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风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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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计算所,另谋出路。经过漫长的岁月,他也像柳传志一样对计算所的事业感到失望。“搞一个机器要8年,”他这样说,“浪费时间。”他还认定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因为我喜欢实话实说,而当了官就不能随便说话了。”尽管如此,曾茂朝还是认定此人具有领导才干,坚决不同意他的请辞。没有所长的批准,李勤哪里也去不了。这一纠葛又牵涉了当日我们国家人事制度的关键环节:下级能够以消极态度甚至怠工方式来对抗上级的管制,但是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工作;上级没有权力辞退下级,但却有足够的力量阻止下级离去。
柳传志和张祖祥知道李、曾二人相持不下,大喜过望。这两人先是说服李勤到公司来,又在一番商量之后,设“计”说服曾茂朝。这一计划分为两个步骤:先由李勤向曾表示去意已决,再由柳传志找到曾茂朝软磨硬缠:与其让这样一个人才离开计算所,倒不如让他到公司来!曾茂朝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第二章 忍辱负重第11节:被损害与被欺骗的痛苦经历(1)
柳传志从来没有试图在公司和政府之间建立起利益的纽带,但是也的确有证据表明,公司在早期阶段与政府有着特殊的关系。他并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完美道德的化身,像请客送礼,溜须拍马这样的事情,他承认自己都干过。比如公司在1987年花了25 570元购买10台彩电、2台冰箱和10瓶茅台酒,作为礼物送给客户,而这些客户里有不少正是政府机关。他在合法与非法的边界上小心耕耘,同时将自己的行为如实禀报上级,表明自己完全是为了公司的发展,而非营私。所以当公司遭到审查的时候,计算所所长曾茂朝当即表明自己事先知情。“他们的物品领送手续齐全,”所长在一份证言中写道,“个人不存在问题。”而中国科学院院长周光召则更直截了当地为他辩护:“他这样做是被逼出来的。”
联想汉卡的初战告捷,标志着商人和商业的价值观进入了原先被工程技术精英独霸的领地。柳传志现在的角色正是一个商人,而不是工程师。他一直对代理IBM微机的生意寄予厚望,汉卡的成功让公司与越来越多的客户建立起联系,本来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国外的微机卖出去,由此大捞一笔,但是公司却没有“进口许可证”。
“进口许可证制度”是柳传志最痛恨的事情之一。那时候就算你有足够的钱并且照章缴纳关税,也不能随意进口微机,因为你必须事先获得政府“许可”。这一“许可证制度”在20世纪80年代覆盖的商品超过百种,大到汽车钢材,小至手表首饰,以后逐年递减,至今不能彻底根除。政府实行这一制度,本意是让它与关税一起构成贸易屏障,保护国家工业。但在实际的进程中,“许可证”渐渐成为进口体系中的一个怪胎。权力由政府中的少数人控制,真正的进口商常常无从获得批准,而得到“许可证”的人又常常不是进口商,以致倒卖“许可证”成为那时候最赚钱的行当,还酿成无数行贿受贿、舞弊营私的事件。
柳传志决心代理国外微机,却苦于没有“许可证”,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寻觅手上有“许可证”的人。结果还真被他找到了。香港中银集团有个电脑部,本是IBM微机的用户,又借机获得代理权。柳传志找上门去,宣称自己在大陆拥有大批客户,有把握拿到订单,还有足够的技术力量建立一个维修中心。
双方达成默契。可是柳的公司既无足够名望,也没有分销渠道。为了不让他的第一个合作者失望,也让自己在计算机市场上建立起最初的信誉,惟一的办法就是动员公司上下全力以赴。多年以后他坦率地承认,“每做一笔生意,那个辛苦就大了。”那些日子他遇到不少令人伤感和不平的事,下面这个故事就是其中之一。这故事与经济学的规律没有什么关系,与振兴国产品牌也搭不上,它更多地与我们国家传统和制度中的某些东西有关。
公司代理业务的第一个机会来自一个名叫王柯的小伙子。此人原来是个游泳运动员,退役之后就在国家体委信息部工作。在一次展览会上,王与柳一见如故。他说体委想买12台IBM微机,还答应与柳传志签约。这对柳传志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可是当他来到国家体委的时候,才发现虽然王柯是计算机的真正用户,但购买计算机却不是他说了算,而须有体委财务处的处长批准。柳传志再接再厉打通这第二道关,又发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原来国家体委用来购买微机的钱,都放在中国仪器进出口公司,后者手上握着“进口许可证”。“我兴奋了半天,才发现前面说了那么多话都是白说,”柳传志说,“到底要买哪一家的电脑还要过‘中仪’这一关。”
于是柳传志和王柯一同来到“中仪”。这两人一个想卖电脑,一个想买电脑,而且是用自己的钱,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请求第三者批准。
“我们想从他那里买电脑,”王指指柳传志,对“中仪”的业务员说。
业务员是个小伙子,满脸不屑,一口京腔,瞪着垂手而立的柳传志说:“我们的事碍你什么啊?”
