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4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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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抗战老人孙绍朴说,四川新兵在开封停留一天,然后连夜开上陈留口抗敌。
陈留口位于开封城以东,从前称陈留县,新中国成立后划归开封管辖,是敌人主力救援土肥原师团和进攻开封的必经之路。新兵是在下午进入阵地的,他们看见所谓阵地其实就是一道三百米长的小土坎。团长用马鞭在阵地后方的空气中划出一条线来警告说,任何人不许后退,擅自逃跑者就地正法。
新兵上战场第一件事就是挖工事。
排长祝伯均指点新兵说,挖战壕可不能偷懒啊,挖得深才藏得住,不然炮弹一响你就得完蛋。孙老说,陈留口一带都是开阔地,一望无际的小麦即将成熟,让人想起家乡成都平原,只不过家乡此时收割的是油菜而不是小麦。平原作战无险可据,他和卿世恒用了一个通宵轮流作业,才把阵地与壕沟连接起来。
战斗在第三天清晨猝然打响。
对新兵来说,战争是种难以想象的陌生体验,甚至有些匪夷所思,好像睡梦中地震一样,敌人尚未露面,空气中起了一种奇怪的响声,人还没反应过来炮弹就地动山摇地爆炸开来了。那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连续爆炸,震得黑夜都像玻璃一样哗啦啦地破碎了。新兵趴在战壕里,双手紧紧捂住脑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几十年后老人大声对我说:狗日的鬼子大炮,把好多人耳朵都震坏了……听说有的部队还没见到敌人就被大炮轰垮了。
炮击刚过,排长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飞进新兵耳朵,让人感到又陌生又不真实。排长命令说:敌人进攻啦……准备射击!
新兵赶快抬起头来,透过稀薄的亮光看出去,他看见前方麦田里果然有很多隐隐约约的东西在慢慢蠕动。这是新兵孙绍朴第一次面对万恶的日本强盗,他毫无畏惧和胆怯,举起步枪朝那些黑影啪地扣响扳机。新兵只顾埋头射击,直到排长大声呵斥,这才发现敌人早已经没有踪影。
初战告捷,消灭敌人若干,新兵信心大增。
打扫战场的时候,官兵从鬼子尸体上搜出许多私人物件,有护身符、“千人针”,还有一张家庭照片。大家在阵地上争相传看。孙绍朴看见敌人照片上是个和睦幸福的大家庭,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不同的是这些人都穿着日本和服,他猜想他们可能都是死者的亲属。令他费解的是,照片上的日本人看上去样子并不凶恶,老人同中国老人一样慈祥和善,女人同中国女人一样温顺贤良,可是他(她)们怎么能把亲人送到中国来杀人放火和做强盗呢?
一连几天,战斗更趋激烈,新兵坚守阵地,多次击退敌人进攻。孙老说,五月的中原大地,麦田一片金黄,但是老百姓都逃光了,庄稼地变成战场,空气中弥漫着麦子被战火烧焦的糊臭气味,令人感到痛心。我问孙老,您打死过日本鬼子吧?
他谦虚地说,也有四五个吧。
我说,您跟敌人肉搏吗,比方弹尽粮绝的时候?
孙老回答令我大出意外。他说我军子弹很充足,手榴弹也很多,有运输队负责供应。肚子也基本上没有饿着,后方有民工送饭,一天至少保证能啃上一张煎饼。只有一件事最烦心,就是没有水喝。孙老说,那时候临近夏天,日头毒辣,敌人没日没夜地打炮,阵地上连空气都在燃烧。天不下雨,阵地上没有水,许多人实在渴得不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喝尿。孙老说他看过电影《上甘岭》,里面有志愿军喝尿的情节,看得老人热泪盈眶。
后来孙老忽然放下茶碗说,其实尿并不难喝,关键时候还得自己救自己。
3
豫东战役到了关键时刻。
华北派遣军大举进攻,阻击部队的防线频频告急,中国大本营眼看进攻频频失利,快要到手的胜利即将化为泡影,远在武汉的蒋介石极为震怒,电谕前线各军,限时攻克三义寨,消灭土肥原师团,否则军法处置。军长桂永清亲自赶到第八十八师,他脸色惨淡,苦笑着对龙慕韩说:这是校长给你我的最后机会,否则我们都将为战役失利承担罪责。
龙慕韩仰天长叹道:桂军长,兄弟已经竭尽全力,如再不胜,只好听天由命了。
桂永清坚决地说:龙师长请记住,我们都是校长的学生,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失败……现在我命令,各级长官须身先士卒勇猛进攻,后退者一律就地枪毙。
于是龙慕韩再次被推上背水一战的绝境。
担任突击任务的连长高敬远惊愕地看到,师长身穿灰布士兵服,头戴钢盔,手握冲锋枪走进战壕里。师长身后紧跟着师部军官和卫士连,而此时他们位置距离敌人阵地只有不到一千米。师长大声下令说:今晚全线总攻击……有敌无我,有我无敌!
