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史郎日记 作者:(日)东史郎-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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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大,邮局局长出门之后就没回来,几乎每天都来的村长们也不见了踪影。局长过了一天也没回来。他的妻子和老母亲也走了,只剩下一个十八九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儿子。
警备队员开始担心会不会发生变故。
敌人在调查过袭击目标与兵力状况之后,伺机待发。在局长突然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十点左右,从山的那边传来了类似唢呐的喇叭声。
敌人夜袭了!警备队员们马上一跃而起,在院子里集合。
一颗手榴弹越过屋顶落在他们集合的地方。手榴弹就在他们的脚下爆炸了,导致数名士兵死伤。警备队员们爬上屋顶,拿起机关枪扫射。
但这场交锋以警备队的失败告终。敌人出其不意地前来袭击,恣意破坏一番后,闪电般迅速撤退了。敌方没有受伤,而我方有人负伤了。
荒井第二小队就是这样受到敌人的袭击,导致有人受伤,有人死亡。
三月十七日。
从彰德传来了消息:〃我军以三十八联队的一个大队为主力,对一万五千名兵力的敌军展开进攻。敌军可能会从铁路方面逃跑,因此要加强警戒。〃
鉴于现在的驻扎地不利于警备,我们从局长家搬到了铁路工作人员的宿舍里。
我被指派为侦察员,去附近的村庄侦察情况。当我来到昨天遭残杀的村庄时,只见有五个年过花甲的老爷子和五个老太太,以及一个孩子,蜷缩在阳光下,似乎被悲伤击垮了。
年轻人被征入伍,壮年汉子被残杀,只剩下这些人了。他们遭受的打击,使他们再也不信神灵和宗教,他们呆滞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生气。
因为要建防卫工程,我们决定把五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带回部队。当我们带走他们时,那些老婆婆只是满脸哀伤地与老头们告别,不哭不闹,并没有苦苦哀求我们高抬贵手,她们的眼中倾泻出的是悲伤绝望,因为她们知道这是她们无法抗拒的。
我们全力以赴赶建工程,布上铁丝网,挖战壕,掀翻那些没用的房子。从四处找来的苦力一共有十六个,他们白天干活,修防卫工程,晚上双手便被绑在背后,关在车站的地下室里。天一亮,绑在他们手上的绳子就被解开,而代之以十字镐和铁锹。
这群无辜而可怜的农民,他们长期以来饱受军阀的压榨,过着艰难的日子。麦子收成又不好,农民们就这样代代过着贫困、可悲的日子。而今他们又要为战争带来的横祸而痛哭。
这些背运的人啊,他们该想什么,又该恨什么,该诅咒什么呢?
更何况他们每天一完工就要被关在地下室里。
三月十八日。
又传来新情报:〃三万五千名学生军计划横渡黄河,进攻新乡。〃
我们都变得神经过敏起来。
〃在前方的山顶上,有两三个像是哨兵的人在走动。〃傍晚时分,我军的哨兵报告道。
是不是马上就要开始战斗了?我们做好准备,以便随时应战。这时哨兵又来报告:〃在东面的村子里,有十几个人像是在挖战壕。〃
我们一起出门察看。的确有十几个人在挖坑,是敌人吗?
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们是在为前一阵被我们杀的人挖坟墓吧!〃这倒有可能。那就是前一阵遭残杀的村庄。但小队长还是命令道:〃打一发掷弹筒看看!〃
〃距离六百五十。〃
〃预备……〃
〃嗵!〃掷弹射了过去,〃轰卤一声炸开了花,挖坑的十几个人顿时四处逃遁,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就像放鞭炮惊吓路人的孩子一般,高高兴兴地笑着走回室内。
就在我们吃晚饭时,哨兵又跑来报告:〃刚刚挖坑的村庄里升起了火,可能是敌人进攻的信号。〃
情报不断传来。
小队长召来各分队长,要大家做好应战准备,而且命令今晚要穿着军装睡觉。
〃这些混蛋果真要来了!〃我们心头丝毫不敢有半点松懈,躺下等待,但那个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们宿舍里有两个少年。一个是昨天征用来的,另一个就是邮局局长家那个年幼些的儿子,我们昵称他们为太郎。
次郎。局长的儿子是太郎。
太郎就像受伤的麻雀一般,满脸哀伤与忧郁,毫无生气。
他本该和他哥哥一起被杀的。但念及他年龄幼小,就没杀他。
我们认为邮局局长在与敌人内外勾结,这个代价便是他儿子的惨死。
太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哥哥被杀的。自从看到亲骨肉在自己眼前血浆迸飞、悲惨死去之后,他就失去了生气,被悲伤击垮了。
我们很想让这个可怜的少年恢复生气,就尽量待他和蔼一些。我们让这两个少年在我们床铺底下铺上草席睡觉,然后就等待着敌人的进攻。
没多久,天亮了,太阳像平时一样升上地面。
三月十九日。
苦力们被从地下室带出来,吃了些残羹剩饭就又开始干活。鉴于目前的军情,我们得加快施工速度。为了视野开阔,不受任何阻挡,我们把局长家的房子也推倒了,还越过铁路装上了铁丝网。
