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 作者:林语堂-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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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日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
苏东坡指出,当时商业萧条,物价飞涨,由京师附近各省,远至四川,谣言漫天飞,黎民怨怒,声如鼎沸,甚至深远至山区,酒亦属于专卖;和尚尼姑亦遭逮捕,没收其财产,官兵的粮们都遭减低。
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驱鹰大而赴林教,语人日“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习驯。操罔答而入江湖,语人日“我非渔也”,不如捐罔答而人自信。
苏东坡相信皇帝会看得清楚国内的不和与纷争。他从良臣能吏之挂冠去职,舆论之背向不难判断。在数度对新政的指责之后,他力言因推行新政,皇帝已失去民心,皇帝本人及当权者已不为清议所容。
苏东坡上书之后,如石沉大海。三月,又上第三书。皇帝已临时下一诏书,严禁强销青苗贷款,但是却没打算废止此等全部措施。苏东坡引用孟子的话说,正如一个偷鸡贼想改过向善,决定每月只偷一只鸡。后来使情形恶化的,是苏东坡在神宗熙宁四年一月起任告院权开封府推官,在任期内,他出了一道乡试考题《论独断》(全题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亡;齐小白专任管仲而罢;燕啥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这激怒了王安石。
苏东坡立遭罢黜。正如他所预期,虽然皇帝对他的忠言至为嘉许,王安石的群小之辈会捏造藉口,陷他于纠纷之中。王安石的亲戚兼随员谢景温,挟法诬告。当时流传一个谣言,说苏氏兄弟运父灵乘船回四川原籍途中,曾滥用官家的卫兵,并购买家具瓷器,并可能偷运私盐从中牟利。官方乃派人到苏氏兄弟运灵所经各省路途上,从船夫、兵卒、仪官搜集资料。苏东坡也许真买了不少家具瓷器,但并不违法。官差回去报称无所搜获,如有所获,必然带回京师了。
苏东坡的内弟,那时住在四川,苏东坡有信给他,信里说:“某与二十七娘甚安,小添寄叔并无恙……某为权率所嫉久矣。然抢拾无获,徒劳掀搅,取笑四方耳。不烦远忧。”
司马光回洛阳之前在京都时,皇帝对他说:
“似乎苏轼人品欠佳,卿对他评价过高。”
司马光回答说:“陛下是指有人控告他吗?我对他知之较深。陛下知道谢景温为安石亲戚,控告也是王安石煽动而起。再者,虽然苏东坡并非完美无疵,他不比隐秘母丧不报的畜牲李定好得多吗?”
按苏东坡的政绩说,他而今应当官居太守才是,皇帝也有此意。王安石与谢景温反对,使之任附近一县的判官;但是皇帝予以改动,任命他为风景秀丽的杭州太守。苏东坡对御史的弹劾不屑于置理,连修表自辩也不肯,任凭官方调查,自己携眷径赴杭州上任去了。
第九章 人的恶行
现在朝廷上平静了,死一般的平静。苏东坡携眷离都之时,当年仁宗在位年间的名臣儒吏都已清除净尽,四散于外地。欧阳修正退隐于安徽富阳。苏家世交张方平家正在河南淮阳。
苏子由年前即被神宗任命为淮阳州学教授。苏子由也有其特点,不像兄长子瞻那么倔强任性,但一直洁身自好,使清誉不受沾染,能照顾自己免于危害,所以挑选一个平安卑微的职位,与贤士大儒相往还。后来张方平辞官归隐,迁居河南商邸,或称“南都”,子由请调至商邸为官,次年,苏东坡往返京都之时,总是路宿张宅,向张方平请求指教,如对叔伯长辈。司马光与吕公着现在西都洛阳,过着退隐的生活,吕晦病重将死,死前,他呈给皇帝一个难题求教:
