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天火-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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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多靠近师尊一分,他便益发觉得,师父的血……是冷的。
皇甫迟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小心看着鬼子,他若挺不住了,你就为他施以延寿之法,别让他死得太早。”
“是……”他怔了怔,无奈地垂下眼答应。
“还不走?”已吩咐完毕后,见他许久仍是没离开,皇甫迟不悦地回首。
“还有一事。”轩辕岳的眉心更是紧锁,“就是荧惑守心一事,圣上命人前来询问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为皇室消灾。”
“转告圣上,为师将会择期祭天。”
“祭天?”惊愕之余,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但荧惑守心一事分明是天文占侯捏造的,为何还要……”就连他只要掐指算算也知道那回事是假,而师父却还要让这出假戏继续真做下去?
皇甫迟却眯细了眼,低声地向他警告,“不许把这事泄漏出去。”
望着他凌厉的眼眸,轩辕岳不能否认,即使他再怎么不想参与朝中之事,再怎么不想跟师尊一样被卷入朝争之中,可只要他身为徒儿一日,他就得被迫入局,然后再一如以往地将这朝野中的黑暗面全都咽至腹里深藏。
“徒儿知道了。”久久,他终于心灰地开口。
“岳儿。”在他疲惫地转过身时,皇甫迟又再交代,“去杀了那只擅闯阳间的鬼囚。”
他一怔,步伐像灌了铅,沉重地拖拉住他,令他怎么也走不动,他甩甩头,奋力驱走心中种种的费解,努力将所有的抗驳都压下。
皇甫迟微微扬起唇角,“不该存于这世上的东西,就让他回去他该待的地方。”
“是。”
银月似把锐利的镰刀,清冷地挂在众云飘飞的夜空里。
在吹起料峭寒风的午夜,殒星褪去了无害的人相,替换上了他原本吓人的鬼面,化为魅夜里寻找仇人的恶鬼,无声地来到新任丞相翟庆的豪宅之外不远处。
经历了昨日后,翟庆像是极怕再见到他似的,连夜加派了大批的官兵护府,森严的守卫,宛如在戒防着什么危机或是大敌般,让殒星才远远地来到大街,犹未走到丞相府前的大道上,便可看见丞相府布满戒护的人潮,令他就是想一进府探究竟,确认翟庆是否真的在府内,也得大费周章。
错失了上一回在法场中来得太快的机会后,要想复仇,变得不再是件易事。
其实以他往昔在沙场上以一杀百的能力,要入府杀人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他惟一的目标只是翟庆罢了,在孤牢里坐了廿年后,他不想再开杀戒,更不想再杀无辜之人。
因此,他选择暂饶翟庆一命,先依鬼后暗缈之愿救回暗响再图打算。
可是,人间这么大,他上哪去找暗响?鬼后只说了可能在京兆里,虽说是为他缩小了搜索目标,但,京兆也不小啊,若是从头至尾一户户搜起,只怕在百日之内,他仍是无法顺利代鬼后找回爱子。
但,换个方式想想,这世上,能够捉住暗响或是收留暗响的人,应该也不是有很多,暗响毕竟是只鬼,阳间之人容不下鬼、也惧于鬼,如此一来,他更可减少去些许范围,将目标放在神鬼佛仙有关,或是得道的术士那方面去寻找。
打定好主意后,殒星无声地离开了大街,身轻无影的他飞跃过夜空,回到他停留在人间时暂时的栖身之所。
镰月浅淡的银光,朦胧地照进一处残破的弃庙里,回到破庙中的殒星站在庙中,炯亮的眸子四下搜寻,就是没见到昨日被他自法场带回的震玉。
她走了?昨日看似孱弱的她,在昏迷了一夜一日后离开了?但,她能上哪去呢?此刻的她无亲无故,她能去投靠谁?就算是她仍有朋友在这座京兆里好了,又有谁敢收容她呢?
