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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挹香笑道:“如何他知你在此?但他前日侃侃劝我,何今日亦自入其党耶?”于是二人便至仲英家谈论了一回,啜茗毕,同往慧琼家来。
原来这慧琼原籍珠溪人氏,年方十七,才貌兼全,色艺为一时之冠,芳名有远近之誉。这也是红颜薄命的招牌,不必说他。但心性十分古怪,虽溷迹青楼,绝无脂粉之气,凡遇客来,无非以琵琶一曲,诗赋几章,博几两银子度日。欲选一可意人,了其终身大事。
这日正在芳心辗转,忽鸨母走来道:“今日我儿有喜事到了。”慧琼道:“有何喜事,母亲如此快活?”鸨母道:“外边有三个与你一样标致的公子,说是特来访你。皆年轻俊雅,勿任着自己性子怠慢。”慧琼见说,触了自己心事,即整衣出,见三人丰英姿超俗,甚觉欢喜。
拜林等见慧琼冉冉如仙子临凡,袅袅如嫦娥离月,乃一齐上前相见,各叙姓名。慧琼轻开檀口,款吐莺声道:“久钦各位乃当今名士,一代骚人。贱妾风尘薄命,得蒙枉顾,何幸如之!”挹香道:“久慕芳名,思一见而未得。今幸此位仲兄挈仆登高,得能一晤,足慰生平。”慧琼见是仲英邀来的,便看了仲英一眼道:“仲英公子乃少年英俊,贱妾青楼薄植,岂足置贵人胸臆?”仲英道:“芳卿慧心兰质,自是离群绝类,每欲追随芳躅,奈俗事猬集,不果如愿。今幸相逢,确是天缘福凑。相对芳姿,心神俱醉,不识芳卿其将何以发放我耶?”
慧琼红垂羞靥,俯首不言。拜林笑谓仲英道:“仲弟忒煞情急了。”
仲英道:“韶华满眼,春色恼人,雨魄云魂,能无飞荡耶!”说着三人一齐大笑。正是:
风流原有种,慧性况多才。
两意相怜惜,春光费主裁。
大家正在诙谐之际,只见鸨母走来道:“酒席已排在松风小憩,女儿可请公子们一齐去饮酒。”原来这松风小憩乃慧琼的书室,一带斑竹栏干,碧纱窗恰对着远山。四壁图画,满架琴书。三人坐定,啜茗焚香,各人入席,举杯谈笑。仲英道:“久闻芳卿妙擅琵琶,当此良辰美景,愿请一奏。不才虽非知音,愿以洞箫相和。未识芳卿以为然否?”慧琼笑道:“贱妾虽性喜琵琶,但愚如胶柱,仅堪击缶。公子艺精兰史,技越王乔,青楼下技只怕不可并奏。”挹香接口道:“不遇知音不与弹。遇知音如仲兄者,尚有待乎?琼姐不必过谦,我等当洗耳恭听。”慧琼笑了一声,徐将宝鸭添香,然后四弦入抱,半面遮羞,嘈嘈切切,错杂弹来。仲英吹箫和之,声调清亮,音韵悠然。果然吹弹得清风徐至,枝鸟徐啼,悄然曲尽而尚袅余音。挹香拍掌大赞道:“琵琶之妙,真不减浔阳江上声也。”
弹罢,仲英道:“我来说个酒令,要《诗经》二句,凑并头花一朵,能说则饮,不能则罚。”拜林、挹香齐道:“请先说。”仲英举杯说道:“月出皎分,季女斯饥,是并头月季花。”遂一饮而尽。拜林大赞道:“好!”挹香说:“我说:洗爵奠,手如柔荑,是并头洗手花。”亦饮讫。仲英道:“林哥哥请说。”拜林道:“我说并蒂花可算?”仲英道:“好算。”拜林说道:“驾彼四牡,颜如渥丹,是并蒂牡丹。”挹香道:“好个并蒂牡丹。如今要慧姊妹说了。”慧琼道:“我有倒有了,但是一句《诗经》,一句《易经》,可能算否?”仲英道:“这也不妨,请说。”慧琼道:“我说的是有女如玉,其臭如兰,玉兰并蒂花。”三人大赞,重复各劝香醪,极尽缱绻。
酒既阑,拜林与挹香同向仲英道:“酒已阑矣,琵琶已听矣,秀色已餐矣。夕阳在山,其盍携手同归乎?”
