、体操队的成功经验实在值得国人认真总结,他们真是很伟大很了不起的。
马俊仁的难处国人恰恰没有看到,关于马家军的神话仍然不断地创造出来。老马自己百事缠身且精力渐疲,外界的鼓噪反而使他不断膨胀升温。尽管他也知道打好男子项目确有难度,但是他在那一阶段已经很难客观评估自己的能力。招募男兵的决定还是匆匆出台并昭示天下了。国人顿时欢欣鼓舞,新闻界当下寄予厚望。谁还会注意到,几个月以后,马俊仁这一名教练将在广岛亚运会上承担男、女中长跑大赛多至10项以上!就他个人而言,他在大连独立了门户,领导和教练力量削弱了许多,就任务而言,份量加重了许多。先不说提高运动成绩,光说那么多人的思想工作他就顾不过来。队伍扩大了,海内外华人的要求更高了,任务更重了,就他一个人,他受得了吗?
我们的新闻媒体不管那些,大家还在一个劲儿地往紧里上弦。孙玉森对我讲:七运会以后到广岛亚运会,一年多时间,奔向马家军的各路记者成百上千,在云南基地时,旁边的小旅馆住满了要求采访的记者们包括老外,全是冲马俊仁来的,一住好些天,根本轮不着见老马的面。没办法只好攒一块儿召开新闻发布会,安排不过来嘛!走了一拨儿,又上来一拨儿,跟农村赶庙会似的。我们这边儿瞎说,他们那边儿瞎写!都没一点准儿了。
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
到了1994年7月马家军搬迁大连之际,陆续投奔老马的男子中长跑选手已经达到8至10人。这其中,包括中国90年代以来继第一个长跑国际健将张国伟之后最优秀的男选手穆维国、孙日鹏、张福奎、宁礼民等。他们有的曾是七届全运会的金牌得主,有的是当代中国公认的马拉松新强人,有的是国家纪录的创造者和保持者,有的多次参加国际国内大赛,长期生活在国家集训队。但是,他们在加入马家军队伍的时候,却与女队员有一些重要的差别和鲜明的特色值得读者们注意,我在采访后为其归纳了至少十点:第一,半成品的选手马俊仁不想收,招收来的男选手多半是事业的成功者,他们干到这一步基本上无求于你马俊仁,更没有感恩戴德思想,他们能在体坛起步靠的是各自的努力和前几任教练,与老马无师承关系,因此对老马的尊重程度不会很高;第二,多数男选手年龄已近成熟,比较善于独立思考,不信神话不闹迷信,老马平时那一套例如梅花鹿大仙等说法对其无效,不像小女孩子那样好哄;第二,经济上要求自立,大多数男队员考虑家庭负担较多,有的(如张福奎)甚至已经结婚,至少也到了谈对象想成家的时候,他们既要拼出成绩又急需用钱,老马在经济分配问题上处理不好,就要翻船;第四,男队员的社会活动圈子比女队员广阔,受当前社会经济大潮及其它思潮影响较多,兴趣较广泛,独立行动的愿望强烈,好赖见过些大世面,难以适应马家军的全封闭;第五,他们过去信赖的体育界人士大多数对马俊仁有一定看法和意见,不少看法又有一定道理,这对于他们不可能不发生影响;第六,你马俊仁脾气暴躁这帮男运动员脾气也不小,骂不行打更不成,老马不敢打也打不过这些大小伙子,而靠民主管理靠理论服人老马暂时还不灵;第七,大男大女吃住在一起,整个基地的氛围势必发生质的变化,“更会有一种微妙的‘异性表现’的激励作用”,彼此相爱亦有可能,老马今后当着男的骂女的,或当着女的训男的,都定将产生强烈逆反心理;第八,男队员的介入势必改变过去马家军中无交流无对话无主见的僵死封闭局面,女队员们的思考将会活跃起来。第九,数月之后男队员的任何行动——例如离马而去不辞而别,都将为女队员最终揭竿而起发挥榜样作用;第十,在女性眼中对所有男性时时都在展开比较,十来个大小伙子生机勃勃,老马未必在比较中占上风,往日的权威之塔将受到塔群塔林的围困,女性的注意力分散开来,老马唯我独尊的局面将从根本上改变。
还能归纳出一些要点,但最主要的是这十条。总之,运动队成分的变化,将使“马氏一号”的权威受到极大抵消,女队员们的思想将发生空前转化,全队的整体素质大幅度改善,老马的自身素质倒要经历新的考验并亟待提高。否则,权威破产就在眼前。遥想中国社会数干载封建礼教那般吃人那般严酷,“五四”运动一来许多弱女子都敢于众叛亲离敢于独立搏杀,敢于把“革命”二字绣于胸前招摇过市,敢于提起藤条箱打点细软跟男士私奔,况90年代之今日乎?况名震世界之冠军乎?女性一旦真爱情一旦要革命,比男儿愈加执着坚韧无所顾忌,往往为许多伟男子所不及。伟岸男儿之内心常有懦弱可悲在,女性一朝醒来此生不再胡涂,清醒男儿反倒恨不得大智若愚越糊涂越难得。阴盛阳衰竞成此定势,决非一日之寒。今日之中国疾呼女性解放,在偏远之山区老区范畴确乎必要,就社会中上层而言,当疾呼解放猛醒之对象,正是我辈男儿诸公!
