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by 泥娃娃-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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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跷过来了!”有人叫着。
响亮的锣鼓声中,一队绑着高跷的伶人扭了过来,渔翁、媒婆、傻公子、小二哥、道姑、和尚……人物不一而足,吞刀吐火翻筋斗的,踢跳舞蹈玩火把的,旁边众人不时大声叫好。幼时也见过踩高跷的,但江南的高跷都是戏里的角色,而且那时年纪小,已经不甚记得,到这里五年,却是第一次来看。我拉着小洛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只顾了拍手,等回过神来,看见小洛拉着我的衣襟贴在我腿边,父亲和两个弟弟早已经不见踪影。
我也并不太惊慌,毕竟也进过几次城,沿路回去不是难事,而且急也没有用,在这样的情况下找父亲几乎是不可能的。拉紧了小洛,我跟着人群向城门的方向拥去,在城门口等待的话,应该能碰到父亲。
“好漂亮的灯!”众人的议论传过来,街对面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镏金的“齐府”两个字在灯光下亮得耀眼。门前是一座巨大的走马灯,工笔绘着“嫦娥奔月”“麻姑献寿”“玄静升天”……诸般女仙的事迹。我和小洛仗着身形小巧,一起挤到跟前去看。灯上的那些女子画得一样美丽,却是各个不同,或嗔或喜,眉目含情,连我和小洛也都看得恋恋不舍,一起读着她们的名字。小洛伸出手,小巧的手指抚过艳红的灯笼骨架,与雪白的底色浑为一体。
“好看么?”很清脆的男孩声音,我回头,那是个比我略大些的少年,身上裹着雪白的狐狸皮裘,衬得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更没有血色,只一双眼睛亮得星子一般。他看了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小洛,“嗤”地笑了出来。因为小洛正努力睁大了眼睛,但睫毛太长,他的动作实际上没什么用处,那双眼还是半睁半闭样的朦胧。
他向着我笑道:“小弟弟,你可真漂亮!这个是你的弟弟么?好可爱哪!你们两个为什么没有大人跟着?自己乱跑很容易被坏人拐走的,而且天这么冷,你们穿得又这么少,进我家来坐坐好么?”
模样比我大不上多少的人居然叫我“小弟弟”,我讨厌他居高临下的态度和老气横秋的样子,瞥了他一眼,拉了小洛就走。少年耸耸肩膀,转身离开,清秀的面孔满满的是笑容。
小洛停住脚步,指着旁边一盏灯上粘着的纸条道:“那个谜我猜出来了,哥哥。”语气是欣喜的,连眉眼都带着笑。
那纸条上写着:“一时欢乐一时愁,想起千般不对头。如若想得千般到,自解忧来自解愁。”彩头是月牙儿银坠一个。
小洛扯着的袖子,拉我低下头,小嘴儿贴在我耳朵边,悄悄道:“就是‘猜谜’这两个字,很简单的,哥哥,我要那个银坠儿,一定要!”他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暖暖的,带着让我迷醉的温度,我顺势搂住他,怀里心里都被一种柔柔地感觉充实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淡去,只剩下了我和他,我的小洛、我的弟弟。
他是个小小的孩子,他一向都安静而温柔,两个月来他不曾开口要过任何东西。甚至当母亲炖那些少得可怜的肉、玉和安在旁边吵闹不休的时候,他却可以一个人躲在湖边在凛冽的风里坐上一整天,直到我找他回来。那时候,他蜷缩成一个团的身影隐藏在湖边摇曳不停的枯草中,那样小小的孤独的样子,总要让我的心都跟着痛起来。而现在,他说他想要,他要那个银坠儿,“一定要”三个字说得如同春潮时节刹那碎裂的冰晶、坚硬而不可挽回,那么,我就一定帮他得到。
我拉住他向旁边那张桌子挤过去,管家模样的人在熙攘的人声中应接不暇,那是接待猜出灯谜的人的地方,不时有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我站在桌子下面,那个管家却注意不到我,不得以,我嘱咐小洛不要动,暂时松了他的手半爬上桌子,才在管家的耳边说清了那个谜底,接过了他给我的银坠儿。
坠子并不值钱,只是做成了一个好看的月牙儿的形状,上面系着一条红色的丝线。我心满意足地把它攥在手里跳下桌子,向着小洛递过去,笑道:“给你,很好……”我没能说出那个“看”字,因为没有人接过我递出的坠子,小洛已经不在原处。抬眼四望,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没有小洛的影子,小洛……不见了!