柳赶紧趋前解释。话没说完,就被小伙子喝住:“你到底是外商还是中国人?要不你就是代理吧?”
“对啊,我就是代理。”柳陪笑道。
“代理就是外商。出去!我这个楼不能让外商进来,你给我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柳传志灰溜溜地退出门外,站在屋檐下大口喘气。
“我实在受不了,”他在很多年以后还对那个场面记忆犹新,“这对我来说是很屈辱的一件事。当时我也四十几岁了,当着那么多人……在科学院时哪里受过这个?”
是啊,那时候知识分子虽然穷,但至少还保留着一份自尊,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自尊也在被人践踏。
绝望中的柳传志立誓:“这买卖我非做成不可。”他放下公司的所有工作,去打听那小伙子是什么来路,结果竟找到他的同学来穿针引线。柳把一口恶气咽进肚里,想方设法去叫他开心,陪他闲聊,请他吃饭,在席间大献殷勤,让他相信这样的交往不会给自己带来危害。那小伙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在不经意中提到自己要去香港,需要换外汇。柳赶紧说:“您换多少钱?我们那边有人,我们给你弄。”
第二章 忍辱负重第12节:被损害与被欺骗的痛苦经历(2)
西方人总是不明白中国人何以要把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花在吃喝上,那是因为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的一个“中国特色”。山珍海味、杯光槲影,通常都是中国这部经济机器里的润滑油,失去这润滑油,这部巨大的机器将运转不灵。等到柳传志与那小伙子握手道别的时候,后者终于说:“你们的生意还是可以考虑的。”
“这单生意楞叫我给做成了。”那些天柳传志逢人就说,特别得意,对自己的意志和品格也有了更多的信心。尽管公司的记录中并没有留下这一页,但我们仍然可以认定,那一天的饭局是这家公司代理业务的起点,王柯买去的那12台IBM微机也是公司第一单代理生意。联想从这里开始,几年之后便成了中国计算机行业中最大的代理商。
经历了一番困苦、辛酸和屈辱之后,柳传志在心里默默计算这笔生意能够赚来多少利润,还是相当满意,不料到了收取利润的时候横生枝节:少了2万美元!原来柳传志当初与“香港中银”虽有利润分配的协定,却都是口头之约,没有白纸黑字。现在这笔生意的所有利润都在“中银”账上,利润的分配也只能听凭对方。
“一定是搞错了,”柳传志说。
“一点不错,”人家对他说。“就是这么多了。”
这对公司来说可是一大笔钱啊!柳传志那一年的工资只有1 380元人民币,这样算来,2万美元就足够支付公司全体员工一年的工资了。再想想这几个月里的情形,“每一分钱都是把汗水在地下摔了八瓣才挣来的。”
气急败坏的柳传志直奔香港。他无法通过海关,只好在深圳停下来,又想要债又想省钱,不敢去住大宾馆,沿街寻找小客栈,终于在红岭北路的拐角上找到了,那是广东省科学院的招待所,一晚只要8块钱。他爬上三楼,和几个陌生人同住在一个房间里。当晚睡不着,爬起来伏在床头,给“香港中银”的合作者写了一封信。写了自己如何被人家轰出门去;写了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如何给一个小伙子拍马屁;写了公司的一位女同志,为了拿到生意上门恳求人家,敲门的时候手都要哆嗦半天,还要在心里想着怎么在脸上做出笑容来;写了甘鸿,他也是40多岁的人了,那天为了拿到一单“进口许可证”,发烧39度还跑出去,从上午9点到下午5点,在北京城的东西两个对角跑了两个来回,等到终于拿到“许可证”的时候,腿一软从五楼滚到四楼,摔得遍体鳞伤;又写了一个下雨天的故事,还是这个甘鸿,为了到机场迎接香港来的贵客,冒雨赶出门,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就在水里趟着走向公共汽车站,一失足掉进窨井里,水没头顶,差点淹死了……
那天夜里,他就这样把公司的事情一件一件写过来。“大家这样节衣缩食,拼死拼活,连尊严都不要了,还不是为了公司的这点利润吗?”写着写着,已是泪流满面。满屋子蟑螂乱跑,他也看不见。妻子远在北京,得了“甲亢”,躺在友谊医院里做手术,他也顾不上,更不知道家里人正在同声谴责他。不过,他讲的那些故事产生了作用。“香港中银”也是国有企业,老板从没听说有人会为生意如此卖命,不禁怀疑,就去调查,结果发现柳传志说的句句是真,他在感叹之后把钱如数付给柳传志。
柳传志凯旋而归,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更严重的事情接踵而来。
自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违背承诺,损人利己,甚至蓄意欺骗,已经成了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如果一个在商海沉浮的人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骗子,那一定会让人觉得他在吹牛,至少柳传志就不会相信。当他成功之后,有一次回忆自己当年创业艰难,有三件事情最为不易:“第一不容易跟环境去磨合。不要说改造环境,就说去适应环境,真的要受很多委屈;第二个不容易,是同事之间的同心协力;第三个不容易就是我自己的身体,这个困扰非常之大。”