即便是一两个支那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会绷紧神经。
我们在作业时,有四个支那人从山顶上跑过。直觉告诉我们,这些人很可疑。当即就有两三名士兵追在他们后面射击,但没命中。士兵向他们跑的方向追去。黄昏时分,他们抓了一头牛和二十只鸡回来了,口中叫道:〃抓到匪贼了!〃
〃匪贼〃中的〃头目〃要留到几天之后,而〃马前卒〃第二大就被我们用来果腹了。
傍晚,装甲列车停在我们的守卫处,中队长从上面走下来。中队长说:〃后面的小山上也要设步哨!〃
小队长反驳道:〃不行,在那儿设步哨很危险。〃
后面的小山离我们宿舍有段路,到那儿去必须越过铁丝网、巨马(日军的军队用语,特指用木材搭起来防止敌人侵袭的篱笆。)和拆掉房子后高高垒起来的砖头堆。晚上光线暗,只能看到一丈多的距离,要是敌人悄悄来袭,扔一个手榴弹,哨兵马上就会送命,根本谈不上报告敌情了。我们都认为在那儿设步哨是很不明智的。
最后在宿舍后面的入口处又设了一个哨。
明明有小队长,中队长干吗跑来检查警备状况,下达指令呢?小队长小声嘟囔道:〃看来还是信不过我呀!〃似乎颇有感慨。
这个车站上有四名满铁的铁路人员,他们分别是自称九州男子汉的酒鬼站长,爱讲下流话的副站长,两个年轻的中学毕业的工作人员。
晚上,中队长和小队长、站长、副站长一起喝起了酒。不一会儿,一瓶就见底了,第二瓶也空了。第三瓶只剩下一点儿的时候,站长和副站长都醉了。站长开始评论起荒井第二小队的警备状况,言语之间有一股不屑之意。
我听了很气愤,走出房间对正在站岗的泷口上等兵说:〃他们只是车站工作人员,有什么权力对军队的事、军人的事说三道四?他评论受伤的荒井少尉时,也太出言不逊了。〃正当我怒气冲冲他说这话的当儿,中队长可能觉得我突然走出室外有些奇怪,就悄悄跟了出来。他对我讲了几句话,语气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叱责。
回到室内后,中队长装出一副醉意,应和着那些车站人员聊了起来。一会儿,中队长对我说道:〃东君,你可真会装呆啊!〃
〃什么?装呆!凭什么说我在装呆!〃我心里暗暗生气。
这些毫不体谅他人的工作人员一直扯着嗓子喧哗,妨碍了我们的睡眠,我心里越想越气愤,就说道:〃我们是保护你们的,必须在允许的时间内保证睡眠。你们也该安静一点了!〃
他们只答了一声:〃对不起!〃又唾沫四散,高谈阔论起来,毫无住嘴之意。
最后,副站长拿出几本黄色书刊递给我们,说是有关作战的书。
简直是混蛋。都三十五六岁的人了,还兴致勃勃地看这种书?我打心底看不起他,把书扔了出去。
回到休息室后,我翻出几天前收到的表弟英六君寄给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谁知一行也看不进。放下书去睡吧,却怎么也睡不着。
三月二十三日。
现在,只要是支那人,士兵们杀起来毫不手软,没有半点踌躇。用刺刀杀人比杀一只鸡还容易。在他们看来支那人的尸体还不抵一头死猪。
那些苦力中有一个老人。他的脸长得很丑陋,给人一种心术不正的感觉,挺讨人嫌的。荒山上等兵说道:〃你的脸实在让人讨厌,你要是死了,也就不会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说完上去就是一刀,可能刺到老人的肺了,只见他口吐鲜血,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弹了。
过了正午的时候,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支那人用棍子挑着行李,从汲县的方向走来。野口一等兵马上前去拦住他检查行李,并让支那人朝山的那边走去。支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根本没想到死亡正向自己逼近。
野口等支那人走出百米之后,把步枪架在土堆上瞄准他,就像孩子用气枪打麻雀一般,准备杀人取乐。
两声枪响,结束了一个支那人的生命。
现在士兵们觉得一头猪都比一个支那人的性命值钱,因为猪还可以用来饱餐一顿。
东史郎日记(第三卷)——第三节
东史郎日记(第三卷)
第三节
三月二十四日。
这一天风和日丽,碧空万里。我们为这万物复苏的春天而欢歌。
防卫工程已经完成了。工程结束之时,就是这些一直顺从劳作的十六个苦力上西天之日。
小队长村下少尉就是否杀他们一事,召集我们讨论。我认为不该杀这群可怜的老年人,当然里面也有壮年男子。他们都是农民,不是敌人。他们一直很驯服地劳动,没有半点反抗之意,把我们的意志当成他们自己的意志,我主张应该释放这些人。
〃但是,东君,〃小队长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万一他们去敌人那儿告密可怎么办?他们建造了我们的阵地呀!〃
〃那就只有决战到底了。我可不会退却。我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凭他们那群残兵败将,成不了大气候的。〃
〃我可不能这样干。我是队长,我得保住大家的命,也不能让任何一个部下负伤。〃
〃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农民,而且干活很卖力,很听话,他们可没有半点反抗。我认为不能杀这些人。这样做不人道。〃
