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太监西洋记2-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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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一日之间,先是五个鬼和他大闹一场,后又是五个天星和他大闹一场。家里闻知这两场凶报,生怕有些差池,故此我拜辞而来。”
唐状元不觉的大笑了三声。元帅道:“你笑甚么?”唐状元道:“原来真是个鬼国,真是个阴司,亏我们硬和他争闹一场。”元帅道:“怎么和他争闹?”唐状元道:“王克新说五个鬼和判官大闹,就是为了我们杀死的魍魉之鬼,一总有三十二宗,都在告状取命。五个天星,就是我们杀到灵曜府里阎王殿下。”
元帅道:“怎么就杀了这几日?”唐状元道:“早去晚来,只是一日。”元帅道:“已经三个日子,王明共去了十个日子。”唐状元道:“可见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阴阳有准,祸福无差。”
元帅道:“里面风景何如?”唐状元道:“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不尽的凄凉景色。”元帅道:“居止何如?”唐状元道:“照旧有街道,照旧有房舍。有个鬼门关,有座酆都城,有座禁城,却才到灵曜之府。中有阎罗王的宫殿,朱门宏敞,楼阁崚嶒,俨然王者所居气象。元帅道:“阎罗王何如?”唐状元道:“冕而衣裳,俨然王者气象。”元帅道:“可看得真么?”唐状元道:“觌面相亲,细问细对。他还有一封短札,拜上国师;还有一件礼物,赏赐末将们的。”元帅道:“怪哉!怪哉!连阴司之中也征到了,连阎罗王也取出降书来,也取出宝贝来。今日之事,千载奇事。”即时请过国师、天师。唐状元递上书,国师拆封读之,原来是个七言四句,说是:
身到川中数十年,曾在毗卢顶上眠。
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
国师见之,心上有些不快活。元帅道:“国师老爷为可不悦?”国师道:“贫僧心上的事,一言难尽。只不知阎君送唐状元们是个甚么宝贝?”唐状元道:“是一个朱漆的红匣儿。”即时交上,二位元帅当面开来,原来是卧狮玉镇纸一枚。王爷道:“以文具而赠武郎,阎君亦不免谬戾之失。”国师道:“彼有深意存焉,岂得为谬戾。”元帅道:“请教国师,有些甚么深意?”国师道:“镇纸原有所自来,相赠则一字一义,却不是个深意存焉?”元帅道:“何所自来?乞国师见教。”国师道:“说起来话又长了些。”元帅道:“阎君相赠,大是奇事,愿闻详细,哪怕话长。”
国师道:“这镇纸是唐西川节度使高骈赠与蜀妓薛涛的,到我朝又为洪武甲戌进士田孟沂所得。今日却又是阎君赠与唐状元,这却不是镇纸原有所自来。”元帅道:“何所考证?”国师道:“唐时有薛氏女,名涛。为时绝妓,丽色倾城。又且精研经史、词章、诗赋,绰有大家。彼时有个西川节度使姓高名骈,字千里,来镇巴蜀。诸妓中甚珍爱薛氏女,宠冠一时,将赠甚厚。后来高以病去,薛氏女随亦物故。葬附郭三里许火村之阳。所葬处山青水碧,景色独幽。郑谷蜀中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后人因此盛栽桃树,环绕其坟。春时游赏,士女毕集,称胜概焉。