慧琼见说,目视仲英,有不舍使归之意。仲英神魂飞越,因对二人道:“天色尚早,不妨再坐片刻,兄何归心之急耶?”拜林暗已猜破二人心事,只做不知,便说道:“一日已尽,何惜片时。况此间离弟府甚遥,非兄独急于归,弟亦当自思之。”仲英此际欲归,见慧琼秋波情送,何忍遽别;欲不归,又被拜林正言厉色的再三催促,弄得没了主意,只是个徘徊不语。挹香道:“拜林哥,你也太作难了。仲英之心早已醉了,方才的琵琶已作司马相如的琴心了,更欲何归”于是命侍儿重整杯盘,再开樽■。
莺酣蝶醉,瞥见玉兔东升,拜林道:“今日诸乐俱备,岂可无诗?况慧姐素擅诗词,当此酒绿灯红,苟不一觞一咏,不教花月笑我侪俗物哉?”挹香道,“今夕仲哥合卺,理宜先咏,弟等和以贺之,方称韵致。况弟等在此,无非观其定情。仲英兄先请催妆,弟当与林哥哥端整打新郎矣。”仲英笑道:“既蒙二兄相推,弟只得首倡了。但诗题须二兄所命。”
拜林道:“即事为题,何用别寻。”仲英点头,援笔立成一绝。拜林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月正光华花正妍,新妆卸罢倩人怜。
绮罗队里寻芳去,好折池边并蒂莲。
拜林看了道:“此诗借景描情,以情托景,不即不离,韵和音雅,堪称绝唱。如今该是慧姐来了。”慧琼道:“妾鄙陋菲才,岂足与方家酬唱,倒是不咏的好。”挹香道:“久钦慧姐诗才,岂有不赋之理。定要请教,使我等一识香奁佳句。”慧琼道:“如此献丑了。”于是不假思索,和成一首。诗曰:
懒向花前学斗妍,闭门辞俗少人怜。
临波有客钟情甚,甘露频施润素莲。
挹香见诗凄切,甚为惋惜,因亦挥成一绝云:
十里花香色正妍,天然丰韵见犹怜。
漫将媚语邀明月,腕底先开五色莲。
拜林听了,接下去也成一首道:
不调脂粉别生妍,如此名花合受怜。
独有游鱼偏意懒,仅看明月照池莲。
挹香看了道:“诗笔固佳,惜怀妒意。”拜林笑道:“鲁男子尚有动心,汉相如安得不风魔耶?”
慧琼道:“明日妾有手帕交二人,一为朱月素,一为何月娟。素性风雅,酷爱诗词。翌日偕君等同往何如?”二人齐声称妙。拜林谓挹香道:“酒已尽欢,月将斜午,我们去罢,不要误了仲弟佳期。”仲英道:“夜深路远,不如在此联榻罢。”挹香笑道:“别榻可联,此榻只怕不可联。”仲英自知失言,彼此相顾大笑。二人然后起身,与慧琼订了明日往朱月素处之事,始别。
未识明日果去一访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护芳楼挹香施巧令 浣花轩月素试新声
话说金、邹二人乘着月色皎皎,各自回家。一宵无语。明日,挹香约了拜林至慧琼家中,恰巧仲英方起,挹香笑说道:“昨宵佳景,不言可喻,十二巫峰定供兄游尽矣。”一面坐下,一面看着慧琼,谈谈说说。待仲英梳洗毕,慧琼即命侍儿引领三人到朱月素家,并言自己随后就来。
却说那朱月素乃毗陵人氏,容貌秀冶,态度端庄,性耽吟咏,对客有可怜之状,深于情。与慧琼最契,订为手帕之交。闲尝诗歌酬唱,风雅绝伦。其妹何月娟,亦风尘中之翘楚。
挹香等三人入其家,侍儿把三人委曲陈说了一遍,“今因闻名,特来求见。”月素甚钦敬,见挹香情深意挚,更加眷爱。
三人正与月素、月娟谈论,忽报慧琼至,相迓入座。慧琼即启口道:“愚妹昨宵得遇三君,一觞一咏,畅叙幽情。言及吾姊闺阁奇才,渠等特来晋见。”月素笑道:“愚姊■陋无才,乃蒙贤妹殷殷称述,何幸如之。”遂相邀至护芳楼中。
