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军调查-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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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场内外,王军霞始终当观众,穿一身干干净净白色休闲服,清爽利落。记者热情地采访她,她就洒脱地夸奖这帮小姐妹跑得好,跑得比我好。电视一播,大伙对她印象都不错。
总之,马俊仁大战上海滩,威风八面,扫尽了往昔晦气,找到了一朝翻身的新感觉。国人为他乐哈哈地高兴,咱中国有这么一个大奇才,跌倒了他竟然还能爬起来,咋说也要比大邱庄那位禹作敏强多了。而我则生出了对老马的另一重忧虑,这次八运会他打赢了,力破5000公尺世界纪录,国人对他的期望值便会随之升高,眼下面临着1998年底的亚运会和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随着比赛临近,人们对老马的期待也会越来越紧迫。按说,姜波、董艳梅等选手现在年龄尚小,到2000年正是为国立功好时光,老马将找不到脱身退阵的理由。一旦老马订不好,如何向世人交待?天下熙熙,皆为冠军来,天下攘攘,皆为金牌往,在中国,这种状况决非一时半会儿可变。从这个意义上讲,老马他又一次走上了钢丝绳,往后一两年,马俊仁将无可躲藏地活在刀尖上。人人都盯紧了他,这次胜利终是短暂。对于全运会各省市虽然重视非常,说到底毕竟是国内练兵,决赛中,好些弊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奥运会才是真正硬碰硬的较量。从老马自身讲,他至今还没有补齐奥运金牌的空白。
王军霞此次在八运会期间退身休整,虽然从舆论上没有引起大议论,但从辽宁体育界内部看,还是兴起了不少怨言和说法,一些头头脑脑对于她的歇班多有微词。因而她身在外省时尚且轻松。一回到辽宁那个老环境,就烦恼横生,长叹做人真是难乎其难。马俊仁在省内扬眉吐气,也令她生出了许多担心和忧虑。有人常常对她说:马俊仁又起来了,他能放过你们吗?
写到这里我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马家军兵变大连王军霞率队“谋反”前后,运动员们与老马的斗争是一个特殊阶段,斗争性质和内容,更多地显现了人性呐喊、人身自由这些亮色,革命性倾向明显,贯穿了一条反专制的主线,处处可见人要主宰自身命运的庄严与光辉。时过境迁,三年过去,马、王之间种种矛盾依然尖锐存在,形式上转为冷战阶段,这时我感到了斗争性质的逐渐转化,革命性内容越来越淡而市俗化成份越来越浓。中国近当代历史上几次大的社会冲突似乎也难逃这个规律。马、王双方原先那种红与黑的色彩区别而今被时光涂抹的脏灰暗淡。遥想20年前安微风阳小岗村农民,冒着极大风险承包土地按了血红手印,盖因其向多年不变旧制度宣战而震撼于世,渐渐地渐渐地,疾风暴雨式的较量终于过去,小岗村的乡亲们进入一个表面相对平静的岁月,生活中的诸多矛盾转化为一种中国乡村常见的东西,地基之争啦,婆媳生气啦,妯娌不和啦,叔嫂之恋啦,秋日里谁家丢了老玉米,春光中羊儿吃了小青苗,婚丧嫁娶,鸡飞狗跳,不一而足。斗争的脉络很不清晰。这次我到东北为续写马家军近况而奔走,也就少有了当年采访时那份儿激动。从这本书结构的完整性上看,写到兵变结束,实是最佳。而续写这么一个尾声也好,矛盾的转化扩展了全书主题的外延,深化了我们对中国事物发展规律的认识。我宁愿有一个平平常常的结尾。平庸的生活里透着深远与永恒,真理的认识不是一次完成的。
这不,马俊仁得胜回辽,崔大林保住了职位,王军霞以静制动,种种俗事儿就随之而来。老马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当年因参与驱目运动而空手失掉的那个官阶:省体委副主任。这是老马近年来一件丢不掉的心事。
人们还是那句话:老马你当好世界级大教练就行了,为什么总要惦着什么官位?当一个省体委副主任又能怎么样?诸君差矣!在老马思想中,有着根深蒂固的相当中国化的官本位成份。鞍马劳顿,抱病建功,为啥不给我一份酬劳?我们的改革才短短20年,并轨转型的过程尚在进行,计划经济的模式并没有完全改变,直到不久前的中共十五大和今年3月举行的第九届全国人大、全国政协会议以后,人们才正视到摆脱人身依附关系的现实性和紧迫性。回首中国体育界,乒乓球和女排,在计划经济年代打到巅峰,不是也加官晋爵了么?这才是刚刚过去几天的事。老马常念叨:人家可是都安排好了,都在国家体委做高官,马家军功劳大不大?比他们小不,光中长跑世界纪录就差不多了;一千五、三干、五千、一万,除了马拉松,全是马家军创造的!——我们上溯中国封建社会史,历朝历代,有几个立了大功又志在山野的?加官晋爵耀祖光宗,天经地义人间正道。即使有落魄之人游魂山水,短期内蓬头垢面浮云野鹤,也无非是貌似洒脱而心怀朝政,其实退与进还是连在一起的。在计划经济年代,体育军团立了功,又谈不上奖票子、奖房子、奖职称,自然也就沿袭了过去这一套,奖励一个官职,给了一份级别的显贵,有了比教练大得多的权限。这种惯例在国人印象中是很深刻的,大伙儿觉得合情合理并无非议。老马干的也是同样行当,他焉能记得不牢?
