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战史-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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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绝之上次目睹鬼池安与张宾交手,几乎给张宾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免对鬼池安存了浪得虚名之心,如今见到鬼池安在马背的英姿,胯下马匹进退竟比双腿还要快、还要灵活,一柄青龙偃月刀使得如同捷豹,挥洒自如,不禁叹服,却忽然想起:天水的人饿得连迷小剑的手臂也要剁掉来吃,怎地居然放过了这匹肥肥白白的马?
他有所不知,此马名为脱兔,是鬼池安的爱马。一人一马合作于战阵无数回,已达到心灵相通、直知其意的境界。天水百姓开始捱饿之际,鬼池安知道不妙便放脱兔马出城觅食。西羌天水本处于草原地带,马儿随地乱吃,长得肥肥白白,偶有贼人兵士见到脱兔马如此神骏,下了抢夺之心,然而脱兔马身经百战,进退既快、腿劲又重,这些日子来,也踏死了不少敌人。
天水解围之后,鬼池安出城寻马,几声长啸,脱兔马听见主人呼声,乖乖走回归队了。
脱兔马空中着地,蹄步稳得有如马步高手。
鬼池安把青龙偃月刀使得有如一条飞舞的大白龙,白龙所到处,人马无不披靡,血肉激射,无一能越雷池,伤得了石勒和王绝之半分。
王绝之心道:“你武功再强,哪里挡得住无穷无尽的大军攻击?不过是枉自为我们送命而已。”
他正欲张口叫鬼池安不必救已,自顾逃命要紧,声音还在喉咙,倏地鬼池安一枪笔直戳向他的胁下。
王绝之气力全失,不要说易步易趋,连半步也动不了,眼巴巴看着一枪戳来,穿过胁下,却是半分不觉痛楚,身子凌空飞起。
原来这一枪意不在“刺”,而在“托”,穿过王绝之的腋下,往上一提,王绝之遂像一只大鸟飞上半空,再落在一匹马背上。
王绝之身在马背,视界广阔,看得又惊又喜——只见大队羌人,各持盾牌刀斧,见人就斩,虽然一个个骨瘦如柴,却是勇猛得悍不畏死,硬生生在氐人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王绝之见到这班羌人的凶悍,刚才明白为何天水被围良久,依然屹立未破——羌人党的羌人,打起仗来,竟似全部不要命似的!
他见到形势,哪用迟疑,策马便往羌人军队方向奔去,至于阿丸、阿韦,上马比他早,控马比他高,早已先他一步,纵马开路去了。
鬼池安又一枪挑到石勒腋下,忽觉一股大力,将之荡开,耳中听得一人道:“大将军的事,不劳烦鬼池豪了。”
一看,来者羽扇纶巾,坐在武侯车上,一脸胸有成竹的神色,正是张宾。
他随着羌人大军一起冲杀过来,见到石勒,连忙展开最快的轻功,上前相救。
张宾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张宾参见大将军。”
鬼池安枪法纵强,久守必失,终究让三、五名氐兵冲破枪网,来到石勒身后,提刀砍了下去。
石勒、张宾手不抬、脚不扬,氐兵却无端端仰天倒下,身上不带半分伤痕。
张宾站起身来,从石勒手上接过石虎,说道:“大将军,请上车。”
他平时虽是既自信、又嚣张,可是面对石勒,却是恭谨小心得犹如名忠心的仆人,主人要他赴汤蹈火,也是毫不犹疑地往汤火里跳。
石勒依言坐上了武侯车,脸色铁青,连一句多谢也没说。
张宾道:“大将军,让张宾为你开路,请行。”身形如风,羽扇展动,当者无不立倒。
石勒拉着把手,武侯车轮动如飞,紧贴在张宾的身后。
三十名氐兵蜂拥上来,分攻张、石二人,使张宾应接不暇,兵刃四方八面劈向石勒。
嗤嗤嗤嗤四声机括,武侯车前后左右各伸出一块铜板,尽数挡住兵刃,嗤嗤嗤嗤,乌光连发,氐兵各中短箭,哼也不哼,全身又紫又黑,伏地而亡。不消说,箭头自是喂了剧毒。
武侯车射倒众人,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刚好逐开一匹急冲过来的无人快马。
武侯车虽然神妙无比,但也有赖驾者的料敌机先,对战局洞若观火,如无石勒这种高强武功,又怎能在刹那间猝下判断,出铜板、放毒箭、兜圈子,动作一气呵成如武林高手?
这时,王绝之与羌人会合,准备往天水城冲回去。
第五章 一战未成万骨枯
从天水迎接石勒和王绝之的人,赫然是迷小剑。这次救援石勒的指挥人,正是他。
除了迷小剑,羌人党谁有这个胆子与威望,捐弃前嫌决定相救死敌石勒?