臣本无宿疾,遇值医者用术乖方,妄投汤剂,率情任意差之指下,祸延四肢,浸成风痹。非只惮风痹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虽一身之微,固不足恤,而九族之托,良以为忧。
贤德的老宰相富弼不能平安度日,他已经降职为博州太守,当道认为他推销青苗贷款,办理不力。并且他还胆敢上奏折称:“此法行,则财聚于上,人散于下。”这时王安石的私人邓绍,突然十分活跃起来,一看有机会可以效忠主子了,他向主子说可以控富弼阻碍新政之罪,于是宰相的显爵全被剥除,调至另一县去任太守。但是王安石于愿未足,对皇帝说富弼所犯之罪,情如尧舜时之“四凶”,倘若只将他的宰相官爵被除而已,何以遏阻其他奸邪之辈?皇帝对王安石所奏,置之不理,任由富弼去担任那一卑小的职位。富弼在往就新职途中,路过南都,访问老友张方平。
老相国感慨系之,他向张方平说:“知人甚难。”
张方平说:“你说的是王安石吗?我认为了解他并不难。当年我有一次和他共办乡试,他就把一切老规矩都弄得乱七八糟,我就把他调离我的部下,再不理他。”老宰相自觉难堪,又启程赶路。在老年,他常常仰望屋顶,默然叹息。
苏东坡离京之前,京中曾发生一次暴乱。在前年冬天,保甲制便已实行,新兵在乡村受军事训练,新兵疑心受训的用意,以为会调离家乡,会开至北方去和外族打仗,于是临近京都的村子里发生了示威抗议。骚乱之发生还另有原因。当时官方命令农人自备武器,其实也只是弓箭而已。父子相拥而泣,村民有断腕以躲避征调者。由于这次暴乱,王安石就要丢掉他最后的一个朋友韩维,因为韩维正是那一县的太守,他奏明暴乱经过,呈请暂将军训延缓,至深冬举行,因那时农忙已过,空闲较多。就因此一表章,连韩维也遭罢黜了。
要使王安石失势,还须上天显示昭然可见的征兆,须要宫延门吏的仁行义举。在神宗熙宁六年(一0 七三),南岳华山山崩。皇帝至为慌乱,依照习俗,乃迁居另一宫殿,以示敬仰神抵,并下令以粗模三餐上进。此外,自此年夏季到次年春季,一直干旱不雨,皇帝至为忧愁,不知如何是好。他问王安石,王安石回答说:
“旱涝乃是天灾,在尧汤之世也曾发生。吾人之所能为者只是力行善政而已。”
皇帝说:“我所担心的也是此事,恐怕我们所行的不是善政啊。我听见关于商税法的怨言甚多。宫里人人都听说了,连皇后太后也听说了。”
另一个阁员大臣冯京也在场,他也说:“我也听说了。”
王安石回答说:“为什么我没听人说?冯大人之所以听说,是因为所有发怨言不满的人都奔赴你的四周了。”
现在命定要成大事的渺小人物快要出现了。他叫郑侠,就是画难民图的皇宫门吏。他呈给皇帝的难民图上,画的是带着脚镣的难民在砍树挣钱,用以付还官家的青苗贷款。郑侠还随图附上一篇短文:
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湾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郑侠上对
皇帝把画卷带到寝宫,给皇后和皇家别人看。先说话的是皇帝的祖母:
“我听说百姓为了免役税和青苗贷款,其苦不堪。我觉得我们不应擅改祖制。”
皇帝回答说:“但是实行新法也是为民谋福,并无害民之意。”
太后又说:“我知道王安石自有大才,但是已然树敌甚众。为了他自己的好处,你还是暂时把他的职务中止吧。”
皇帝说:“我发现在满朝大臣之中,只有王安石愿意身当大任。”
皇帝的弟弟歧王这时正立在一旁。他说:“我认为你应当听听祖母老人家刚才说的话。”
皇帝突然大怒说:“好!好!我不会治国,你来接。”