长期以来,中央军一个显著弱点就是不善夜战,这一点他们甚至不如装备较差的共产党军队。而他们的敌人日本人则以夜战见长。日军专门开设夜战训练科目,官兵配备夜战装备,比方夜战识别标志、不反光的刺刀和钢盔,部队进行夜间射击训练,学习利用月光、星光来判别方向地形,演练捕俘战、破袭战、泅渡战、遭遇战等等。二战时期,夜战几乎成为日军取胜的一个重要手段,他们无论在进攻马来半岛、攻占菲律宾、突袭缅甸还是偷袭印度英帕尔的战役中都曾发动夜战并取得辉煌战绩。
但是在1938年暮春这个硝烟弥漫的傍晚,当滞留天空的亮光开始消退,黑暗的潮水从泥土深处渐渐涨起来,凄厉的冲锋号声就在中原大地上反复吹响。中国大军全线出击,战场上大炮轰鸣机枪怒吼,决死队跃出战壕向敌人冲锋,敌人的顽固堡垒三义寨顿时被一片燃烧的火海吞没了。中国军队壮烈地发动夜战不是因为他们擅长这种战术,而是别无选择,因为只有夜战才能混淆敌人视线,让黑夜成为一道厚重屏障,致使敌人飞机无法飞临助战,炮兵观测气球也变成瞎子。
战争把黑夜变成一座屠场,到处杀声震天尸体成山,其实中日两军都没有退路,他们都站在悬崖边缘,唯一出路就是把对手而不是自己推下失败的深渊。龙师长大声呐喊奋勇向前,此时所有附加在将军身上的负担统统卸下来了,当他同士兵一道冒着敌人炮火义无反顾地冲锋时已经回归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战士,而战士除了取胜之外别无所求。激战至半夜,当龙师长一行终于踏上三义寨敌人外围阵地时,他被遍地燃烧的火焰和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这时候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滚进壕沟里向他大声报告说:
师长,决死队……攻进去了!