老马是农民出身的大名人,而名人未必等同于身分,在中国更不等同于行政级别。老马说来说去,不过一个训练中心主任,天天干的还是中长跑教练的苦差事。老马也是50多的人了。他觉得我为啥不可以要一个身份要一个级别呢?这次他见着我提及此事,满怀欣慰地说:上边已经派组织部门考察了,不知道啥时候任命。反正这回问题不大吧!——我看得出他内心的愉快和期盼。
就老马有可能升官一事,我讨教了八运会后深谢老马的崔大林先生,问他老马是不是要当省体委副主任,崔大林脑子好,他先不给我正面回答,而是笑眯眯反问了我:你对这事儿是啥看法儿?
我说这事儿是个并不新鲜的老话题,我的表态最好中性一点——从老马的思想愿望上他肯定相当重视,从成绩上比一比,给人家这么个官儿也实不为过。但是大家都希望他做官后仍把精力集中在训练上,行政上的事他未必内行,可以少管甚至不管为好。体育界的惯例只有在大的体制改革之后才能真正转变,只要体育界体制没有改变,老马就有理由提出这个愿望,你体委是政府的职能部门,大家就只好按政府的轨道运行,去争取做官。
崔大林点头称许,他也是一支接一支抽烟:“我早在1994年时候就提出过,国家体委这个机构完全可以不要!这是早期的苏联体制,现在世界上只有中国和极少数的国家还保留着这个政府机构,在你以前的作品中也谈过这个思考。但上头哪能让我们公开讲这个话!当代体育用不着政府操作政府负担,出了问题倒成了政府行为。美国的篮球那么发达,人家白宫里头也没有什么球类司篮球处,可人家照样出世界一流的队伍,乔丹更不是什么大官儿。我看有两会就够用,对内有中华全国体育总会,对外有中国奥林匹克委员会,还要体委干啥?在两会主持下,各单项协会和成熟的俱乐部走向市场开展工作,内外都与国际接了轨就算了!在全国,在辽宁就可以少许多婆婆。”我感到在体育改革方面,崔大林和闫福君同样都是思考者,都是极有眼光的。所不同者是崔大林没有身在江湖,他是具体操作的省一级体委主任,因而他无法脱离现实,他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结论与闫福君亦有区别。要么为啥说我们既是改革动力又是改革对象呢!
往下他就涉及到老马的事了:“过去我们体育界安排一些有功人员做官,就是政府行为的产物,将来肯定要改。可是这在体育界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东西,现在,我们就不好改了。事情一旦约定俗成,那就是合理的东西嘛,老马有想法就不好转变嘛,我们就不好不给人家。你刚才说了给人家这么个官也不为过,我也觉得奖励老马什么都不为过2所以,八运会回来以后,我们就和省里汇报研究此事,还是要为他努力促成这个职务。当然我还认为,一个称职的优秀教练不见得就是一个称职的行政领导,当教练和当领导是两码事。所以老马做了副主任,他不能乱管事,搅得啥事都管,那体委就没法工作,就乱了套。现在我正在为他努力,省里已经下来考察过了,还是要让他当这个官吧!”
话说到这儿,就该说别的了。只是我想到了老马倔强的性格,想到了他与周边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到了中国人对他进军奥运的希冀,想到了他自身的素质准备,想到了共产党的规矩,说不清为什么,我总是对老马做官怀有一种深深的忧虑。这是1998年2月初的事。
中国的许多事情仍旧与政治搅成一团。对于往政治里头卷,许多人包括“精英”们竞是十分渴盼十分乐意的。不过,如果老马真的做个什么官,孰喜孰悲实难预料。我们不能武断地说,老马就一定做不好。改革开放20年来,种种预言都不尽准确,原先认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事情,后来不仅打破预言办成了,而且推动了整个社会的发展。在今天看来,我们要对老马早期投身商界的做法作一个重新认识,他主动挣脱我国体育界计划经济模式,是最早的一批人,也是最主动最出名的一个。如今他所领导的训练中心是个事业单位,有政府的经费当然好,没有这点儿少得可怜的经费他照样可以干。
他的探索尽管缺乏许多理性指导,并不是完全科学化系统化的行为,却起到了最早吃螃蟹的作用,甚至有那么一种自我爆破的悲壮色彩,我们怎能不重新审视深长思之呢?老马以饱满而又良好的自我感觉走向了市场经济,我们许多人包括整日里研究改革方略的人却根本做不到,只好依靠中国社会自身的变化去无情淘汰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老马的发展得力于人在经济占有领域里原生的动力,而不懂得民众原生力的人就不要侈谈市场经济。老马真做了官,没准儿这个部门就会出现新天地新格局亦可能。有西谚说,在证明一个人有罪之前,他就是无罪的。
尽管我们看到后来的马、王之争是那样的世俗平庸,这个阶段却是不可逾越的。