小洛不见了!我只不过松了他的手一小会儿,我只不过和别人说了两句话他就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街上是满眼的灯、满眼的人,却单单没有我想找的那一个。小小的银月牙儿就在手中,并不尖锐的角刺破了我的手,粘腻冰冷一片。
我疯狂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我疯狂地叫着“小洛”,我抓住每一个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我的小洛,我梦想着下一刻小洛就从旁边的人身后跳出来,笑着叫我哥哥……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告诉我小洛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小洛对我多么重要,他们对我推推搡搡,认为我只是胡乱发疯的孩子……
我跑着问着找着,身边流过的人潮的声音一波一波地散开,像水面激起的涟漪般重复着荡漾。不清楚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风中的雪在狂乱地舞蹈,在班驳的灯光里变幻着色彩;雪中的风干燥而冰冷,带走小洛残留在我胸口上的所有温度。我跑着,不知道多久,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迷离,小洛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小洛……
“小弟弟,你怎么了?你的弟弟呢?”焦急地语声突兀地响起,我迷惘地看着面前这张苍白的脸,熟悉又陌生,我们见过么?也许是见过的,但他不是小洛,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已经没有精神去想。
那个丢失了小洛的、冷得寒心彻骨的冬天,我记了整整十年……
第 3 章
江南的春雨细密柔软,如烟如雾,但连绵不绝,不会轻易停歇。
我扶着子安走下楼梯,去大堂里用晚饭。子安的身体并不好,淋了雨又开始骨头痛,已经躺在房里三天,我偏要他下来活动一下,他只好答应。他现在身上没什么气力,被我半拥半抱地扶下来,见人多,勉强挣了开去,一张苍白的脸却浮着晕红。
子安就是小洛丢失的那一天我们遇到的少年,“齐”是个很常见的姓氏,但说起飞剑门却没有人敢说平常,子安是齐家掌门的长子,我则是他的贴身侍从。
小洛丢失后,父亲和母亲就要带我们兄弟三人搬回江南。我不想也不能走,小洛说过不会离开我,我要留下来找他,他如果能够回来,也一定会来找我。我接受了子安的提议,他帮我找小洛,我留在他身边服侍他、做了他的小厮,留在燕北和他一起长成了二十岁的青年。而小洛,十年来无声无息。
我名义上是子安的贴身侍从,但他待我如兄弟。子安身体太弱,练不成高深的武功,我以加倍的刻苦、无限度地提升自己,担负起保护他的责任。
无视那些乡绅贵女们诧异的目光,我把子安安顿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既能斜斜地看见窗外碧蓝的湖水,又不会被风雨袭到。子安随意地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长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笑道:“凌天,这里可真美,改日晴了,我们一起去湖上泛舟可好?”
“你喜欢就可以。”我笑道,“反正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多休养几天也是应该的,于老前辈的寿诞还在一个月后,我又不急着回家。子安,这酒很好,你可以喝一点。”为他斟上一盏碧绿的梅子酒,醇美的酒香在清冷湿润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对面的青年展颜一笑,清淡如莲:“我,干!”墨色的瞳仁后是深入心底的欢欣,他是那么的快乐,即使病痛缠绵,依然笑容灿烂。
楼家老店对面就是烟波浩淼的太湖,漫天的烟雨与水波在遥远处相接无痕,水天一色。恍惚中眼前的湖水有接天的莲叶开始迅速生长,碧色无边里娟秀的女子挽着一朵白荷,在莲露残虹中吟唱着子夜歌,借着水韵与堂内婉转缠绵的评弹遥相唱和……我美丽的小姑姑,十年弹指间,回首时、垄中白骨、难复红颜。
十年的时间,足够当年苏杭一带有名的洛家泥金印花织锦重整旗鼓,洛家又恢复了当日的风光,作为富贵人家享受着崇拜。
十年间我回家仅仅三次,我没有听到过父亲和母亲再提起小姑姑和小洛。
买回来的洛家旧宅,小姑姑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包括她私奔生子的事实都已经湮没无存。一切成了过眼的云烟,再没有人提起,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过那个水一样温婉的女子、和她精灵一样的孩子。
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又没有想过丢失了的小洛身在何方、是生是死,有没有想过埋骨他乡的小姑姑一缕孤魂无所依靠。也许小洛的失踪对他们是一件好事,小洛的存在证明着曾经有过的逃亡、耻辱和落魄,父亲一向都不喜欢重温失败,对自己当年燕北务农只字不提,更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还有一个小洛。只有我,还执意地叫着我当时用过的名字,执意留在燕北守在齐子安身边,等待着也许永不可能回来的小洛……不,我相信,小洛说过不会离开我,他会回来。
小姑姑也还留在燕北,小小的坟丘对着泽湖的白莲,她最喜欢的花。父亲和母亲大概从未想过接她会江南,我也没有想过送她回来,留在燕北至少还有我去看她,我害怕她回来了只剩下孤单。我依稀还记得那个小姑姑所喜欢的书生,浅淡的笑容里有使人陷落的深情,黄泉之下的她也许并不寂寞。我希望她爱的那人找到了她,但我也希望小洛没有与他们团圆,而且要永不与他们团圆!
