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之书-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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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萨卡庄园的主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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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确需要恶狗看家护院。依萨卡庄园占地十多公顷,光各种果树就有好几百棵,包括中国的荔枝。花轮着班开放。杰曼在信中说,任何季节,随手可摘到果子吃。非妄言也。房子是根据杰曼的意图造的,以西班牙风格为主。到处是真假古董,有希腊柱头,印度佛像、中国花瓶、非洲木雕,显得有点儿杂乱。没关系,这就是杰曼的风格,他全世界旅行的结果。在山坡上有个巨大的鸟笼,环绕着一排椅子。杰曼每天早起爬坡,坐在鸟声中看报。倒是挺浪漫,倘若鸟屎落在头上,岂不败坏了一天的心绪?
地中海的冬天,中午到摄氏25度。我光膀子趴在阳台上晒太阳,驱赶骨头缝里的荷兰潮气。正昏昏欲睡,杰曼笑眯眯地出现,拉我去干活。他管我叫“八月的梦游者”,这是我一本诗集的名字。
杰曼又是个工作狂。除了写作翻译,他还办了个小出版社,每年出五到十本诗集。杰曼的书房是依萨卡的“正殿”,面对湛蓝的地中海。我们合作把米戈尔·赫尔南德兹(MiguelHernandez)的一组诗翻成中文。他是西班牙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身世悲惨,病死在佛朗哥监狱中。杰曼通晓多种语言,他把原作和英文、德文、荷兰文翻译对照比较。有时为了一个词,我俩在屋里转磨,直到夜色流淌出来。
利丽安做了一桌好菜,银器和水晶杯相辉映。杰曼搓搓手,到酒窑选来几瓶好酒。待三杯酒下肚,他痛斥当代诗歌的无病呻吟,提及葡萄牙诗人佩索阿(FernandoPessoa)所倡导的“感觉主义”(Sensationism),嚷嚷着要搞一场新的诗歌运动,多多和我齐声响应,于是“新感觉主义”(NewSensationism)在依萨卡庄园诞生了。说干就干,杰曼准备宣言,找来笔墨和日本纸灯笼,让我把这旗号写在上面。一激动,他又奔向酒窑,拎回两瓶二十多年的陈酒,举杯祝贺。我有些不支,周围的菩萨天使旋转起来。
第二天一早,杰曼开车上路。我们先去奥尔威拉(Orihuela)——赫尔南德兹的故乡,离依萨卡不远。这多少有点儿祭祖的意思。他的故居家徒四壁,一幅巨大的黑白肖像照片显得突兀。他只活了三十二岁,短促的一生充满苦难,却写出辉煌的诗篇。
一路往南,我们直奔哥拉那达(Granada),那是洛尔迦的故乡。“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由于戴望舒的翻译,洛尔迦成了我们那代人的启蒙老师,对我们一生都有重大影响。他和赫尔南德兹是同时代人,命运相似,一九三六年被右翼长枪党杀害。他的故居是个小博物馆,有很多实物、照片和音乐。洛尔迦的目光敏感而忧郁,越过半个多世纪的战争和苦难盯着我们。
在那儿可以看到不同文化的奇特融合。哥拉那达是来自北非讲阿拉伯语的摩尔人于八世纪建立的,他们统治长达五百年之久。代表摩尔文明的阿尔汉巴拉(Alhambra)被认为是世界上最美的宫殿之一。有多少摩尔幽灵绕开游客,穿过回廊水榭,消失在秘密的石门中?