歧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家僵住,静了片刻,然后皇太后说:“这些乱子都是王安石闯的,你要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晨王安石罢相,但吕惠卿和邓绾仍然在位。皇帝决定把商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土地登记,一共八种新法,中止推行。
天开始下雨。老天爷高兴了。
但是王安石的时刻还未到。弹劾门吏邓侠还得需要技巧。郑侠第一次循正规献画时,宫廷的官吏拒而不受,说以官卑职小,无权与皇帝上奏章。郑侠乃到京师城外的官差站,因为此系非法利用官差制度,郑侠要在御史台受审。
审间的结果如何,历史上并无记载。但是次年正月,郑侠又将一画册呈献给皇帝,名为《正人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所绘乃唐代贤臣奸佞图像,虽未指明系宋代当时权要,而前代奸佞之辈所做所为,却与当代奸人有其相似处,一看便知,决不致误,即使容有含混难解之处,画册上的故事也可以祛除心中的疑问。与这本画册同时进献的还有一个奏章,推荐一位贤人出任宰相,因为此时王安石已遭罢黜。现在当政的是吕惠卿,邓绾已然改向吕惠卿效忠。在这两个小人狼狈为奸之下,将郑侠贬谪到偏远的广东去。
在郑侠离京之前,一位御史前去看他,对他说:“所有各御史对朝政都箍口不言,独君一人挺立不屈,做此殊死战,殊为可敬!而今似乎全御史台监察朝政之重任,移到一宫廷门吏的肩上了。那个御史于是交给他包好的两卷名臣奏议,都是弹劾御史台里当权的小人的文章,并且对他说:“我把这些资料交托与你,务必妥为保管。”但是吕惠卿由于他那颇有效能的侦察网,获得了这项消息,他派舒直在路上追到郑侠,搜查他的行李。按照此两册上曾经批评朝政的官名,吕惠卿、邓绾、舒曼乃按部就班的逐一迫害那些人,并予以监禁。吕惠卿打算把郑侠判处死刑,但是皇帝阻止道:“郑侠谋国而不谋身,忠诚勇气,颇可嘉许,不可重罚。”所以郑侠仍准径赴流放之地,未予阻挠。
苏东坡去世之后,一黄某获得苏东坡一珍贵的手稿,其中有苏东坡下列的名句:“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人能安闲散,耐富贵,忍痒,真有道之士也。”每一个革命在未得势之前,能表现出最大的力量与团结;但在既已得势,既已清除反对力量之后,则开始由内部的纷争而分裂,终至崩溃。在力图推翻别人时,人性中的精华发挥作用;在企图控制别人时,则人性中之糟粕发挥作用。只要情况顺利,这群小人各有肥缺在手,邓绾、吕惠卿、曾布之间,则忙得无空闲自相争吵。但在王安石一旦失势,情况开始逆转,此一帮派则内部失和了。
在此失和之前,内部腐坏的种籽早已播下。王安石的儿子很恨吕惠卿,而吕惠卿很恨曾布。而邓绾是跟着兔子跑,却帮猎狗忙,吃里扒外,所以往后是够忙的。王安石最后只落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聪明外露,古怪任性,而又残忍凶暴,王记集团许多恶行他当负其责任。现在他已长大成人,他已经开始管理家中的钱财,他的叔伯不再能像往常那样乱用王安石的钱。这个权倾一时的宰相的傲慢无理的儿子,以为凭态度恶劣,由他的令人厌恶,便可以显得出人头地。据说,新政初期,一天,道学家程源正在王安石家开会。这个儿子出现了,头发散乱,赤足无鞋,手拿女人的头巾,一直走到父亲跟前,问他们正在说什么话。
王安石回答说:“我正和程先生谈论新政,我们的新政总受到别的大臣批评。”
儿子一下子坐在大人坐的座位上,大笑道:“只要把韩琦和富弼的头砍下来就够了。”
王安石自己为他儿子受了什么罪,随后自可看到。王家不是和睦可喜的一家人,因为这一家有两个叔叔,一直不赞成王安石的做法,特别警告王安石提防吕惠卿那个骗子。孔夫子一次说人应当“驱郑声,远佞人”。有一天,王安石正和吕惠卿商讨政事,弟弟安国在外面吹笛子,王安石向外面弟弟喊道:“停此郑声如何?”弟弟应声回敬道:“远此佞人如何?”