4
英勇善战的决死队长高敬远果然不负众望,率领队员像尖刀一样直插敌阵纵深,他把部下分成两队:一队正面佯攻,吸引敌人火力,另一队则悄悄摸到敌人工事跟前。随着一声令下,队员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榴弹,劈头盖脑地砸向敌人。
这种交叉掩护的战法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抗战初期,前线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是:“中国兵怕炮弹,鬼子兵怕手榴弹”。这是因为日军炮火过于强大射击准确,往往令中国军队难以抵挡。但是中国人也有自己的优势,多数官兵入伍前都是贫苦农民,他们不仅吃苦耐劳而且力气很大,能把石块扔得很远。据说在黄土高原的晋陕河谷,年轻人常常能把土疙瘩扔过黄河去。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本人被中国守军的手榴弹炸得人仰马翻,中国士兵的手榴弹扔得又远又准,简直抵得上许多门迫击炮,令日本侵略军始料不及伤亡惨重。后来日本军部只好在《士兵训练条令》中紧急增补一条:“迅速卧倒,躲避和防止……手榴弹杀伤”,云云。
手榴弹再次成为中国军队夜战制胜的秘密武器。
随着爆炸声此起彼伏,敌人火力立刻哑了,炸伤的敌人鬼哭狼嚎,侥幸没有炸死的鬼子也被队员的大刀一举消灭。高敬远带领决死队撕开敌人防线,趁着混乱攻入敌人纵深,顺利占领三义寨内一座敌人野战医院。
敌人医院景象十分恐怖,到处躺满横七竖八的敌人尸体,还有一些是围坐在一起集体自杀的敌人伤兵。由于同后续部队失去联络,高敬远清点队伍才发现跟上来的人实在太少,还不够一个排,而且许多队员都已负伤。他派人赶回去联络,但是派去的人很快回来报告说,敌人重新反攻堵住阵地缺口,冲进寨子的决死队已经被切断退路。
深陷重围的高敬远反倒冷静下来。
决死队虽然孤军作战,但是黑夜无疑对他们这支钻进敌人心脏的小队伍大大有利,敌人暂时还没有发现他们,如果一鼓作气直捣土肥原司令部,“擒贼先擒王”,坚决消灭敌人指挥机关,足可令敌人不攻自乱彻底崩溃。现在高敬远急需弄清的是敌人司令部位置。他派一个会日语的东北士兵在医院搜寻活人,好容易找到一个奄奄一息的重伤员,但是这个顽固的法西斯分子却用一种仇恨的表情拒绝开口。高队长拔出雪亮的大刀,不料鬼子伤员并不畏惧,反而流露出挑衅的笑容来。高队长狠狠砍断一棵小树说:想死没那么容易,叫这个顽固派看着他的混蛋天皇垮台吧。
后来终于找到一个装死的台湾军医,根据俘虏交待,敌人司令部就在距离医院只有几百米远的普通民宅里,民宅院子里有株大洋槐树。据说敌酋土肥原已经负伤,具体情况不详,云云。
高敬远环视他的小队伍,他看见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勇士个个目光坚定视死如归,没有一个人畏惧退缩,不由得深感欣慰和鼓舞。他无比信赖这些生死与共的战友,就像信赖自己手中的武器一样。他命令扒下鬼子身上的军服,戴上鬼子钢盔,收集足够的子弹手榴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敌人司令部摸去。
天空漆黑一团,夜战混淆了敌我阵线,三义寨到处都在发生战斗,乱成一团的日本人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支穿上他们军装的中国小部队大摇大摆地直奔他们重兵防卫的师团司令部而来,高敬远和那个会日语的东北士兵走在队伍前面,他们一路上闯过多道哨卡,与大队敌人擦肩而过,竟然都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关。
随着时间一秒秒逝去,借着炮弹爆炸的火光,能看见那株华冠如盖的大洋槐树越来越近,这是胜利在向中国勇士招手。再有短短几分钟,他们将对敌人老巢发起出其不意的突然袭击,消灭土肥原司令部,敌人的末日就在眼前。决死队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个个子弹上膛手榴弹紧握手中,默不作声健步如飞,如离弦之箭直射敌人心脏,恨不得立即将万恶的敌酋土肥原送上西天。
然而一个偶然破绽不幸暴露了这场即将发动的偷袭。
