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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东史郎日记 作者:(日)东史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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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我体弱,决定让我乘汽车前进。所到之处,一座山也没看见。四周是一片茫茫的平原,是一片大地即天空、天空即大地的茫茫大陆。汽车就像航行在波涛万顷的大海上的船一样,一上一下地颠簸着。  
  一望无际的白菜地和山芋地不停地向后方移去。灰尘在酷热中疯狂地跳跃。子牙河的支流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这样就到了晚上。月光皎洁,浸润着干涸的大地,寂寞笼罩在大地上。在青白色的寂静之中熄了车灯的一排汽车,正在漆黑的道路上起伏,在支那的土地上朝前行进。  
  这时,一个三岔路口立着一块光木墓碑。  
  〃战场到了!〃我敏锐地感觉到。  
  我默默地想,墓地主人到底是怎样勇敢地、怎样痛苦地战死的呢?他到底进行了怎样的战斗?他肯定是勇敢地战斗,勇敢地死去的。望着敌人进行抵抗的凹地、架过机枪的土地、某个敌人流血的土地、伤药散落的草丛,我再次上了车。  
  到独流镇有五十公里,用了十二个小时,终于在夜里九点半到达了那里。由于是乘汽车来的,所以马上就命令我们投入准备。  
  这个小小的村子只有几口水井,而且,这些并不是被破坏了就是被撒上了毒药,即使不是这样,也是不能打上来马上就可以使用的支那水。水在军医进行检查之前是禁止使用的,做饭是在那之后的事。由于是所有的人员用仅有的一口井,因此出现了特别混乱的情况。  
  下士哨位那边站立着疲惫的军马。辎重兵要照顾军马,更是忙碌。  
  漫长的黑夜终于泛白,北部支那的风景飞人了眼帘。下士哨位处的土房边的田地里,爬着山芋藤,牵牛花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笑脸装扮着土墙。感叹过支那竟然也有牵牛花之后,我摘下一朵夹进了怀里的笔记本中作为纪念。  
  独流镇的中央有条宽达十来米、水量颇大的混浊的黄色河流经过。支那的孩子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喝着混浊的河水。他们的肚腹难道是铁壁?下午,穿着破烂衣服的满身泥土的士兵们从前线回来了。他们说:〃友军死伤很多。尸体来不及收,就那么放在那里。或许有的已经喂了野狗了。支那兵也真够顽强,不可轻视。〃  
  〃从这条路前进很困难。由于必须赶上二十五日的总攻击,便退下来想由铁路前进。三三两两的士兵也被打得够呛。〃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作出了悲伤的决定。不久,我们这会儿还活着的肉体也许会变成野狗的口中餐。总攻击!总攻击!这三个字不停地撞击着我们的心。  
  他们的服装比苦力的还破还脏。这些服装在我们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描绘出了第一线战场上的惨烈情形,据说距独流镇二三里(本书中作为计量单位的里,估计为日里,1日里等于8华里。),残兵败将出没很多,像等着吞食落伍者的饿狼一样在等着我们。总之,得走,得走到脚底磨穿。  
  到了第一线即使死了也不足惜,我们都在心里用这话鞭策自己,担任大队副官的小川中尉去路上侦察,我们以为他受到了敌人的袭击,他却毫发无损,安全回来了。  
  死亡越来越逼近眼前。当然,尽管已经充分理解所谓战斗就是死神在大喜大悲中疯狂乱舞,但还是越发痛感到与死神为邻的可怖。  
  已经注定要死了。已经不能生还。  
  母亲!弟弟!父亲!妹妹!你们要多保重。我献上了我默默的祈祷。    
           东史郎日记(第一卷)——第二节       
东史郎日记(第一卷)  
第二节  
  终于要上前线了!  