“到我朝洪武十四年,五羊人姓田名百禄,携妻挈子,赴任成都教官。其子名洙,字孟沂,随父任。洙自幼聪明,清雅标致,书画琴棋,靡不旁畅。诸生日与嬉游,爱之过于同气。凡远近名山胜景,吟赏殆遍。明年秋,父百禄议欲遣洙回籍,母又不忍舍洙,告其父说道:‘儿来未久,奈何遽使之去?又且官清毡冷,路费艰难,莫若再留住许时,别寻一个归计。’其父百禄心上费了一番周折,却谋于诸生中最亲厚者,使他另设一馆,一则可以读书进业,二则藉其俸资,为明年归计。诸生都不忍舍去。
“孟沂一闻田老师命,唯唯奉承,荐在郭外五里许巨族张运使之家。次年正月半后,择吉设帐,诸生中又多送去。张姓主人大喜,张筵开馆。又一日,宴其父百禄。席罢,主人说道:‘令嗣君晚间只宜就宿斋头,免致奔走劳顿不便。’百禄满口称谢,说道:‘愈加体爱之周。’“到了二月花辰之日,孟沂解斋归省,路经火村,只见村野中境界幽雅,环小山之下都是桃树,又且花方盛开,烂烟如锦。孟沂心甚爱之,四顾徘徊,有不能舍之意。忽见桃林中有一所别馆,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来,绰约娇姿,年方二八,眉弯柳绿,脸衬桃红。孟沂不敢起头,过门而去。自后每进城去,必过其门;每过其门,美人必在门首。
“有一日过其门,遗失了所得的俸金,为美人所得。明日又过其门,美人着令婢者追孟沂,还所遗金。孟沂心里想道:这女子有德有貌,往谢其门。婢者先行报美人,说道:‘遗金郎今来奉谢。’请入内所。美人出,两家相见。美人先自开口,说道:‘郎君莫非张运使家西宾乎?’孟沂说道:‘承下问,不足便是。’美人说道:‘好一对贤主佳宾。’孟沂说道:‘虚席无功,辱承过奖了。请娘行尊坐,容小生拜谢还金之德。’美人说道:‘张运使是贱妾一家姻娅,彼西宾即此西宾,何谢之有!’孟沂说道:‘敢问娘行名阅为谁?与敝东何眷?’美人说道:‘此贱妾舅氏之家,姓平,成都故家。舅氏存日,与张运使同外氏。贱妾姓薛氏,文孝坊人,嫁平幼子康。不幸康早丧,舅姑随亦终天年。贱妾孀居,茕茕孑立。’道犹未了,茶至。茶罢又茶,如是者至三至四。孟沂辞谢欲去,美人说道:‘既辱大驾宠临,还愿羁留顷刻。’孟沂说道:‘不敢留了。’美人说道:‘贱妾若不能留,盛东亦不能无罪,说道:我有此佳宾,竟不能为我一款。贱妾之罪,夫复何辞?
“道犹未了,即陈设酒肴,分为二席,宾主偶坐。坐中劝酬备至,语杂谐谑。孟沂心里想道:‘主家姻娅,何敢放肆?’每敛容称谢。酒至半酣,美人说道:‘郎君素性倜傥,长于吟咏。今日相逢,颇称奇觏,何苦做出这一段酸子的形状来?’孟沂说道:‘非敢寒酸。一则识荆之初,二则酒力不胜,请告辞罢。’美人道:‘说哪里话,贱妾虽不聪敏,亦曾从事女经,短章口律,颇得其解。今遇知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孟沂先前叹他有德有貌,说到了经书诗律,愈见得才貌双全,纵非惜玉,能不怜才?敛容称谢,说道:‘古有引玉,不佞愿先抛一砖。’美人说道:‘先奉一玻璃盏,以发诗兴。’孟沂拿着玻璃盏在手里,口占一律,说道:‘路入桃源小洞天,乱红飞去遇婵娟。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吟毕,孟沂举酒自饮。美人说道:‘诗则佳矣,但短章寂寥,不足以尽兴。用落花为题,共联一长篇,相公肯么?’孟沂说道:‘谨如教。’美人道:‘相公请先。’孟沂说道:‘娘行请先。’美人说道:‘自古男先于女,还是相公。’孟沂道:‘恕僭了!’
