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军调查-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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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篇日记表达了王军霞对知识的渴望,对以往的反思:“1994年l1月l3日,晴,天气很冷。看了谢军的一些报道,我深有感触(触)。同样的,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都已经采下了事业成功的花环。这是中国女性的骄傲,也是全体中国人民的骄傲,整个东方世界的骄傲。谢军学习非常好,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既羡慕又羞愧不已,同样的年龄,我的英语简直一窍不通,而且马导组从来都很少组织学习。我只是一个运动健将,其它方面我简直是一个低能儿,我渴望学习,渴望提高自己,但我又不知该从何做起,我为我的幼稚和无知而感到自卑。上帝真会作弄人,他给予了我长跑的天赋,使我一帆风顺地夺取了世界冠军,打破了世界纪录,并掉回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欧文斯奖杯,但是我却有一种人在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如今念书的时代已离我而去,好像故意报复我所耽误的美好时光,让我深为当初没有学到什么而遗恨、惋惜。多想自己也能拥有那梦一般的知识,让我在每个空间里都有一个表达自己的天地。真难想象,一个在体育界辉煌闪光的我,头脑里的知识却少的可怜。可怜的我拥有的只有万般无耐(奈),没有一个适当的学习场所,我找不到进入书本的大门,东一头西一下地乱撞,最终在一声长叹声中无可耐(奈)何地停下来。就好像有人跑步一样,开始充满信心,但枪一发,便两腿发沉,怎么也跑不起来干着急,到头来累的够呛,还没取上名次,整个白费劲儿,唉!”
这段时间王军霞她们对马俊仁的态度除了愤怒还有漠然。距离马家军兵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王军霞写道:“1994年l1月l7日,阴,无雨。大连薄熙来市长要来基地参观了。马导把消息传到我们耳中,于是乎,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起来,像接受卫生检查一样,我们在楼道里、宿舍里擦着、扫着、抱着……马导又发火了,这是惯例。早在我们的预料之中,真佩服我们这些少男少女,在一场暴风雨之后,只是一声叹息,便又坦然地干起活来,我们算是修炼到家了,因为大家知道,为这点小事不值得与他那种人生气过不去。”——这是大战爆发前的平静。
1994年12月9日,距离兵变只有几天了,王军霞写道:“转眼间来到马家军已经三年多了……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大脑一片空白。我发现我适应不了那一个个令人窒息的公开场所,我喜欢随随便便,但又不得不板着自己,故意做作,所做的事都跟我的心境成反比。我实在不喜欢那些束缚,我愿放弃现今的一切,换取我过去的自由与欢乐……,如今我更累了,现在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荣誉而高兴,反而后悔,我的人生要是平平淡淡该多好啊,虽然有很多人羡慕我,围拢我,但我是孤独的,我不会花言巧语,很少有知心朋友,我的内心没有人可以接纳,我都快要疯了,心里的压力太大太大了。我只希望日后能够平平静静,来生平平淡淡,不再辉煌!”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看到光照人类的体育事业已经完全被扭曲被肢解被异化了。她们在追寻着体育的本身面目。
当王军霞和她的队友们把一本本、一篇篇用血汗写就的日记交给我的时候,她们神情肃穆非常认真。一个人,要想清醒地告别恶梦般的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这需要理性,需要勇气,一位队员在献出她的笔记时,给我附上了这样的信件:“……当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以后,我就会尽力去做,我发动朋友们和我一起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关于当时的一点记载。也许会对您的调查研究起点作用,请您慎重采用我提供的这些资料。我们不再需要世人廉价的同情,我们早已体验过了痛楚,品味过了煎熬,那不是吞下一杯难咽的烈酒那么简单。我所真心期望的,就是您能够深入研究,揭露实情,警示后人,催人猛醒,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
有两位队员在兵变前半个月即1994年12月5日、12月6日分别写给沈阳朋友两封信,由于基地离开发区邮局较远,未及发出,不久兵变终成事实,此信已经没有发出的必要就留下来了。信中可以看出队员们在兵变前夕凄凉而愤怒的心情。其中一封写于12月5日的信中说:“…—自从离开沈阳离开你们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一句话,一首歌,都会令我联想伤感,使我默默地哭泣。我具的太想念你们了,从到大连至今,逃离苦海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我们的脑海里,内心深处心事重重,厌人厌事。在这里我不愿提起我们的教练,如果说以前我还有些感恩之情,如今呢?唉,现在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真是度日如年,他也变本加厉,精神病般的疯狂,外界又有谁能相信我们所受的这一切苦难?现在,什么成绩、金钱、名誉,我已经啥都不在乎了,这种日子又有啥意思,做牛做马都比我们强,他对一只狗都比对我们强!现在这个组已经有名无实了,老鬼(原件如下,下同)基本上不领我们练,每天基本都不练,体重长胖了许多。团结就是力量,我们组大些的队员基本上抱个团,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商量到底怎样办才好。老鬼也早就不想干了,他想装病住院,由别人带我们而他仍然在背后操纵,如果查出丑事来,跟他毫无责任,而出成绩他还可以渔利坐收,具是一箭双雕,阴毒的手法。他的一言一行都会令我们作呕,这样怎么还能长久相处下去呢?我们已无法忍受了,混下去以后结局会怎样我们很难预料,白白浪费时光是多么可惜,下一步怎么办我们正在酝酿之中,我受够了!!!”——三个惊叹号,末了还注明一句:请千万不要回信。