他说的“身体的困扰”发生在1987年春夏之交的三个月里,开始是头晕,接着便失眠,日夜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突然惊醒,满心恐惧,心跳不止。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支撑,不得不提出辞职,住进海军医院。医生的诊断说他神经系统紊乱,也许是美尼尔症的前兆,却无法解释病因。其实柳传志自己最清楚。“这是吓出来的,”他说。他和李勤在一次300万元的交易中被人欺骗。他从此落下这身毛病,而李勤也不能幸免,落下心房纤颤的毛病。
那时候汉卡已经成功,只是利润太薄。把人家进口来的微机再倒一手,也挣不了几个钱。于是这两人便设想直接进口微机,插上汉卡一同卖。柳传志跑到深圳开辟微机来源,李勤跑到科学院去借钱。在得到18个领导的签名之后,终于拿到300万元。急忙把钱汇到深圳,微机却不见踪影。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将过去,方知钱被人拐走了。柳传志当场红了眼,坐了飞机奔深圳,进入那座城市的时候已是深夜,也不找宾馆,直奔那家伙的家。家里没人,他便守在门口,直到天明。“当时拿块砖头拍他脑袋的心都有;”柳后来说。几天之后那人终于出现,见他红着两眼,一副要拼命的样子,笑道:“我只不过挪用几天而已。您不也是国家的公司吗,何必这么急呢?”
那些天柳、李二人一南一北,每天深夜便在电话中商量怎么办。“他可说得轻巧,那是300万啊,” 李勤说,“把我们两人一辈子的工资加起来,也还不起啊。”柳传志说:“不把机器弄来我就不回去了。”这一天,期待中的微机终于运到北京,李勤一高兴,突然瘫在椅子上,心脏就不行了。那一边,柳传志也开始心慌,头晕,夜里总是做梦,一做梦就被吓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这事过去已有18年了,公司时过境迁,可这两人的毛病竟是不能痊愈—只要深夜电话铃响,李勤立刻心跳加速,柳传志定是彻夜难眠。
柳传志信奉洁身自好的哲学:“自己不骗别人也不能被别人骗。”所以在公司的早期总是处处设访,还时时告诫属下小心行事,仍然难免受骗上当。如果不是仗着他的果断、坚忍、百折不挠,以及几分“黑社会老大”的野性,他可能早被埋葬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混乱秩序中,绝不会有日后的辉煌。
第二章 忍辱负重第13节:你得明白自个儿是谁
我们在这里强调汉卡在柳传志、倪光南、胡锡兰、毕显林和陈大有的努力下取得进展,只是因为公司档案中更多地保留下这些记录。其实公司为了这项事业几乎投入了当时全部的力量,100多个员工人人身在其中。
决胜之役是在销售前沿打响的。就像我们在前边说过的,1986年汉卡在市场上并没有显示出优势,只不过售出1 300套。到了1987年,市场上的气氛更加紧张。这个国家的聪明人实在不少,看到汉字系统价值的人也不止柳传志和倪光南。此前还有一些人卧薪尝胆,潜心研究,现在觉得时机成熟,纷纷出笼。有巨人汉卡、晓军电脑,还有国务院四机部六所的“软汉字系统”。后者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东西,因为只有软件没有硬件,所以能够免费复制,铺天盖地,占了汉字系统市场的60%。六所的销售人员精神振奋,扬言“LX…80”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形势似乎比一年前还要凶险。但是对于公司来说,1987年是汉卡的转折之年。这一年汉卡销售了至少6 500套,占领了国家体育委员会、农牧渔业部、国家统计局、黑龙江省财政厅和税务局,还附带售出至少1 000台外国微机,让公司的财富迅速积累起来。工商局的年终审核表明,公司已经拥有7 345万元销售收入、550万元流动资金、400万元固定资产,给政府纳税347万元。相形之下,柳传志当年在周光召面前立志“200万元销售收入”,真是小巫见大巫。
柳一直期待这个结局,但是当结局到来的时候,他却没有那么兴奋。因为他觉得“求人”的事情越来越多。“事情没有做成的时候,要求人;事情做成了以后,还是要求人。”这个人是很少发牢骚的,万般不顺心的事情总是自己吞进肚子,甚至还能逆来顺受,但是这一年的年末,就连他也忍不住抱怨。
事情仍然肇始于企业与政府的关系,也即柳传志早就预言的“企业必过的环境关”。汉卡的销售日益红火,这引起了物价局的关注。我们国家的政府有个特点,办企业的人全都知道,你的产品半死不活甚至奄奄一息的时候,没人来管你,但是你的产品要是红透半边天,那就会每天高朋满座。这一天,物价局的官员来到公司,声明汉卡定价过高,牟取暴利,违反国家的价格政策,当场要罚100万元。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那一年公司缴税之后剩下的利润加在一起,也才70万。柳传志不禁怒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