原来这护芳楼乃是月素卧室,外房陈设幽雅,雕栏画栋,绣幕罗帏。地铺五彩绒毡,壁悬八爱名画,中挂湘竹灯四,系绘“六才”全本。中设楠木天然几,玳瑁石四仙书桌,古铜瓶中养碧桃一枝。壁厢位置竹叶玛瑙榻床,红木圆台,亦甚精巧。旁有一纱厨,厨门启处别有洞天,盖月素之卧室也。其中动用之物,皆折扇式,沿窗列一紫檀妆台,上用绣花红呢罩。又一榻床,榻前悬一立轴,系绘文君私奔图。左右楹联笔法甚秀,其句云:
月里娥攀月里桂,素心兰对素心人。
珠帘隐隐,香雾沉沉。其最雅者,朝外排一床,系红木雕成全本《红楼梦》传奇。四围皆书画,纱窗内悬异式珠灯,外悬湖色床幔,左右垂银丝钩。幔之内悬一小额,曰“温柔乡”,流苏帐、鸳鸯被、合欢枕,俱异香可爱。
三人观华,挹香笑道:“妹妹,你这‘温柔乡’中有什么好处?”月素正要答言,拜林道:“温柔乡乃取温香软玉之意,又名摄魂台,凭你英雄,到了这台上去,其魂总要被月素妹妹摄去的。”挹香笑道:“怪不得我此时酥迷迷的,脚要出去,心不出去,原来这魂被月妹妹渐渐摄去了。”月素笑了一笑,把挹香打了一下,又指着拜林道:“都是你强词夺理。”慧琼笑道:“月妹妹不要发急,只要不把挹香弟的魂真正摄去就是了。”月素听了,便走过来把慧琼揿倒了,骂道“慧丫头,我不饶你!什么叫摄去不摄去?你知道摄挹香弟的魂,这句话我却不懂。谅你摄过他的魂,所以一气儿来打趣。”说着便不住的咯吱。慧琼道:“姊姊,我不敢了。”便喊挹香道:“你何不来帮一帮?”月素道:“你来帮了慧丫头,我不依的。”挹香只得上来解劝,与月素作了四个揖,要跪下去,方才饶了。慧琼起来,弄得蓬松两鬓,仲英代整理了一回。然后月素命治酒相款,又命人去邀请众姊姊作一佳会。
不一时,来了九位美人,都是如花似玉。你道那九个?一个是铁笛仙袁巧云,人才蕴藉,书法风流;一个是鸳鸯馆散人褚爱芳,春风玉树,秋水冰壶;一个是烟柳山人王湘云,可人如玉,明月前身;一个是爱雏女史朱素卿,花能解语,玉可生香;一个是浣花仙使陆文卿,逸志凌霄,神仙益智;一个是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眉横远黛,眼溜秋波;一个是金铃待系人孙宝琴,志和音雅,气爽神清;一个是秋水词人何雅仙,丽品疑仙,颖思入慧;一个是探梅女士郑素卿,熏香摘艳;茹古涵今。皆月素知已,故特简相邀趋来。顷刻一霎时满坐皆春,挹香等三人如游花国,不知身在何方,细数之,恰恰金钗十二。
月素与慧琼亦甚欢喜,乃道:“辱荷诸姐妹不弃,齐来践妹佳约。愚妹因蒙这三位公子过舍清谭,聊设一樽,特邀众位作一陪宾耳。”众美人道:“又要姊姊费心了。”正说间,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排在浣花轩,请公子与众小姐饮酒。”于是月素等请三人先行,众美人姗姗随后。花围翠绕,非有福者不能得此。正所谓:
才子易教闺阁羡,丈夫总有美人怜
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亦序次而坐。第一位鸳鸯馆散人褚爱劳,第二位烟柳山人王湘云,第三位铁笛仙袁巧云,第四位爱雏女史朱素卿,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第六位探梅女士郑素卿,第七位浣花仙使陆文卿,第八位金铃待系人孙宝琴,第九位秋水词人何雅仙,第十位傅春使者谢慧琼,第十一位梅雪争先客何月娟,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一杯酒,奉与挹香。挹香俱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觞。”众美人唯唯从命。