  九月二十日,早晨六点从独流镇出发,我所在的中队开始前进,负责监管大队的大行李箱。一队相约明日赴死的士兵扬起灰尘,匆匆地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朝火线急奔。  
  师团的行李乘船溯流而上,落伍的马一匹接一匹地被抛弃,马背上的行李被搬到另一匹马的背上或别的车辆上。健壮的马载着越来越重的负担前进着,落伍的马在灼热的土烟中,只能耷拉着脑袋,用充满哀愁的眼神目送着士兵们从自己身旁经过。它们的无言更加让人感到动物的落伍有多么悲哀,它超过了人的落伍,超过了人的死亡。多么大的痛苦,多么大的辛劳,它们不说一句怨言,不停地走到自己筋疲力尽,直到倒下。它们倒下的时候已经意味着死了。因为它们不发一句怨言和哀叹,所以爱怜的泪水湿润了我们的眼眶。它们的背后是饥饿的野狗在磨着牙。  
  酷热的阳光无情地照着大地,几乎烧毁地上的一切东西。  
  大汗淋漓的一队人马呼哧呼哧喘着气,忍着痛苦,像河水一样流动着。  
  王思镇是个很大的村庄,但由于轰炸和炮击,已经遭到可怕的破坏。道路几乎被毁坏的房屋和砖块堵死,仅仅有一座四周有高墙的教堂完好地保留下来。教堂里有一位白发牧师,这位牧师受到村民们怎样的尊敬,对村民拥有多大的力量,只要踏进教堂一步便一目了然了。教堂里有许多支那人,就像对主一样,态度殷勤庄重。高个子的白发洋人悠然地在花园中漫步,就像不知争斗为何物的人一样,虽然不知道他胸中藏着多少政治技巧,但一见之下确实有种侍奉神灵之人的气质。进门左边的一排细长形房屋里,支那人正在卖着砂糖。  
  一袋三十钱。日本钱(朝鲜纸币)在这种地方竟堂堂正正地通用,我们很吃惊,终于知道了日本通货的难能可贵。士兵们说砂糖一袋三十钱太贵,进行了一番还价,但因语言不通,没谈成。许多士兵一哄而上地聚集过来要买糖,其中也有人趁混乱行窃。每当这时,洋牧师便提醒这些士兵注意。不知廉耻的士兵也是有的。  
  晚饭是三只鸡。吃得特别香,记忆中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晚饭。  
  我们谈今天,说明天,悠闲地吃着晚饭,这时,四处响起了枪声,我们才意识到身处战场附近。  
  八点左右,突然来了命令,让我们准备好枪支子弹赶快武装集合。留下野口负责看管室内,我们都去中队部集合了。  
  中队立即朝教堂进发。第一小队包围教堂防止逃亡者,第三小队进行内部搜索。  
  出了一件事,对于初次参加战斗的我们来说,这是一起很大的事件。我们必须逮住犯人进行复仇!  
  傍晚六点半左右,三个辎重兵给自己心爱的马喂水。打完水,经过返回途中必经的狭窄道路时,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死亡正在那条路上等着他们。前方走来两个当地人。当地人面露微笑,殷勤地低下头与他们擦肩而过。辎重兵们毫无戒备地开心他说着话就走过去了。这时,突然背后响起了手枪声,一个辎重兵倒了下来。接着,第二枪,又一个倒下了。另外一个被装扮成当地人的便衣队搂住,用短刀捅穿了右肺。可憎的便衣队立刻逃走了,只有准备喂马的水和大野部队第一次牺牲的鲜血在狭窄昏暗的路上流淌。  
  于是,我们要拼命去搜查犯人。  
  紧紧关闭的天主教堂的大门没有打开,翻译高声叫喊了一气,过了一阵儿,大门像游魂飘出似的静静地打开了,穿着黑色衣服的高个子牧师静静地站在那里。翻译和牧师一同消失在门里,翻译会不会在这个黑暗的教堂里再次遭到暗算,会不会在教堂长长的走廊上又被便衣队捅上一刀?担心之余,我们都很佩服勇敢闯进去的翻译的胆量。森山中队长命令说〃冲进去〃。我和西本上等兵还有另外一人共三个人,摸进了黑暗的教堂,首先搜查了门内左边白天卖过砂糖的房间。  