因了以上这些缘由,因了人事纷争平庸阶段的客观存在,因了辽宁体坛发生的种种不利事件,那么,崔大林为老马奔波要官的传闻,就又一次构成了辽宁各界对大林的再一次非议:老马能做官吗?崔大林又要拉帮结派吗?足球惨败、大连兵变、八运滑坡、为马跑官这些事情合一块儿,不可避免地构成了崔大林的直接损失。1998年春季,就在闫福君当选为省人大常委的重要时刻,种种对崔大林的不利因素便体现到了人大代表的选票上。此前崔大林被提名为全国人大代表候选人。平心而论辽宁体坛对中国体育的贡献,大林当此重任受此荣誉实在够格。然而选举结果却是那样的冷漠肃杀。500多名省人大代表投票,崔大林所得票数竞不过半数。他落选了。
初闻此讯,我并不以为然。一个风风火火干事业的人,有些争议或非议,是正常现象的。全国人大代表,当不上就不当了呗,事业照干不误。过年时在沈阳见到他,我也并没有拿着这档子事情去安慰他。却不料,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到了1998年4月3日,辽宁省举行第九届人代会第一次常委会议,情况竞已相当糟糕。当时,省人大常委会要选举任命将近50名政府厅局官员,轮到崔大林时,64名人大常委中,只有23人投了赞成票,崔大林任辽宁体育局长一职因票数不过半而凄然落选了,从法律上讲,他人到中年却被解除了自己赖以生存和奋斗的职务。可叹大林在辽宁体坛干了28年,对辽宁和全国体育事业的贡献很大,功劳苦劳,国人皆知,如今凤凰落第,真是太惨烈了些。反过来再想,世事沧桑人际复杂,改革开放新旧转型,大林为官数年,对自己对他人对事业对前途,待人接物于公于私,是否也有反躬自省之处呢?真是人在旅途命运莫测啊:对于中国体坛一时间走失崔大林这样一个英杰,我们是深感惋惜的。
我从省体委大院办公楼走出来,走向正值新春佳节却十分萧条冷落的沈阳街头。天寒地冻,长街静寂,凛冽北风吹来,我一连订几个哆嗦,急忙拉紧了上衣拉链。我钻进了在街头飘飘荡荡的出租车,告诉司机不妨在市里胡乱转几圈。我想到了这座古老的工业城市正处在艰难困苦之中。整整一个冬天都可以听到“为室内温度达到16度而奋斗”的悲凉口号。我看到繁乱噪杂的火车站前,衣着俭朴的下岗职工们,正在寻觅着年后“再就业”的一切机会。我看到车站上两个巨大的繁体字:瀋陽,印衬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十分古朴苍劲。
我以沉重的心情聆听着人们的话语,年轻的出租车司机和年迈的街头小贩们这样说:咱东北人不行啊,咱们思想太保守了,整啥啥不成,连体育都大滑坡了,从上往下撸,就是没钱呐!俺们太笨了脑筋不好使……我说:“能觉着自个儿保守就是不保守。再说怎么能把东北人看得那么保守那么落后呢?”想一想,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一片曾经充满了胜利豪情的土地,一片为共和国奉献了骨头奉献了血肉奉献了乳汁的土地,一片在北方农民心目中无比富饶的土地。森林、草原、大豆、高粱,有金银铜铁钢,还有石油和煤矿!面对东北,我们足以套用地大物博、历史悠久、人杰地灵、英雄辈出等等诸如此类词语去赞誉她,怎么能说大东北忽然就保守就不行了呢!我想到了在辽宁发掘的“红山文化”遗址,大型祭坛、积石家、女神庙,证明这里早在5000年前就存在着一个具有国家雏形的远古文明社会。一下子把中华文明史提前了1000多年!“红山文化”以及数不清的古代成果一再证实,东北民族文化与中原汉文化曾经并存于世,从而有力地修正了中华民族及其文化起源于黄河中下游然后向四周扩散的单源中心说。正是从这里孕育和出发了许多强悍的少数民族的前锋,他们先后入主中原,为中华民族发展史留下了鲜明的北方民族印记。烈马奔驰,旌旗浩荡,从南北朝到清朝,漫漫1500年,东北民族或在北方建立区域性政权,如北朝,如辽、金,或在全国建立大一统政权,如元代,如大清,时间长达750年,占这段历史进程的一半。东北民族文化,不仅是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更是一个相互兼容相互渗透相互吸收的历史过程。东北民族在倾慕之中,不断接受着中原汉文化的哺育和影响,同时又为中华文化注入了强有力的新鲜血液,补充了生机勃勃的无穷活力。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干百年历史发展过程所形成的,其主流是由许多分散孤立的民族单位,经过了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
放开了说,马家军的诞生和发展,同样是东北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融合统一的结果,这是一次优化组合的卓越证明,马家军的辉煌胜利曾经激荡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勇武之心。往深里追寻,马俊仁及其弟子们既是山东人,又是辽宁人,既是东北民族文化的产物,又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遥望古老长城以北,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