弗拉明寇(Flomenco)民间歌舞,服装艳丽,节奏明快,充满了激情,是吉卜赛、摩尔和安德露西亚文化的结晶。我们混进一个社区俱乐部,舞蹈者在台上旋转时,全体观众跟着用手掌的不同部位击出复杂的节奏。
“看,我为什么要搬到西班牙?”杰曼得意地说。他鼓动我也搬来,在依萨卡附近买栋小房子。我还真动了心,掰指头算了算自己的经济实力。
“新感觉主义”诗歌运动不能就此罢休,杰曼有更多的计划,盘算着在依萨卡办个诗歌节。他把我带到海边的一个圆形小广场,台阶环绕,惊涛拍岸。这就是舞台,听众在前,夕阳在后,加上音乐伴奏,怎么样?典型的杰曼式的浪漫主义。
我还以为他说说而已,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没想到这位老兄拿出推销汽车的本事,敲开所有官僚的门,哄骗他们掏钱。三年后,即九五年春天,我再次来到依萨卡,“海岸国际诗歌节”(LaCostaPoetica)真的由杰曼自己拉开了帷幕。这回可把利丽安忙坏了,她身兼秘书、会计、司机、采购、厨师、导游。由两口子办的诗歌节,恐怕全世界绝无仅有。
诗歌节结束了,利丽安两眼发直,杰曼笑声空洞。
杰曼总是花样翻新。去年他发起了所谓“行星意识”的国际诗歌计划,并建立了“反污染”诗歌网站,我眼看着跟不上趟了。如今这年头,能把诗歌看得这么重的人还真不多。
我刚收到杰曼的信,他告诉我去年是个诗歌的丰收年。他六月去了荷兰鹿特丹诗歌节,接着是意大利。八月在捷克参加世界诗人大会,一位爱尔兰诗人请他去都柏林诗歌节。他的诗集《道》(TheRoad)及配画,在比利时的安特卫普书展上展出,十天内他朗诵了七次。然后又去了维也纳……
信的结尾处他谈到美国克林顿公司的蛮横,并引用了自己的诗句:“没有影子/比它的光线更长。”他最后写道:“依萨卡的太阳在等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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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国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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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头一次见马丁(Martin)是八五年六月初。我们先在柏林照了一面,紧接着来到他的鹿特丹国际诗歌节。他五十出头,身材敦实,肚子凸起,头发正在哗变——脱落退色,那是转变之年的白旗。他的笑容像面具但又不是面具,而是一种持久的乐观态度。他于一九七○年创办的鹿特丹诗歌节,如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诗歌节。马丁乐呵呵地穿过二十多年的隧道和想象的开阔地——何止是诗歌节主任,他简直就是诗歌界的国王。
我们住的那家小旅馆在鹿特丹市中心,是二战联军轰炸中仅存的几栋建筑物之一,仍保留着战前的风格。墙上挂着多桅帆船的油画和黄铜的舵轮。大厅的皮沙发笨重而舒适。门房认识每一个客人,跟他们闲扯。每天晚上朗诵后,诗人聚在旅馆的酒吧喝一杯,烟雾弥漫,与各种语言混在一起。
马丁专门派了个翻译小姐给我,有人开玩笑说:“北岛整天被只花蝴蝶围着。”那位小姐调皮任性,高兴时翻两句,要不然干脆颠覆文本,你说东,她偏说西。我那时英文差,和马丁对话只能通过她。交流与否倒不要紧,可别无缘无故把人家臭骂一顿。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马丁一直在笑,毫无保留地笑。
诗歌节结束了,马丁留我在他家过夜,第二天一早送我去机场。那天晚上,马丁夫妇开车带我和翻译小姐到一个城堡去喝啤酒。他兴致很高,谈到他未来的计划。如果翻译正确的话,他要请更多的中国诗人来,把中国诗歌介绍给荷兰读者。他脸色红润,在这个年纪上可是个危险的信号。说完某句话,他会突然愣住,似乎在倾听自己的回声。那是我头一回出国,什么都新鲜。记得我们坐在酒吧外边,头上是梵高画中燃烧的星星。那天我喝多了,舌头转不过弯,跟着马丁傻笑。我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去找厕所,那一张张放满酒杯的桌子漩涡般漂走了。