〃难道战争中还有人道可言?〃
〃战争中果真没有人道吗?〃
〃心里想着人道,还能去打仗吗?〃
〃我认为即使在战争期间,有的时候也还是必须讲人道的,当然并不是指任何时候。〃
〃你说的人道就是同情心吗?〃
〃不,讲人道不仅仅就是有同情心,我只知道字典上写的定义是:人所应遵循的道义。我不了解其他的哲学含义。我通过战争,尝试考虑人道这个问题,但怎么都弄不懂。我现在正为虐杀和人道这两个定义而烦恼。我认为自己还是能分清人道之外的、战争期间士兵所应遵循的军之道。我挥刀砍杀敌人时不会有半点犹豫。但去杀这些农民,这些安分干活的人时,还是应该考虑考虑。我无法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明人道这个问题,但我感到不应该杀他们。〃
〃你能证明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农民吗?〃
〃他们肯定是农民,要是敌兵的话,那天早上就不会呆在村子里了。〃
〃这话就说得太武断了。我也并不认为他们全是残敌。
但万一这里面混了一个敌人,那事态可就严重了。而我们又无法找出这个敌人,我们小队里没人会说支那话。释放他们就意味着敌军的来袭。还是要杀!可能你会同情他们。我真弄不懂你怎么会同情他们的。没想到你的本质中还有这一面。但无论如何要杀。〃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们是不会去爱敌人的。爱敌人就是恨自己的部队。作为小队长,我不能让自己手下的任何人受伤。〃
我心中很不同意,甚至反感小队长的作为。我真心地希望他们能获得释放,几次为他们求情。要是我也是他们其中一员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啊!
无辜的家人被虐杀,自己的房子也被毁坏了,现在被强制押来做苦役,到头来还是要被砍头。
我跟你们的敌人和你们的军队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挥动铁锹、终生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我与战争没有任何关系,靠天吃饭,一直与土地打交道。为什么我要面临这种妻离子散。
家破人亡的灾难,还要搭上自己的老命呢?这也太残酷了,这不是一种罪恶吗?
我只是一个农民,没有学识,什么都不懂。这块土地仁慈地养育了我。但同是这块土地上的人现在要把我这条老命也索去。我没做过任何坏事。我的老婆、儿子、孙子也都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让我们惨遭这种厄运呢?这实在是太不人道了,总会遭报应的!
他们一定会在心中这样默默念叨,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由衷的同情。
十六个人被从地下室带出来,他们的脖子都被套在一根绳子上。往他们脖子上系绳子时,荒山上等兵满怀恶意地又踢又打。
〃喂!都要死的人了,不要这么粗暴对待他们嘛!我说道。
〃他们不老实!〃他说完打得更带劲了。他好像觉得在众人面前采取这样的举动会显得更勇敢。
这些苦力中除了两三个四十岁左右的壮年之外,几乎全是年过五十的老年人。最后带出来的一个是看上去已年过七十,步履瞒珊的矮小老人。
我又禁不住想,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呢?他们身上有哪一点看起来像个敌兵呢?
〃小队长,能不能只杀年轻的,留下这些老头子呢?〃我说道。但小队长却答道:〃这些支那人杀了我们的士兵,没有必要救他们。〃
我望着被排成一列的支那人的脸。他们的脸上满是紧张与痛苦。他们没有哼一声,也没说半句话,只是高昂着脖子,怒瞪的双眼像猛兽的獠牙一般锐利。他们从没想到会被砍头,直到脖子上套起了绳子,才意识到死神离他们不远了。
不知为什么,从左边数第四个老人总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他脸颊下凹,有些秃顶,几条皱纹分成左右两边长长地延伸。
嘴巴不大,下巴有点翘,上面长满了胡子。颧骨向外凸,但脸部很瘦,他的面容有点像我年迈的父亲。这样一想,就越发觉得他可怜。两天前,我给了这个老人两盒烟。今天我本想在他临终前再给他一支,谁知他从怀里取出了前几天我给他的烟。我擦了火柴想给他点着,他却满脸愤怒,把烟给扔了出去。只要是日本兵给的,哪怕一支烟,他都不愿接受。
我看看自己手中燃灭的火柴梗,又看看他的脸,没有作声。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我不会因他采取这种态度而恨他。虽然平时奴役他干苦力活,但因为他与我父亲很像,让我恨不起他来。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从刀下救出这个老人。
我叫了起来:〃不要杀这个老人!〃
这时,川土、木下、竹间、荒山这群混蛋——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混蛋——齐声反对。
无奈之下,我沮丧地回到了房间,但当我从窗口看到十六个人像被拉往屠宰场的羔羊一般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