想不出她可能会去哪,在他能反应过来前,他已迈开步伐朝外走去,想将她找回来,以免她在外头抛头露脸又会引来杀机。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他停顿了一下脚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么担心她的安危。
其实除了她的安危外,会想找她,不是因他想要她回报救命之恩,或是对她有情与欲那类的想望,他只是……在聆听了她一晚的梦呓之后,突然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他想知道,经历了满门抄斩的痛楚过后,她将何去何从?他想知道与他拥有同样切身之痛的她,接下来的下一步将怎么走、日子又该如何过?以及,她是否还会再抛弃她的生命一回。
再次走至外头,因为天上的云多,大地只洒上了一层浅淡的银辉,月下的景致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借着鬼类灵敏的嗅觉,他在吹拂的东风中嗅着了她的气味,顺着那带着淡淡香气又泛满血腥之味的气息,他走过大街、绕过小巷,离开了繁华热闹的百姓居住地步出城外,来到了一处令他觉得熟悉,极似阴间的鬼域。
在一片荒烟蔓草和孤冢凉坟之间,震玉那一身醒目的血染衣裳,令殒星很快地便找着了她,同时,他那多年前就已找不着的灵魂,也被她震慑住了。
她在挖坟。
盈盈绿亮的鬼火,顺着风儿在乱碑和荒墓中四处流窜。此处是座乱葬岗,是朝庭专门用来处理斩首后人犯的地方,而她,就安安静静地伏跪在一处新土未干的巨冢上,以赤手扒挖着新掩埋的黄土,在一旁,则置放了一台她找来的破旧推车,和数颗她已找齐的人头。
看着她的举动,她似乎是想将所有亲人的尸体,全自这处简陋的无名巨冢中挖出,再配上她已拾捡好的人头,好让尸首分离的亲人们,都能够在死后落得个全尸。
当朵朵灿亮的绿焰飘过她的身旁时,面色苍白、披散着青丝的她看起来,比他还像鬼三分。
在白日,她不能冒险进入这处乱葬岗里掘坟,不然将会被那些想缉拿她的官兵们给逮个正着,但入了夜后,这处恐怖弥漫着浓浓鬼意的荒山,则无人敢再进入更不敢多留,他想,她或许就是因此才会趁夜来此掘土挖坟吧,只是他不知她在入夜了后,究竟来到这里挖了多久。
她那曾是洁白的指尖,在她的挖掘下已遭尘污土摧,她费力将一堆又一堆的泥土自坟里挖出来,剔透的汗水,顺着她弧度美好的芳颊滑下,一身的孝衣继染血之后,沾上了黑黄污浊的尘土,殒星顺着她动作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巨冢里冤躺在一块的震氏一族。
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是谁杀了他们?圣上吗?
他有些怔忡,精神不太能集中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瞧瞧她,分明就已疲累得几乎挺不直腰杆了,扒土的动作也缓慢得像是困难重重,当她因力竭而差点掉进坟里时,他飞快地上前搂住她的腰肢,将她给拉回他的怀里。
“我来帮你。”看不下去的他主动要求帮忙。
震玉意外地抬头看着他,半晌,微微朝他摇首后,推开他又不语地低下头继续微着手边的动作,她不要他人的帮助。
遭人拒绝的殒星,伫立在原地,两眼无法自她那张坚毅的脸庞上移开,她看似柔美却又令人心怜的容颜,紧紧缠锁住他的视线,像似有着无名的线牵扯住他。
没来由的,丝丝扎刺般的痛意钻进他的胸坎里,他一手掩住胸口,不明白这份锐利的痛意从何而来。这个空荡荡的胸口,似乎是自他生前遭人剜去那颗心后,他就不曾再感受过这份痛意了,为何,此刻却会因她而再度拧疼了起来?