  我们打着手电筒喊道:〃出来!〃支那人缩着身体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们让被发现的家伙举起双手,用枪刺顶住他的后背出了门。在细长形的屋子里揪出了一百二十六人。我们举枪对着他们,对每一个人搜身。我查了几个人,拿起了其中一个人的竹杖。竹杖哗啦哗啦作响,我估计竹节与竹节之间藏着什么东西。正要搜查的时候,那个人突然拿过竹杖,从里面取出一个细长形的小瓶子,在地上砸碎了。我顿觉可疑,马上捡起打碎的破玻璃片让他舔。我估计可能是什么毒药。他根本无所谓,大模大样,或者说很喜欢那东西似的舔了舔。翻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化妆水。  
  但是,像他那么肮脏的男人不可能在那种细管以及竹杖中放化妆水的。  
  可以很明确地判断,那不是化妆水。但是,也无法判断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见他无所谓地舔了那东西,我们便放心地释放了他。在他们当中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处以枪毙的人。也许有,可我们没有发现,妇女和儿童在教堂对面的屋子里避难。  
  根据外国牧师的要求,决定只由军官对那间屋子进行搜查。那里除了见到一些惊恐万状的女人以外,没发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那晚的惟一〃收获〃是西本上等兵在教堂外用手摸着墙壁走路时被蝎子咬了一口。  
  这不禁让人觉得枪声大作的战争的木桩正一根接一根地在黑暗中打了下去。  
  二十一日,早晨六点,我们离开了王思镇。  
  又是在无风的酷热中的行军。  
  与敌人战斗的同时,我们又必须与自然斗争。背包无情地勒痛了我们的肩背。握枪的手因血液循环不畅而麻木,我们只得不停地换着手握枪,每次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就像饥饿时的饭一样让我们盼望不已。  
  可憎的太阳无情地照着大地,像是专门与我们过不去。  
  这个发光的太阳早被当做慈爱的女神,她哺育万物,给我们白昼与黑夜,让我们活动与休息,从无限的过去走向永远的未来。世上的万物向她奉献了最大的尊敬与感谢,但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她只能是一个最残酷的存在。  
  道路两侧丛生的杂草,挡住了风的高粱,无尽延伸的大地,没有阴凉、满是尘土、发疯似的奔向无限遥远的破破烂烂的灼人的道路,成群结队的野狗,腐烂发臭的支那兵尸体,像喝了一肚子水的肿胀的军马尸体,像饿鬼野狼一样贪婪吞噬着那些尸体的野狗……没有一样让人感到舒服。  
  当我看到支那兵肿胀的尸体成了野狗口中餐的情景时,我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对于野狗来说,支那兵的尸体是再好不过的美餐,同样,我们的尸体也……啊!还是不想死!  
  我握着枪支的有力的手,敲着大地行走的腿,可以思念亲人的温柔的心,可以描绘故乡、描绘父母、描绘兄弟的大脑……这一切都要成为野狗的血和肉吗?一想到我的一切要成为野狗身上的一部分血与肉,然后又成为野狗疯狂而贪婪地寻求下一个目标的原动力时,我不禁陷入无尽的苦恼之中。  
  殷勤的枪炮声逼近了。  
  那声音是〃战争〃!  
  那声音是〃杀戮〃!  