孟:韶艳应难挽,美:芳华信易凋。
孟:缀阶红尚媚,美:委砌白仍娇。
孟:堕速如辞树,美:飞迟似恋条。
孟:藓铺新蹙绣,美:草叠巧裁绡。
孟:丽质愁先殒,美:香魂恸莫招。
孟:燕衔归故垒,美:蝶逐过危桥。
孟:沾帙将唏露,美:冲帘乍起飙。
孟:遇晴犹有态,美:经雨倍无聊。
孟:蜂趁低兼絮,美:鱼吞细杂潆。
孟:轻盈珠履践,美:零落翠钿飘。
孟:鸟过生愁触,美:儿嬉最怕摇。
孟:褪时浮雨润,美:残处漾风潮。
孟:积径交童扫,美:沿流倩水漂。
孟:媚人沾锦瑟,美:瀹茗入诗瓢。
孟:玉貌楼前坠,美:冰容魂里消。
孟:芳园曾藉坐,美:长路解追镳。
孟:罗扇姬盛瓣,美:筠篱仆护苗。
孟:折来随手尽,美:带处近鬟焦。
孟:泥浣犹凄惨,美:瓶空更寂寥。
孟:叶浓荫自厚,美:蒂密子偏饶。
孟:岂必分茵席,美:宁思上砑硝。
孟:香余何吝窃,美:佩解不须邀。
孟:冶态宜宫额,美:痴情媚舞腰。
孟:妆台休乱拂,美:留伴可终宵。
“诗联既成,时已二鼓将尽。美人延孟沂入寝室,自荐枕席。孟沂酒兴诗狂,把捉不住,不觉有缱绻之私。
“次日,孟沂告别。美人赠以卧狮玉镇纸一枚,且说道:‘无惜频来,勿效薄幸郎也!’孟沂习以为常,绐主人说道:‘老母相念之深,必令家宿,不敢留此。’主人信之。“半年后,张运使过泮宫,谒田老师,告诉说道:‘令嗣君每日一归,不胜匍匐,俾之仍宿斋头,乃为便益。’田老师吃一惊,说道:‘自从开馆之后,止寓公馆中,并未有回家也,何言之谬?’张运使心上疑惑,不敢尽词而出,归告张夫人。夫人道:‘此必拾翠寻芳耳。’张运使道:‘此中苦无歌馆,顾安所得乎?’左右踌躇,不得他的端的。差下一个精细家童尾其归。只见田孟沂行至桃林中,忽然不见。运使心上明白了,差人宿田老师衙舍,俟先生来时,问说道:‘昨夜何宿?’先生道:‘衙舍。’主人道:‘小仆适从衙舍来,并不曾见先生。’先生道:‘或从途路上相左么?’主人道:‘小仆宿衙舍,何为相左?’孟沂看见遮饰不过,把美人还金款洽、赓诗各项的事,细说一番。运使道:‘这的不是我亲,是个鬼祟相戏。’即时请到田老师,细述前事。老师道:‘这一定是桃林中有个妖物。’
“三人同往旧处,只见桃红千树,草绿连天,何尝有个别馆?运使说道:‘不是妖物。这桃林中地名火村,唐妓薛涛葬在这里,此必薛涛精魄相戏。’田老师说道:‘不消疑了。他说道嫁与平幼子康,乃平康巷也。他说道文孝坊,城中并无此额。文与孝合,岂不是个教字?妓女居教坊司也,非薛涛其谁!’孟沂说道:‘还有一枚玉镇纸在这里。’运使接过来一看,镇纸之下有‘高氏文房’四个字。运使说道:‘这镇纸即西川节度使高骈所赠薛涛者。’经这一场异事,田老师即时谢过主人,遣孟沂还广中。
“孟沂极宝重镇纸,后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县。门子看见镇纸稀奇,窃之而去。孟沂屈赖侍婢,疑其有外,挞之至死。侍婢死后,告于阎君,阎君约集门子偿命,留镇纸入宫。这镇纸却不是唐西川节度使高骈赠与唐妓薛涛,唐妓薛涛赠与我朝田孟沂,田孟沂又为门子所窃,勾留阴司,阎君又把来相赠唐状元,这却不是有所自来!”
元帅道:“看镇纸可有字么?”唐状元递与元帅,果是镇纸之下有“高氏文房”四个大字。二位元帅说道:“国师高见,不但通今博古,却又察幽烛明。”国师道:“偶中耳。”元帅道:“又蒙吩咐相赠,则一字一义,再请教一番。”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一字一义?且听下回分解。
第92回 国师勘透阎罗书 国师超度魍魉鬼
诗曰:
吾身不与世人同,曾向华池施大功。
一粒丹成消万劫,双双白鹤降仙宫。
海外三山一洞天,金楼玉室有神仙。
大丹炼就炉无火,桃在开花知几年?