黑幽幽的天际,此时似被撕裂了一道裂缝,狂风厉吹,横雨暴洒乱下,豆大的雨滴点点打落在她纤弱的身子上。空气中雨丝的气味,带着浓重的水湿气息,冲淡了一地血液造成的腥膻浓腻味,染血的黄土融蚀在烈雨中,经大雨一洗,大地再度如新,其中的爱恨和委屈,也都不得不化为一江春水,枉自东流。
木然的容颜上布满了雨水的震玉,默不作声地持续将亲人的尸首一一搬上车,虽然动作很艰难很缓慢,但她还是没有向殒星求援帮忙,她只想亲手带他们离开。
离京那日,只有她一人来得及离京,在法场那日,也只有她一人能逃出生天,连连两回,她都没能和他们结伴上路,因此这回,她一定要亲手送他们,好让他们每个人能够离开这里永远的团聚在一起。
默然地搜集着亲人的尸首,震玉没有哭,一声也没有,也许是雨水打去了她的泪水,又或许这场下得那么凄厉壮烈的大雨原本就是她的泪,而在远在云端上呜咽的春雷,则正代不愿落泪、不肯哭出声的她,悲唱出她那无处可诉无人可倾耳聆听的心衷。
即使雨声再轰然再怎么壮大,殒星却仍是在茫茫的雨幕中听见了。
他听见,她那幽然恻远的呼唤,他听见了,她悲伤呼喊亲人的泣音。他还记得,昨儿夜里,当她犹不醒人事时,她以心碎的声音,切切地唤着她的家人,一整夜下来,他的双耳不知收藏了她多少的伤悲,可今晚,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她在收拾好了散落一地的伤心后,兀自伪装坚强。
雨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无声倾流,望着她那张和呼兰公主如出一辙的容颜,殒星再也不觉得她与他记忆中的女人相似。若是说,对于呼兰,他的情感是远远求之不得的爱慕,那么对她,则是满满的不舍和同病相怜。
心底,忽然有股油然而生的冲动,他很想为她抹去那些雨水,亲眼看看她的泪,让她自在地哭出声。
当震玉搜集好尸首,将他们全都搬上车后,她仰起螓首,雨水密布在她的脸庞上,冲散了泥水和血污,再还给她一张清丽的容颜,她星眸半张,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倒好,她那浑浑噩噩的心房,此刻,也着实无法再收纳更多的清醒。
大雨蒙蒙,金风凄凄,休息了半晌后,震玉紧握着车柄开始推动台车,想将亲人们带离这处不该是属于他们的归处,然而因雨而变得极差的路况,却不能如她所愿,不只一次地令她泥足深陷,就在她又陷入泥堆里无法在雨中推车前进时,殒星使劲拔出自己也陷在泥地里的双脚,大跨步地步出了泥泞的土地,催促自己上前来到她的身畔,不理会她拒绝地抢过推车的车柄,落力地为她推起车来。
又冷又累,几乎将气力耗竭的震玉,再三地推拒他的帮助,直至她再也无力推拒他比她更固执的执拗,也只有任由他前来插手,而她,只是无言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边努力将推车从泥泞地中推出的殒星,两眼直视着前方。
他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因为他不想再看见那双曾经与他太过相似的眼眸,因为,他不想再在破碎的痛苦回忆中重蹈覆辙,再让那份感觉在他心中翻搅一回,可是背后那两道紧随着他的视线,却像两团暖火,令他的背脊后,有种灼灼的烧热感。
雨水纷纷扑面而来,风疾雷暴有如鬼哭神嚎,像是这场苍天的雨泪水无平息之日。他咬牙继续前行,却忽地觉得,这条离开乱葬岗的路途太过遥远漫长,而这场大雨,则是太过痛烈难挨。
聆听着震玉始终跟随在他身后的足音,一脚一困顿,一脚一蹒跚,像是雨夜中最沉重的回声,千言万语诉之不尽的苦怨,全都被她藏在这足声里头,因无处可诉,只好借由此声在雨丝中滑过。
天犹未亮,这一夜,很长,很长。
再回到破庙里,清晨已翩然来临,纵容鬼魅的黑夜悄悄遁走,滂沱大雨也遭苍天收去,骤出的朝阳,晶盈的光束穿越了重重云朵,来到庙窗破败的窗棂,映透过残碎的纸窗,掩映的光辉将庙内照映得一处阴暗、一处光明,不甚明亮。