漂泊海外,我请马丁再带我去那个城堡喝啤酒,可他老人家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八七年我们一家住在英格兰北部的小城杜伦(Durham),我在大学教中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丁。”马丁来电话说,他和助手尤克(Joke)要到伦敦出差,想过来看看我。那是八八年春天,英格兰北部依旧很冷,天阴沉沉的。火车晚点一个多钟头,害得我苦等时,把十英镑塞进吃角子老虎机。马丁和尤克那天都穿着米黄色风衣,像兽医和他的护士。我终于可以结结巴巴跟他们对话了。马丁说英文带浓重的喉音,含混不清,好像在喝很苦的中药。他们要搭当天的火车赶回去,只能待两三个小时。我们围着一壶茶坐下。尤克属于那种典型的荷兰女人,红脸蛋高颧骨,在马丁的带动下仓促地笑着。她名字在英文的意思是玩笑,其实人很严肃。他们提议看看邵飞的画。画一张张摊开,英文的赞叹中夹杂着荷兰文的嘀嘀咕咕。最后马丁郑重宣布:请邵飞和我一起去鹿特丹,在诗歌节期间为她举办画展。
那年夏天来得早,有几张我女儿的照片为证。她那年只有三岁。一张在风车前,她穿着蓝白相间的连衣裙,皱着眉头;一张在鹿特丹港口的游艇上,几位诗人正逗她玩;还有一张是邵飞抱着她在梵高美术馆里,她龇着门牙,像个小兔子……当然,这些生活细节与马丁国王无关,他是属于大家的,属于被称之为诗歌那块圣地的。诗歌节开始了,马丁像个活动靶子频频移动,嘴咧到耳根,眼睁睁的谁也看不见,向有人没人的地方挥手说哈罗。我知道,这纯粹是给累着了。你想想,一打掏腰包的官僚商人,好几十号难缠的诗人,再加上千口子挑剔的听众。当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也只不过挥挥手,绝不敢走得太近。
那年请来的中国诗人除了舒婷和我,还有马高明,他跟荷兰汉学家柯雷(MighielvanCrevel)合译的《荷兰现代诗选》刚出版。不知为什么,马高明最后一分钟才拿到签证,带着新婚妻子,猴急地搭上世界最贵的瑞士航空公司的班机,一下子花掉两万多瑞士法郎。这两张机票拿到诗歌节,谁碰烫谁的手,引起组织者内部激烈的争吵,把梦游的马丁惊醒了,他凭第六感官,一见中国人就躲得远远的。我要找马丁说点儿事,他离我五十米远就拐弯了,向一排柱子招手致意。
二
强调诗歌与政治的密切联系,是马丁国王的基本国策。作为一个荷兰人,这无疑是对的:从西方人道主义出发,关怀人的声音,与禁锢这声音的势力作斗争。可惜并没有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问题是在被营救者看来,真正的反抗也许恰恰是让诗歌疏离政治,疏离国家话语,从而摆脱历史的恶性循环。这种东西方的错位有时候是一种默契,有时候又是个残酷的玩笑,曾令双方都很尴尬。
此刻我坐在书桌前,试着回忆马丁的形象,突然感到茫然。算起来,我参加过四次诗歌节,一次小说节,又在荷兰住了十个月,而马丁给我的印象是破碎而矛盾的。他五十岁以后我才认识他,没有任何他曾年轻过的证据。再说,诗歌节期间不能算数,马丁被公众包围,六亲不认。即使只有我们俩在一起,他也不谈自己。其私人生活藏在大幕后面,当大幕拉开,他早已收拾利索,向观众致意。
我记起这样的场景:在鹿特丹下火车,穿过车站广场,在高楼大厦中拐两个弯,来到空荡荡的剧场。诗歌节办公室占其一角,堆满海报和小册子。马丁国王迎出来,跟我紧紧拥抱。他的拥抱是法国式的,非得把腮帮子两边都啃到才罢休。我个儿高,不得不弯下腰,还得保持平衡。一年一度的诗歌节还没开始,马丁头脑清醒,谈笑风生,关键是他能看清我是谁,这对客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问过我的家人和中国后,他神秘地掏出封信,是马高明的,密密麻麻的五篇纸。他要在北京组织一个规模庞大的诗歌节观光团,专程来鹿特丹摇旗呐喊。马丁嗫嚅道:“他疯了,他疯了。”但能看得出来,他打内心里赞赏马高明。