打住。不往远处扯,扯着扯着就拉不回来了。还说马家军,自从一彪男兵男将介入队伍中来,老马渐渐就感到了头疼,全队大解放的势头眼看即将来临。
我在东北奔波采访期间,先后见到过三位曾在马家军干过的男队员。一是穆维国,他早已离开马导转向铁路方面效力。那天他在东北财经大学招生期间相见马俊仁,地点是该校体育馆一楼的体育教研室,我正好在座。身材细高的小穆当初跟着马俊仁半年有余,在广岛亚运会上订了一块800米银牌。随后自作主张离马而去,具体原因我未及探究,但老马和小穆谈及房子的事,问是否铁路真给解决了?小穆回答说解决了。不知小穆当初离去是不是由于房子的原因?这次见面他给老马带了一条“红塔山”香烟,可见彼此关系还不至于太僵。但是老马与他谈话间,他却几乎一言不发,长时间沉默着竟无意交流。老马问他近期跟别的教练在高原训练如何,小穆冷不丁冒出一句:连续40天,一天一个马拉松!然后又不大作声。老马立即批驳这些教练的谬误:什么一天一个马拉松!那是胡抡胡干,傻子!那是过去咱哄老外的一个说法知道不?整啥啊一天整一个马拉松?把人都整垮啦,把人整的尿血整的三年恢复不过来,还一天一个马拉松!这不是瞎整嘛。哄老外的话,咱中国教练也傻乎乎上当啊?咱不那么说,人家当时就不相信咱能打那么高的成绩啊傻子……
老马见穆维国不怎么吭气,也觉得说着没啥劲,双方的会面就草草结束。当时我同老马匆匆上车而去。有心与小穆约个时间好好聊一聊,可惜此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他。
我见到的第二位男队员是马拉松名将宁礼民,他个子不高而精神喜人,思维活跃而又与人友善,欢声笑语不绝于口。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马家军的男队员。女队员兵变次日,他跟老马打了招呼说请假回家,就算结束了在马家军的训练。他在马家军的最大收获是自己谈成了对象,看样子双方相当满意,我在运动队生活期间所看到的情景是双方关系已经公开化。女方是谁?犹豫一下还是如实向读者报告,小宁的对象正是马家军女队员里赫赫有名的主力队员之一张丽荣。俩人身材都不算高,但是彼此挺般配。张丽荣认为在兵变前,男队员们纷纷离队的行动对女队员心态确有潜在影响,客观上起了一定程度的带头作用。在基地与小宁相爱以后觉得心中不再孤独有了力量,对马导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害怕,心中有啥想法也可以和一位贴心男士商量了。爱的力量是无故的。小宁之所以留至兵变时尚未离去,实因已同张丽荣建立了恋爱关系,要不然也早走了。
宁礼民对我相当客观公正地评价了老马的优长缺陷,他对老马完全采取一种冷静平视的视角,态度中肯,思考较成熟。现在他仍在辽宁队服役,仍在刻苦训练征战不已。
我见到的第三个男队员,是以3000米障碍为主项的著名国手孙日鹏。他在广岛亚运会上力夺金牌。他同宁礼民在看待老马问题上总的观点是一致的。孙日鹏坦荡荡地补充了与老马相处时的若干细节,对我的写作对大家共同分析当时情况颇有意义,他和宁礼民所谈的许多具体情况都相应地印证了前面分析的十个要点。
孙日鹏生相黑黑的,一身细瘦精肉,身高1.82米,体重62公斤,一看就是个搞中长跑的特殊材料。从面部到两臂两腿腰部臀部,你我不出半点儿多余的脂肪多余的疙瘩肉,上下身比例也好,两腿细长挺直,上身短瘦轻盈,跑起来姿态极为协调快捷,猛一看像个肯尼亚选手,跑开以后技术动作又像是欧美选手,有节奏地刷刷向前窜,你眼里光见很柔韧的两条长臂两条长腿了,别的啥也看不见。与马家军女队员们步幅小、步频快、少起伏、不腾空的跑法不是一种风格。这也许是因为他主跑3000米障碍的缘故。这个项目对运动员的要求很高,他每跑一次本项目,就要28次飞跃高高的栏架,7次跨越3.8米长的水池,跑鞋全成了湿的。这个项目的人材要求必须全面,因而比较难找,勉强找见一个柔韧性、灵活性、协调性都好身材也好的选手,一经训练技术难度又很大,往往不出成绩。等技术掌握好了,耐力上不去还不行,所以,孙日鹏长期在国家队精磨细练,能在亚洲打冠军,已是很不简单了,并且以8分31秒73的成绩打破了亚运会的纪录。
如此高难复杂的一个特殊项目,马俊仁也从来没有认真搞过,对孙日鹏的技术指导很有限。所以孙日鹏在闲谈中清楚地声明,他自己不是马俊仁培养训练出来的,早在1989年全国二青会上他就拿第一了。早期训练主要是在辽宁省庄河市二中,由酷爱体育的父亲孙仁年把他送到了这所中学的体育教师宋绪章名下,打底子,垒基础。宋绪章恰恰是孙日鹏的舅舅。到了1987年,他舅舅把这个前程无量的外甥推荐进入大连体校——又是大连体校,中间还有过痛苦的反复,差点儿干了别的断送了孙日鹏的体育前程。选择3000米障碍这个项目,也是他舅舅宋绪章的决定。几年以后孙日鹏被调到国家田径队集训,多半是因为早期选项准确的缘故。在国家队苦练了将近3年,到七运会就出了成绩,技术动作成熟定型,专家一致看好,孙日鹏潜力尚深。——我这一条道儿走下来,与马俊仁有啥关系呢?到马家军是九四年初吧,我在别的教练手上已经干了快7年,都24岁了,张福奎都25岁了,穆维国也是24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