因辛苦了一夜,没有体力犹还在调适休息的震玉,静静委坐在庙内坛后的一隅,而替她将所有亲人都改葬在她所要的位置后,殒星也一声不响地回到破庙里。
此时此刻,又累又倦的震玉只想再闭上眼好好地睡一场,但殒星却先自外头捧来了一盆清水,再拿来数套干净的衣衫交给她,要衣衫尽湿的她换上免得着凉,她犹豫了一会,后来仍是勉强接过,他则是避嫌地背过身子方便她更衣,当她换好一袭素衣白裙后,他再来到她的面前坐下,执起她布满尘土的手,将那些塞滞在她指缝间污泥,一一剔出仔细地清洗干净。
过于疲累的震玉没有挣扎,只是低首看着他有耐心地清除了她手间的脏污后,拉着她的手在水盆中清洗。与她洗净的双手相较之下,他黝黑的大掌和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他的动作是那么的柔缓轻细,像是怕伤了她似的,此等温柔,缓缓暖和了这几日来因人情事故而遭到冷冰的心房,为她细细地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微微扬睫,在近距离下,首次清楚地看清了他的样貌。
他在她印象中的模样变了,头一回她所见着的他,是个手提复仇长刀、拥有阴森吓人的鬼脸的厉鬼,然而现在,他却收去了她所曾见过的一切,一张俊朗的脸庞,衬着那双自见过后就一直吸引着她想要靠近的黑眸,那双魅人的眸子,在朝阳下看来,是如此的温和近人,他一点也不像鬼。
将她的手浸至清水里的殒星,放软了音调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你不怕?”感觉她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他试着出声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静。
“怕什么?”正将小手放在他掌心里任他拭干震玉不解地问。
他抬起头来,正视着她,“我是鬼。”
震玉的两眼直视进他的眼瞳里,并没有他想象中该有的惊慌失措,她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照理说,她是该因他的这句话而感到害怕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害怕或是讶异的,相反的,她只觉得心安。
她的双眼自他交视的眸中挣开来,滑曳至他的身后,阳光下,他仍是没有影子,证实了他的话,也同时让她相信了他的话,她更因此而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是鬼又如何?”她并不是因他长相不吓人,也不是因他脱离了人们对鬼类的想象,故而不感害怕,而是,此时的她,倒宁愿他是一只鬼。
“什么?”反倒是殒星为她的反应感到意外。
她苦涩地轻扯菱唇,“总比是人好。”
回想起在法场看到的种种,回想起在仇仇的血光外,那些酣享血宴的人群,那些,将她的心碎视为无物只想贪图个痛快的人们,她只觉得,眼前的这只救她一命的鬼,远比起那些披着羊皮的狼还来得好,至少,他不假,他的关怀是真的,他的温柔也是真的,他不与那些人面鬼心的人们一般,即使他是只鬼,但他待人的心是真的。
他这只不属于阳间的鬼,面对她所有的亲仇心恨,他没有给予一句安慰抚惧,或是一丝怜悯同情,他只是无声地跟在她的身后,像座巨大又安全的伟山,支撑着她、跟随着她,在她即将倒下时,他会朝她伸出双手扶握住她,他只以实际的行动,来表示他对她这个陌生女子的关怀。
或许就是因为他种种的包容和恩情,因他,在她爹自尽后以来这段动荡不安的日子来,她的心忽地平静了,因他,她有着难以言喻的心安,像是找着了个可以暂时搁心的宁静地,终于可以好好地喘口气,终于可以去整理海脑里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恨意。
见她瞧自己都瞧得出神了,殒星不自在地至身后的包袱里取来一个馒头,伸手将它递至她的面前。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