另一位队员将要发出的信写于12月6日,我在想,为什么马家军的队友们几乎同时纷纷给外面的朋友们写信呢?这只能说明她们已经预感到了兵变在所难免,希冀着外部世界的精神援助和最后的理解。信中说:“谁能预测我们的未来呢?前途太渺茫了,马导他无端苛刻,动不动指责和打骂,让我们的心都冷了,说不出哪一天我做了愚昧的事,请不要怪我,我实在不想继续这样压抑地活下去。这么多年来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多少女孩子拥有的纯真!虽然我们曾经为祖国争得过荣誉,可这能代表什么呢?因为马导变态,我们也不想再出名,再为祖国努力了!祖国和人民不会理解我们,我们的牺牲是无谓的牺牲,又何必呢?我们的后果谁能想到呢?教练一点儿也不为我们着想,我们又何必再顾什么师徒之情呢?我们为他打江山创名望,可他没说过一句让大家安慰的话!……马导看到我们这样也要整我们,现在我们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有等待时机了,不过我们已经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啊,为什么老天爷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这些苦命的孩子?为什么要同我们一生的命运开玩笑?现在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我还在给你们写信,我的心难以平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我不敢多想,更不敢设想未来,我真的好怕,在这儿没有任何事情使我高兴,我恨透了。有一次马导亲口讲,你们都是活驴!他还总羡慕别人的师生感情,你们的教练、人家别的教练像他吗?我真想让他看看离开他我们有多自立。我们并不比任何人差,我们都好了以后,气死那个变态的老鬼!现在我们都在混,他一天也不管我们,愿意练就练,不练也没人管,现在体重已经达到该宰的小猪了,你说可怕不?男的都散伙了,现在整个大楼空空荡荡的,简直都不像个集体了。马导要是明白些,就快,占、解散了算了……”
所有队员都是从思考自身命运开始,以不满现状怨恨老马告终。她们还小,她们不可能学会分析更深刻的原因,她们看不到老马同样也是受害者。一位队员效仿马宁宁的作法,给家中父母灌了录音带。她在录音时哭泣不已:“我要通过录音这种方式,向家人诉说明白。你们是不会理解也不会体验到我在这个组的心情的,更不会用另一种眼光,去审视马俊仁这个人。他简直就不是个人,他是个禽兽,他是个虐待狂,神经病!他对我们的处理手法总是那么狠毒。冯文慧和古冬梅跟他那么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可是他为了他家的两个亲戚,硬是给她俩从沈阳挤兑到偏远的鞍山七矿,这对她俩来说,是多么不公平,而我们的下场可能比她们还要惨!我们退下去能干什么?没有钱,没有文凭,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在这个组,只有伤害和痛苦,每一种伤害,都是那么刻骨铭心,每一种痛苦,都是死去活来。我对往后的人生道路已经彻底绝望了,我只是一天一天盼着,盼到死的那一天!”
我不厌其烦地摘录马家军队员们兵变前的日记、信件和录音,我觉得只有如此才能最真切地表达她们当时的心情和思想,任何第三者的描绘形容都无法与生活的真实相比拟。在写作中我的心情是很痛苦的,我决不想伤害老马伤害任何人——在使用这些材料时我已经尽可能地回避了队员们许多对老马较直白的不雅语言。随着岁月的流逝淘洗,队员们的心会渐渐平静下来,时间正在抚平她们心头的创伤。可是,如果我们要探求她们当时内心世界的全部真实,却只有依靠这些留给历史的记录。
基地大楼在寒风中呻吟着,颤抖着。
马俊仁这些日子来基地实在太少。他躲在别墅里,他对于队员们的沉痛反思并没有太多的察觉,队里竟然没有人像过去那样及时向他打小报告,以至于事到最后关头他还什么也不知道。他整天的事务就是打长途电话,说看病的事,安排前来接任的新人。
然而基地女队员们对老马的声讨正在毫不犹豫地展开。除了一支支刷刷作响的笔在日夜奋笔疾书以外,明里暗里的小型声讨会夜夜不停。睡觉晚了无人催问,黎明不起但睡无妨。谁也别管谁,你自己还顾不住自己呢!前途,命运,金钱,爱情,自由,独立,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所有严重的问题,一下子推到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人在最后抉择的时候就要陷入偏狭的回忆,而回忆却是非常惨痛的。“声讨会”往往在毫不在意的情况下就开了起来,而且开得有声有色。姑娘们七嘴八舌,专拣忘不掉的屈辱激发自己的愤怒,以证明愤怒的正确。她们说:
——有一次在云南高原训练,只是因为王军霞带队跑在集体前头稍稍快了点,马导就骂她是想在记者面前出风头,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就地痛打王军霞一顿,毫不给世界冠军留情,对着摄像机的镜头也要打,“就是要打给记者看!”