  傍晚,我们终于到达了桃马头。流经桃马头的子牙河上,漂流着鲜血。据说三十三联队的队长和旗手在刚要登陆时就成了敌人子弹的靶子。身体浸在没腰身的泥沼中进行战斗的是第九联队和第三十旅团。我们大队受命给这些在第一线的部队运送弹药。我所在的分队奉命为旅团司令部做警卫。用作旅团临时司令部的民房的院子里,无线电发报机在无休无止地工作着。双耳戴着接受器的士兵正在用笔记录着传来的一份份电报。旁边的士兵拼命地转动着手摇式发电机,传达命令,接受战报,翻译……参谋登上崩塌的屋顶,两眼对着望远镜在了望。高级军官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宽阔的河川广场上,友军的飞机低空飞行着与地面部队进行联络。  
  这个小小的可怜的桃马头村子,只留下了一对连走路都很困难的七十来岁的老夫妻。他们恐怕没有想到,到了这么大年纪还要看到如此的惨景吧。真可怜!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进行夜间攻击时,一边称赞着对方〃真顽强!真顽强〃,一边进行着相互残杀,结果伤员很多。而且,三十三联队的一个中队,由于联络出问题,遭到友军飞机炸弹的洗礼,蒙受了很大损失。  
  这无情地表明了在战场上联络是多么重要。  
  战争中也有这种因偶然的不幸而导致的毫无必要的死亡。  
  二十二日,在炎热之中我们再次开始了行军。道路和子牙河一同向遥远的地平线延伸。惨不忍睹的支那兵尸体散乱地躺在河岸边,那些尸体发出的恶臭让我们还不熟悉战场的人感到恶心。  
  见到尸体就恶心的人还不能算战场上的士兵。如果有清洁感,有洁癖,就不能成为火线上的战士。早晨起来要洗脸,上了厕所要洗手,有这种念头的人是不能当火线上的战士的。  
  火线上的士兵应该是能够用刚刚上过厕所的手抓起碗筷就吃饭的人。  
  野战士兵要回归野性!  
  河川沙地上,辎重队在行进,军马在炎热的沙尘中一个劲地朝前走。约莫前进了一里,有个采沙场,从那里乘上水上士兵的船沿子牙河逆流而上。  
  这里立着三个崭新的墓碑。  
  大概是昨天或前天的流血之人吧,而且,还有等待火葬的两具尸体躺在担架上。战友们在旁边挖出一个宽两米、长四米的土坑,堆积着木棍。他们把死者的头发和私人物品作为遗物留了下来。坑里排放了许多圆木棍,把穿着血染的军服的尸体放在上面,尸体上面又放了些圆木,像小山堆似的。  
  伴着随军僧人的诵经声,战友们抑制不住因哀痛而发出的抽泣声,凄然地撞击着我们的心胸。  
  他们过去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战斗。他们为了战死而活到了今天。而且,他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火点燃了。蔼…,就这样永远不能回来的人在圣火中升天了。庄严的激动啃噬着人们的心胸。今大的他们就是明天的我们。  
  与支那兵的尸体相比,日本兵的尸体受到了多么庄严的礼遇埃日本兵的尸体在僧人的诵经声中,在战友哀悼的眼泪中,在圣火中升天了。  
  面对他们赴死的勇敢,人们献上最大的尊敬和感谢,他们将微笑升天。  
  谁会对这种饱含真情的隆重葬礼不满足呢?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从支那兵尸体那里获得的感慨为之一变。  
  死是有意义的。  
  支那、支那北部的野拗立着五座荒凉的墓碑。他们是永远的哨兵,是永远的光荣哨兵。他们要在这里为祖国做永远的哨兵。  
  我对死后的处理所抱的感怀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如果为自己所爱的祖国而死是有意义的话,那么,我们还要担心自己的尸体吗?把这当问题不是缺乏觉悟吗?是我们的信念仍然不够吗?需要如此之多的麻烦和时间,无异于削减战斗力。  
  难道我们应该削减战斗力来期待着这种隆重的待遇吗?  
  滤水机从地底深处汲出清水。对于自登上大陆以来就没喝过一口生水的我们来说,这水是多么地难得埃因为我们曾以为直到死恐怕也喝不上一口美如朝露的水了。我像干干的海绵一样喝了满满一肚子水,只觉得清澈的水似乎能洗净疲惫不堪的心。我让我最心爱的恋人——水壶也喝了个饱,恋人的体重会不停地给我力量和勇气。  
  大大小小的船只发出〃膨膨〃声,由第一大队一千余人组成的昭和八幡船队,在混浊的子牙河上向前进发了。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惟一的河流悠然地流动着。除了杂草、稀疏的树木和高粱以外,四周茫茫,看不见任何一样突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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