没有这种疯狂,他当年也绝不可能办起这么个诗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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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国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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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与官僚商人保持良好的关系,这是诗歌节成功的钥匙。请他们在开幕式上致词,让出最显要的位置,陪酒陪饭陪笑脸。但马丁也有自己的原则,比如他虽然穿西服,但从不打领带,这是一种身份标志,表明他是站在不修边幅的诗人这边的。荷兰女王要接见他。皇室的人通知他必须穿戴整齐,包括领带。被马丁一口回绝。后来女王知道了,颁发特许令,才有幸和不打领带的马丁国王见上一面。
写到这儿,我突然有一种冲动,翻箱倒柜,找出马丁的电话号码。“哈罗,”他的声音微弱。我让他猜猜我是谁,听他支支吾吾,只好招了。他惊呼着,好像他家突然着了火。“北岛?是你?我一直在找你。”寒暄几句,他又讲起那个老掉牙的故事。“……当时我问那个中国老诗人,北岛在哪儿?他回答,北岛根本不存在,因为他不在我们的系统里。你看,我还是把你找到了……”那是一种发现的快乐。我把话岔开,问起他的生活。“你知道,退休是件困难的事,我又建了个叫‘各民族诗人’(PoetsofAllNations)的基金会……今年六月我们去了哥伦比亚。那儿很穷,可一场朗诵有八千个听众!简直难以置信。”马丁国王越说越来劲儿,诗歌是他生命的动力。他告诉我,他下个月去中国,在北京会见到马高明。“他正在编一本厚厚的《国际诗歌年鉴》,由我们基金会赞助。当然,我还记得那两张机票,对我们也是笔大数目。是啊,他还是照样喝,这没关系,他有的是好主意……”
三
退休,对马丁来说是块心病。我找到两年前他发给我的电传:“你也许知道我已离开国际诗歌节了,因为年龄的缘故。去年第二十七届诗歌节以后,我六十六了,在这个国家,六十最多六十五就得停止工作,我非走不可……”他在字里行间一步一叹息。
自九二年十月到九三年夏天,我在荷兰的莱顿大学做驻校作家。这职位是专为流亡作家设置的,马丁是推动者之一。从莱顿到鹿特丹坐火车四十分钟,按美国标准,等于住在同一个大城市。可我不常见马丁,一来他是个大忙人,再说那阵子我整天跟自己过不去,根本没串门的心思。我们多半打打电话,马丁有一套程式,总是先问起我的家与国,再谈正事。
记得九三年春天,我专程去看马丁,并约好一起吃午饭。我们去了一家相当地道的广东馆子,就在诗歌节办公室附近。那天尤克也在,她的脸像月亮反射着马丁的阳光。我们边吃边聊。说到得意处,马丁又拿出马高明的信给我看——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和尤克送我上火车。太阳暖洋洋的,经历一冬凄风苦雨的荷兰人在车站广场散步。马丁突然说他老了,还患有糖尿病。我说你该退休了。马丁转过头来,惊奇地扬起眉毛,表情古怪,白色胡渣从粗大的毛孔钻出来。他盯着我,似乎在察看有没有什么阴谋。“是啊,这是个好主意,”他苦笑着说,“可我有的是精力,再说退了休,我能干什么?”是啊,国王怎么能退休呢?
马丁国王在位二十七年,于公元一九九六年被废黜。
关于此,有很多传闻,我宁可不闻不问。接他班的是个年轻女人,有个俄国名字:塔吉雅娜(Tatjana)。她告诉我,这名字是她父亲热爱普希金诗歌的结果。两年前我们在巴黎诗歌节见过面。她是那种新型的职业妇女,精明强干,生气勃勃,和马丁的作风完全不同。马丁国王是被民主制度废黜的,大势所趋,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说马丁不服气,要另搞一个国际诗歌节,分庭抗礼。我真为马丁难过,想写封信,劝他放弃复辟的企图。可这年头,谁又能说服谁呢?
“所有权力都有腐蚀作用,绝对权力有绝对的腐蚀作用。”这是帮我做翻译的柯雷用英文教我的,对我来说像个绕口令。那是九二年夏天,在鹿特丹诗歌节上。
在马丁国王执政的晚期,早已出现种种不满,起初声音微弱——几只苍蝇,渐渐变成轰鸣。我相信,马丁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诗歌节期间他把布蒙在眼睛上,跟大家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