鼓掌叫好声唤回了我的神智,原来是唱弹词的女孩儿已经煞住了尾,袅袅余音中,那女孩儿放下琵琶敛衽为礼,托了白瓷的盘子照例来讨钱,对着抛下大小铜钱的客人笑靥嫣然,那笑如窗外的雨,虽然悱恻娇丽,却有清冷和无奈悄悄地铺展开来。
侧头,子安正凝望着我,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酒,带着一脸了然的笑,他自然知道我在想小洛的。他常常说我是个执念太深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会得到幸福,因为他们只要认定的那一个。他总是让我看看别人,可是我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丢失了小洛是我的错,如果再加上忘记了他,那么我罪无可恕。
子安看着我,提了酒壶为我斟上,无意中溢出的目光凝在了某一处,便僵住。酒盏已满,他竟不知道。
抚着他的手把酒壶拿下来,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斜角上一张桌子旁坐了个蓝衫少年,十八九岁的样子,肤色白皙,面容精致,懒洋洋地靠在椅上,由着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十六七岁的紫衣少年把饭菜一口口地送到他唇边,一双眼半睁不睁地透着猫样的慵懒也的确是真的很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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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和子安的目光有一瞬间象极了发现老鼠的猫儿,怨恨和敌意刻骨铭心、似乎是与生俱来,但那样的目光只是一闪,而且隐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若有若无,让人不敢确定。他发现我们也在看他,索性将身子一侧偎进那紫衣少年的怀里,闭上了眼。那少年一臂揽了他,仍是不紧不慢地喂他,神情专注,目光里的柔情便是一块石头也能熔化了去,偏偏他怀里比石头要软要美的少年恍若未见。
摇了摇头,我夹一筷松鼠桂鱼,小心地挑去了里面地刺送进子安盘子里,笑道:“子安,不要理他,小孩子而已。”
子安也一笑:“看看他们,很亲热很幸福的样子,两个男孩儿在一起这样子,也算得惊骇世俗,却偏没有人去打扰他们。”他的眼里莫名地多了些郁色,很快又散去,咬了一口鱼肉,笑道:“好甜,味道……真好。凌天,你总是知道我要什么。”脸上的红晕更深。
“啊!”一声惊叫,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却是那唱弹词的女孩儿走到两个漂亮少年桌边,被那蓝衫的少年一把拉进了怀里,紫衣的少年已经站了起来,面无表情。
女孩儿在蓝衫少年的怀里拼力气挣扎着,满眼的泪。蓝衫的少年任她挣动,笑嘻嘻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捏了捏:“小姑娘,你的脸好软,身材也不错,唱曲子赚得了多少钱?陪我一晚如何,我给你钱,包你一辈子都不用再出来,如何?”
女孩儿泪痕满面,却无法挣脱了他的手。旁边一名老者张口欲言,紫衣少年目光一凛,单手一甩,一柄小小的飞刀正落在那老者面前的酒杯上,生生地把那青瓷的杯子从正中劈成两半,老者本红润油光的脸顿时没了血色,周围一片寂静。
我看不过去,一掠而至,怒道:“放了她!”
紫衣少年身形刚动,蓝衫少年轻道:“站着!”略带沙哑的嗓音,听着心里莫名的就是一软。他只懒懒地瞥了我一眼,道:“原来是飞剑门的大侠客哪。”他笑:“你来管我的事?”他懒懒地站起来,一摇三晃地径自托了女孩儿向楼梯过去,女孩儿被点了穴道,叫不出声,也无法再挣扎,含着泪躺在他并不宽厚的怀里,乞求地看着我。紫衣少年被那一声“站着”喝住后竟是纹丝不动,连表情都不曾变过。
我挺身拦在他面前,沉声道:“朋友,在大庭广众做这种事,你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你的意思是说,两个人躲在房间里来这个比较好,是不是?”少年轻佻地贴在我腮边,同时斜眼瞥了一眼窗边的子安,“她是你的情人?”
一股奇异而熟悉的幽香萦在身畔,我呆住。回头,窗边的子安在浅浅的微笑,一双眼说不清是明朗还是暗淡。我觫然一惊,他说的究竟是“她”还是“他”,但我还是道:“我与她并无关系,只不过看阁下出手当是武林中人,学武为人,阁下却用来如此欺侮一个弱质女子,在下实在无法袖手,公子若不道歉,休怪在下无礼。”
“哈!当真是大侠哪!你哪只耳朵听见她不愿意了?”少年假笑一声,“被我摸着抱着,说不定她心里高兴得很哪,你管得着么?”他睫毛颤了颤,眼波流转,“摸摸抱抱算不了什么,是不是?”
没想到他轻易就挑起了我的怒火,等我静下心来,少年已经被我扭住手臂按在了一张空桌子上,恨恨地瞧着我咬紧了嘴唇。挑眉看向窗边,子安在浅浅的微笑,我也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不过如此,你道歉,我不伤你!”
“道歉?休想!”少年被我扣住了脉门使不出力气,软软地半躺在那张桌子上,十分狼狈,冷道:“凌天,你敢伤我!”周围的人也想看他的笑话,但那紫衣的少年虽然只在旁边雕塑样的站着,阴鸷的目光却冰冻了每一个人脸上的笑纹。
“没有必要伤你!”而且我也不忍,手指扣在他的手腕上,那手腕是细弱的,明显还是个孩子,莫说他并没有做成什么坏事,便是他真的做了,我又怎忍心真的伤害了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只要稍稍的惩戒应该就足够了。
不过怎样才能惩戒他?说教显然是行不通的,看着他倔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