却说元帅请问国师一字一义还是何如,国师道:“他原是卧狮玉镇纸,卧音握同,狮与师同,这两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手握重兵;玉音御同,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持刀跨马,到他御前;镇与震同,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威震幽冥;纸音止同,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兵至于此,可以自止。总是说道:‘你们五员大将,手握重兵,到我御前,威震幽冥矣,是不可以止乎?’这是劝我们班师的意思。”元帅道:“国师明见。但不知国师四句诗,还是怎么说?”国师道:“贫僧适来不堪告诉,意思也是一同。只是比例讥诮贫僧,着是狠毒,令贫僧如负芒刺。”元帅道:“愿闻诗句是怎么念?讥诮是怎么比例?”国师道:“诗原是八句,他只写着四句来,这就是讥诮贫僧半途而废。却这四句,原是玉通和尚动了淫戒之心,比例讥诮贫僧动了杀戒之心,这却不着实狠毒!”元帅道:“怎见得玉通和尚动了淫戒之心?”国师道:“这个话又是长篇。”元帅道:“难得国师老爷见教,幸勿见拒。”国师道:“因是宋绍兴间,临安府城南有个水月寺,寺中有个竹林峰,峰头有个玉通神师。俗家西川人氏,有德有行,众僧都皈依他,众官府都敬重他,着他做本寺住持。虽做住持,却在竹林峰顶上坐功修炼,已经有三十余年不曾出门。每遇该管上官迎送之礼,俱是徒弟、徒孙代替,上官每每也不责备他。“忽一日,有个永嘉县人氏姓柳,双名宣教,一举登科,御笔亲除宁海军临安府尹。到任之日,凡所属官吏、学舍、师徒及粮里耆老、住持、僧道一切人等,无不远迎。到任之后,各有花名手本,逐一查点一番。恰好的查点得水月寺住持玉通和尚不到,是个徒孙代替。柳爷说道:‘迎我新官到任,一个住持尚然不来,着令徒孙代替,何相藐之甚!’即着该房出下牌票,拘审玉通,要问他一个大罪,庶警将来。当有寺众里住持一齐跪着,禀说道:‘相公在上,这玉通和尚是个古佛临凡,独在竹林峰上,已经三十多年,足迹不曾出门户。旧时一切迎送,俱是徒弟徒孙代替。’道犹未了,各属官参见。柳爷告诉各属官一番,各属官齐声道:‘这个和尚委实三十年不曾出门户,望相公恕饶!’道犹未了,又是各乡官相见。柳爷又告诉各乡官一番。各乡官齐声道:‘这个和尚委实三十年不曾出门户,望相公恕饶!’柳爷是个新任府官,锋芒正锐,却又是和尚轻藐他,他越发吃力。虽则众口一辞,饶了和尚拿问,心上其实的不饶他。
“过了三日,赴公堂宴,宴上有一班承应歌姬,内中却就有一个柳腰一搦,二八青春,音韵悠扬,娇姿婉丽,柳爷心里想道:‘这个歌姬好做玉通和尚的对头也。’宴罢,各官散毕,柳爷独叫上这个歌姬,喝退左右,问说道:‘你姓甚名何?’歌姬道:‘贱人姓吴,小字红莲。’柳爷道:‘你是住家的,还是赶趁的?’红莲道:‘贱人在这里住家,专一上厅答应。’柳爷道:‘你可有个动人的手段么?’红莲道:‘业擅专门,纵不动人,人多自动。’柳爷道:‘小伙儿可动得么?’红莲道:‘少壮不努,老大伤悲。岂有不动的?’柳爷道:‘老头儿可动得么?’红莲道:‘满地种姜,老者才辣。岂有不动的?’柳爷道:‘道士可动得么?’红莲道:‘其冠不正,望望然来。岂有不动的?’柳爷道:‘和尚可动得么?’红莲道:‘佛爷虽圣,不断中生。岂有不动的?’柳爷道:‘既如此说,你果是个行家。我却有件事,要你去动他动儿,你可肯么?’红莲道:‘爷那里钧令,小贱人怎么敢辞?赴汤蹈火,万死不避!’“柳爷却又捣他捣儿,说道:‘吴红莲,假如你受了我的差遣,却又不依从我所言,当得何罪?’红莲道:‘准欺官藐法论,贱人就该死罪。’柳爷道:‘我和你讲白了,去动得人来,重赏银一百两,着你从良,任你跟得意的孤老;动不得人,重重有罪。’红莲道:‘老爷吩咐就是,只不知是个甚么人?是个道士么?是个和尚么?’柳爷满心欢喜,说道:‘好伶俐妇人也!一猜必中,委是一个和尚。’红莲道:‘是哪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