一个决死队员背上的大刀被什么人抓住了,他连拔几下都没有拔出来,情急之下骂了一句中国话,那人立刻咿里哇啦地大叫起来。原来是个日本人。
一场殊死战斗立刻就地展开。
奇袭改为强攻,中国勇士个个奋不顾身前仆后继,但是毕竟人数太少寡不敌众,被敌人猛烈火力所阻挡。当一抹鲜红的朝霞渐渐映亮战场之际,这支小部队已经被优势敌人团团围困在一处断垣残壁的民宅里,高敬远向敌人射出最后一颗子弹,然后悲壮地拔出大刀来,准备最后肉搏。此时他看见在他熟悉的决死队员当中,能够站直身体准备肉搏的还剩下最后几个人。
5
天亮之后战场形势大变,主动权开始转向日本人一方。
日本飞机像马蜂一样在天空肆虐,一批刚走另一批又气势汹汹地赶来,狂轰滥炸俯冲扫射。敌人大炮也在观测气球引导下猛烈轰击,掩护步兵把夜晚失去的阵地重新夺回来。中国军队陷入空前激烈的苦战,第八十八师官兵伤亡巨大,两个主力旅弹尽粮绝,在敌人反攻面前难以坚持。
龙慕韩派人紧急求援,但是始终未能联系上军部。
此刻如果及时增援一个旅,一个团,补充武器弹药,送来可口的热汤饭菜,让通宵浴血奋战的我军官兵坚持到天黑,那么胜利天平仍有可能重新倒向中国一方。试想一下,如果突入敌人心脏三义寨的不是一支小小的决死队,而是一个加强营,一个主力团,结果当会怎样呢?土肥原老巢保得住吗?如果歼灭土肥原师团,消除这个心头大患,敌人两面夹攻我军的企图不是彻底破产了吗?豫东战场的形势不是高歌猛进一派光明吗?全国抗战军民不是可以大受鼓舞信心倍增吗?可惜的是,奇迹到底没能产生,人们盼望的援军始终没有出现。
龙师长不知道,一颗敌人炸弹已经把最后一线取胜希望从中国人手中夺走。
我军后方遭遇敌机猛烈轰炸,一颗从天而降的重磅炸弹不偏不歪地击中了设在开封城外的前线总指挥部,给中国军队造成灾难性后果。薛岳总司令本人虽在轰炸中幸免于难,但是猛烈爆炸却把指挥机关变得一团糟:正副参谋长均负重伤,各部门七零八落,电台变成蜂窝,通讯联络中断,导致正在作战的各级指挥部陷入混乱和瘫痪。
敌机轰炸打乱了中国军队的进攻节奏,彻底阻断他们通往胜利的道路。后方开进的增援部队因为等待指示而延误宝贵战机,前线阵地由于得不到增援而难以为继,一面是源源运到的武器弹药堆放在火车站,另一面却是浴血苦战的部队官兵弹尽粮绝望眼欲穿。还有一些未经证实和互相矛盾的消息不胫而走,有说指挥部遭到敌人偷袭,薛总司令已经殉国;有说敌人援兵攻占开封,中国军队退路已经被切断;还有说大本营已经下令紧急撤退,委员长亲自飞到郑州督阵等等,总之一时间群龙无首军心大乱,有的部队停止前进,有的就地观望待命,还有部队干脆放弃阵地向后撤退。
在这个到处弥漫着失败情绪和人心惶惶的混乱时刻,心急如焚的龙师长还在不断派人向军部求援,但是他不知道,军部已经遭到一股来历不明的敌人攻击,军长桂永清同他一样头戴钢盔帽,手握冲锋枪正在同敌人作战。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军队已经陷入各自为战的泥潭里苦苦挣扎。派出去的人没有消息,龙师长一次次举起望远镜向自己后方望,渴望看见运送粮食弹药的骡马民工和增援队伍奇迹般出现,盼望我军的进攻炮火重新猛烈起来,但是他还是一次次被无情的现实推入绝望的深渊。因为他除了看见敌机轰炸和炮火封锁掀起的高高尘烟外,根本看不到我方队伍的调动迹象,好像一夜之间中国大军统统撤退了,把他们遗忘在前线阵地一样。
三义寨内不时传出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说明出生入死的决死队勇士们仍在顽强战斗等待救援,但是身为上级长官的龙慕韩却心如刀绞无能为力。他几次下令增援都被敌人火力击退,敌人的反击势头越来越猛,有几次已经打到师指挥所跟前。就在他开始犹豫,应该向后撤退保存实力还是继续坚守阵地时,一个最新出现的情报彻底动摇了他的信心。参谋长紧张地报告说,敌人增援部队已经出现在兰封郊外,部队随时有被切断退路的危险。
龙慕韩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询问参谋长:你认为我军援兵还会到来吗?
参谋长摇摇头说:师长,这不是第八十八师的战役,这是校长和薛长官指挥的战役。
龙师长的精神堤坝轰然垮塌,他下令放弃阵地撤退。
第八十八师一口气退过陇海铁路,退至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