——吕欧长得出众一些,马导就要治理她,丝毫不顾忌女孩子的自尊心,除了一顿皮肉之苦以外,还亲自动手给吕欧推了一个大光头,“我让你再发贱!”
——痛打曲云霞,不过就是因为曲云霞吃饭时显得为难了点儿,饭在嘴里打转,实在咽不下去,马导就往狠里揍,“让你再今吃不下去!让你再不好好吃!”其实,是因为曲云霞跟别的教练多说了一句闲话。
——刘丽是个勤快的资深老队员,马导往床上一躺,伸直了双脚,总是刘丽上前擦脚,剪指甲、抠耳朵、洗袜子,就好像伺候一位老太爷,在打曲云霞的时候,刘丽仅仅表示了一点点不理解,马导就说她“你牛逼什么!”掉头把刘丽痛打一顿。
——运动员的肝病已经到了疼痛难忍夜不能寐的程度,偷偷去医院看了一回病,回来就难逃劫难,人人过关,“打不服你不算打!”刘丽被打成乌眼青,还瞒哄家里大人说不小心在桌子上给碰的。
——那一年在云南高原训练,有一个小队员名字叫王小男,因为跟不上队,马导冲上去把王小男痛打到泥塘里,直到浑身是泥是水,打的王小男没处躲,没处藏,直往树上爬,脸已经被打的变了形,直喊救命,没人敢救。马导说,这叫强化训练。
——李颖是从鞍山第一个跟马导来到省队的老队员,资格最老。因为李颖在组里跑得不是特别好,没有给马导争光争气,马导抄起大木板子就朝李颖头上打,皮开肉烂,鲜血直流,队员们紧急送往医院抢救,到现在李颖头顶上留着鲜明的三角疤。
——还有一个小队员叫谷亚男,受打不过,连续逃跑三次,每次都被抓回。有一回马导亲自追到火车站,上了车一直找到最后一节车厢,找到谷亚男,笑嘻嘻连哄带骗抓回来,照打不误。马导用树条子蘸水猛抽谷亚男,把谷亚男脸上抽得全是血印子,长期消退不下去,谷的父母得知以后嚎啕大哭,要告马导毁容罪,经过多方做工作才算平息。谷亚男只要看见马导,就浑身打哆中。
——吕亿模着自己脖子后面的大疤,感慨地说:这是我在马家军留下的永久纪念。
——为防止队员身上有钱,多次烧毁队员应得的工资,最后一次烧了十几个人的全月工资,共计两千余元。
——在队里几年来,从马导一个人嘴里,我们已经把世上最肮脏最难接受的脏话听遍了。做俯卧撑他不满意,就骂我们说:“起!起不来啊?你爸和你妈在家里大炕上就这样笨吗!”
——在训练中,跑得落在后边,马导大骂:怎么啦?跑不动啦?今晚上该给你过过电啦?非找几个大老爷们操坏你不可!
——在大院时唯独他不准我们到课堂听课,每周三个半天的文化课,马导的队伍从不参加,求知的欲望被剥夺。
——扣留我们所有人的奖金,控制在他一个人手里,你想要钱吗?只有俯首贴耳唯命是从了,否则不给。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们是人,不是畜牲,不是赚钱机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基地大楼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
老马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他过低地估计了队员们的力量,他认为这帮小姑娘没什么了不起,哪一回不是整得她们服服贴贴?除非背后还有特殊人物做后盾!——其实哪儿有这样的人呢?
是的,后来的事件曾经使无数善良的人们疑虑重重,许多人总是认为:马家军兵变,令人意外,小姑娘们懂什么?肯定是背后有人指挥策动,不然她们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中国人总有那么些人要破坏民族的事业,从背后捅老马的刀子!
实际上,至少这一次不是这样,而是马家军从内部爆发了无畏的抗争。
这种抗争是无法遏制的。在兵变爆发之前,姑娘们所采用的抗争形式也是稀奇古怪,多种多样,甚至有些不可思议。比如,当时的队员们对老马很仇恨,又一时没有宣泄的办法,就借助中国农村中最古老的“咒人法”,用剪刀把老马剪成小纸人,写上名字,用锐利的钢针扎,用唾沫唾,或者把纸人日夜压在床脚下,垫在床铺最底层。兵变以后,有队员匆忙间收拾行李,来不及把纸人处理干净,竟被老马事后发现。把个老马气得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愤怒地对我说:把我铺在床褥子下头,她们这是干什么?这是耍流氓嘛!纯粹是女流氓!
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队员们与外界的年轻朋友已经多有联系。这些朋友又是如何进入这座大楼的呢?队员们用什么办法告知外界老马在不在队里呢?老马在,人不来,老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