现在这一帮派很担心他们的前途。但是吕惠卿并没完全失望,而且正好看到自己得势之日已近,取王安石而代之机会到了。世界上有些人能随意操纵眼泪,吕惠卿和邓绾便是此等人。他俩去见皇帝,以一副极为动人的样子在皇帝面前哭,好像他想到国家的前途就悲从中来。应用他们动人的口才,又把皇帝拖回了原来那条老道路,而吕惠卿也官拜了宰相之位。
现在争吵真正开始了。全国的市易务官吕嘉问这时遭到弹劾。市易务的滥权枉法的报告,自然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问王安石,那时王安石还在京都。
王安石回奏道:“嘉问一向认真守法,自然树敌甚众,所以才受攻击。”
皇帝说:“但是朝廷从商税方面收到的钱的确很少,而且我很不喜欢官家卖水果、卖水、卖煤这等事,对朝廷太不体面。”
王安石回奏道:“陛下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这是低级员司管的事,皇帝只要留心朝廷的主要政策就行了。”
皇帝回答道:“即便如此,可是为何朝廷上人人把这种措施看做暴政呢?”
王安石回答道:“请把那些人的名字交给臣。”
这些肮脏龈塘的口角争吵,不值得详谈。实际上的内幕是市易务官吕嘉问身居要津,开始公然蔑视条例司,污辱了一个叫薛向的官员,而曾布却偏袒着薛向,攻击吕嘉问,吕嘉问因而免职。吕惠卿和曾布奉命调查此一案件。吕和曾二人一向交恶,二人与王安石的关系,正如史塔林与托拉斯基之与列宁一样。在调查期间,吕惠卿开始攻击曾布,曾布也开始攻击吕惠卿,曾布垮台。
这是纠纷的开端。吕惠卿而今成了朝廷唯一的魁元。他不但抓住郑侠案件的机会罢黜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又藉着无处不在的邓绾的帮助,想把王安石牵连在山东省一个谋反案件中,其实那是由一个亲王发动的。王安石被控与叛逆串通,因为他与一逆贼是朋友。还有另一个阁员,也曾名义上做过宰相,他与吕惠卿极不相容,他想使王安石官复原职,用以抑制吕惠卿。他除去请皇帝罢黜吕惠卿,重用王安石之外,又送一密函与王安石。控告谋反自然事极严重,王安石以七日之内,火速晋京。
王安石与谋反一案确无干系,在神宗熙宁八年(一0 七五)二月,又重任宰相。这时使邓绾有几分尴尬,他只好连忙背弃吕惠卿,又投入王安石这边来。为了重获王安石的青睐,他决定出卖吕惠卿。邓绾背着王安石,暗中和王安石的儿子勾结,控告吕惠卿勒索华亭商人五百万缗。朝廷降吕惠卿官,出为太守。邓绾以吕惠卿如此轻易逃过,心有不甘,乃联合吕嘉问请求重新审问,将吕惠卿羁押在京师的御史台监狱中。
一度权势炙手可热的小人权要,—一遭到罢黜,邓绾也非例外。邓绾还依然是精力充沛,他亲眼看到吕惠卿垮台,又看出皇帝对王安石也日形厌倦。他以天纵阴谋之才,洞烛机先,心想下一个身揽大权的人必是王安石的儿子和女婿。他上一表章,请皇帝将此二人升迁重用。但是王安石和皇帝对邓绾的变节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