挹香又说道:“是令用三句成语,首句用《诗经》,次句用曲牌名,末用古诗一句作收。诗中要有花字,凡数到花字何人,即交令于何人,然后饮酒起令。”众美人俱道:“妙极。请先说罢。”挹香道:“若不能说或不通,俱要罚酒一斗。”陆丽春笑道:“知道了,不要罗苏,快些说。我们输了,不怕你不代我们饮酒。”
挹香笑了一笑,乃先说道:“载骤,醉花阴,出门俱是看花人。”
挹香说完,顺位数去,恰是袁巧云饮酒。侍儿斟了一杯,巧云饮毕,说道:“我有嘉宾,醉太平,数点梅花天地心。”念毕,挨着陆文卿吃酒,于是也说道:“公侯干城,得胜令,醉闻花气睡闻莺。”何月娟听见道:“如今要我吃酒了。”即持杯一饮而尽,便说道:“三五在东,一点红,桃花依旧笑春风。”月素听见,笑说道:“好虽好,惜乎稍见色相。”乃饮尽一杯,说道:“今夕何夕,三学士,一日看遍长安花。”
挹香大赞道:“好好好,好一个‘一日看遍长安花’!细数之,恰是陆丽春吃酒。丽春饮了一杯,即念道:“言念君子,望江南,和雪看梅花。”月素道:“第五个花字,应该慧琼妹吃了。”慧琼饮了酒,说道:“载笑载言,上小楼,醉折花枝当酒筹。”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雅仙笑道:“这个人吃得这般醉法,还能到小楼上去,亏他梯子上不掉下来。”慧琼笑道:“他也不见醉,因为这魂被人摄去了,所以载笑载言,如醉人的一般,要想……”刚说到这里,月素笑着出席来要拧他,拜林、挹香等过来劝开了。众人不解,笑问道:“月素姊妹这般着急,却是什么解说?”挹香说明了,各人方晓得,又笑了一回,弄得月素骂这个说那个。
宝琴笑道:“月妹妹不要着急了,我们令尚未完呢。这第三个花字,又该挹香吃了。”挹香饮干了酒,便指了巧云好笑,说道:“如此邂逅何,傍妆台,且向百花头上开。”
袁巧云听了笑道:“你这涎脸到如何了呢。这花字又要我吃酒了。”挹香笑嘻嘻道:“这是小弟敬姊姊一杯成双酒。”大家听见了,多笑说道:“成双杯,不错,不错。”巧云只得饮了一杯,说道:“载驰载驱,思归引,牧童遥指杏花村。”说毕,恰是何雅仙吃酒,吃了然后说道:“未见君子,懒画眉,断楼烟雨梅花瘦。”拜林听见第六个花字,乃持杯讨酒道:“我正要酒吃,快些斟来。”侍儿筛了一杯,一饮而尽,便说道:“彼美孟姜,骂玉郎,春来多半为花忙。”
挹香听见,拍手道:“好一个‘骂玉郎,春来多半为花忙’!”湘云道:“这个人也太醉了,就是为花忙也是爱惜名花之意,只要雨露均调便罢了,怎么倒骂起来呢?”月素道:“若能如此就好了,只怕不能的多。”慧琼笑道:“要除是摄了魂去,便偏了一人了。”挹香说:“罢了,我们也不是见新忘旧的,你们也莫疑到这上头去。”月素本要与慧琼说什么,听了挹香这话也罢了。
爱芳道:“我们不要多说,耽搁时候了。如今要轮郑素卿姊姊了,我们听郑姊姊的令罢。”于是素卿也吃了一杯,说道:“灼灼其华,琐窗寒,深巷明朝卖杏花。”大家听了说好。叶仲英笑了一笑道:“如今这花字该我吃了。”乃干了一杯,即说道:“汉有游女,脱布衫,迷路出花难。”慧琼正拿了一杯茶,含在口中要吃下去,听了这令,不禁扑嗤的一声,把茶喷了出来,喷得雅仙襟上都湿湿的,一边笑道:“这个游女真不要脸面,怎么脱了布衫呢?”文卿笑道:“我看《西游记》曲本上有一句‘春香抱满怀’,这女想是脱了布衫,要把春意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