迷小剑的身旁是一名宝相庄严的和尚,竺佛图澄。迷小剑和石勒深谈之后,由他护送迷小剑回到天水。
既然迷小剑平安归来,鬼池安亦依约放了张宾,并带张宾一起往救石勒——自然,就算鬼池安不放人,张宾亦自有脱逃之方。他在软禁期间,已和姚弋仲的心腹取上联络,四万多名赤亭羌人,只听他一声令下,随时揭竿而起,反出天水城,这一层却非鬼池所能料到了。
迷小剑见到石勒,说道:“你救过我,我救回你一次,刚好扯个平。”
他重伤刚愈,非得榆卑南搀扶,才能站立,这句话说得吃力,断断续续方能说完。
石勒道:“这是小事。就是你对我有一百次救命之思,我要杀你,也是不会皱上半个眉头。”
两人目光相接,如同冰冰相碰,又如剑剑交锋,更互以刀锋砍进对方的骨头里。在场众人皆是凶猛之徒,犹然心中一凛。
竺佛图澄走到石勒身前,说道:“大将军,你虽身中奇毒,性命一时无碍,然而石虎将军腹中一刀,流血甚多,而且刀中喂有剧毒,只幸他内力高强勉强支撑而已,若不及时医治,只怕回天乏术。”
石勒道:“你先救他。”
竺佛图澄从张宾手上接过石虎,快步离开,自有羌人为他开出一间疗伤静室。
石勒道:“迷豪,我可否上到城楼,一看战况?”
迷小剑笑道:“正有此意。”
他牵着王绝之的手,说道:“我们也一起上去吧。”
王绝之他出生人死,虽然不至于真的丢了性命,眼下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条命算丢了一半,如今给迷小剑温言相邀,心里竟然觉得万分舒适,便要再为迷小剑多拚一百次命,也似乎非常值得。
石勒举步上城楼,张宾紧跟在他的背后。
奇怪的是,武侯车不需推动,也能跟着他们,滚上梯级,如果给不知张宾的鬼斧神工奇技的人看到,定是以为有鬼——就是此刻,周围的羌人,也有很多以为张宾是使用了甚么五鬼搬运法之类,甚至有人偷偷击打武侯车的周围空气,看看是否有个无形的人在推动车轮。
只见张宾满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想来二者皆有。氐兵的目标是在石勒而非王绝之,攻击全集中在石勒的身上,张宾不欲领上羌人党的情,一心独力保护石勒突围,血战之下,也受了不知多少外伤内伤。但他此刻跟着石勒,鲜血哒哒滴下,哼也不哼半句,更没有费神包扎的意图。
因为石勒就在他的身前,而且受了伤,他必须全神贯注,保护石勒。要杀石勒、先杀张宾,张宾绝不能让石勒冒上一分一毫的险!
他宁愿不顾性命,也得保护石勒!
上到城楼,只见两列羌人分站成行,恭迎众人。
王绝之忍不住道:“你早猜到我们会上城楼一看?”
迷小剑没有答他,只是对石勒道:“你杀羌人无数,恕我的人无法出言欢迎你了。”
石勒走到两行人的中间,赫然见到,正正中中摆放着一具圆形如桶、刻着奇怪花纹的巨鼓,竟是一个羯鼓!
迷小剑安排这具羯鼓,究竟有何用意?
石勒走到城楼前面,眺见三路人马,杀得日月无光。
城楼以外本是大块平原,经过连月战争,砍木伐林以作烧饭、以作取暖、以作战场,平原又大出了数倍之多,此际十数万人在平原盘肠大战,居然也是足以作为战场有余。
三路人马中,黄衣黄帜的,是氐人李雄的部队。灰衣红帜的,却是石勒的部队,分成两拨,一拨是支雄、一拨是夔安。两军给李雄的部队隔在中间,各自为战,而且遭到包围,渐渐被对方收紧口袋,眼见情况岌岌可危。
石勒道:“迷豪,你怎么看?”
迷小剑道:“支雄、夔安都是勇将,兵法不在李雄之下,兵力又不比李雄少,只是为了三个原因,此刻才会落在下风。”
王绝之问道:“哪三个原因?”
迷小剑道:“第一,李雄突然来袭,他们毫无准备,未知应变,心里生了恐惧之心。夫战,勇战,勇气也,大将军的羯兵已被夺气,是以不敌。”
王绝之道:“第二呢?”
迷小剑道:“支雄、夔安猝然受袭,军队给分隔两边,各自为战,相互间未有统一作战的默契,是以给李雄逐个击破、分而歼之。”
王绝之道:“还有一个原因?”
迷小剑瞟了石勒一眼,说道:“第三个原因嘛,就是大将军给杨难敌的大军围攻后,突然失踪,大家却以为将军凶多吉少。将军一去,大树飘零,支雄,夔安哪里还有战意?”
石勒道:“然则迷豪认为,我军有何解救之方?”
迷小剑淡淡道:“大将军已胸有成竹,何用我多言?”
石勒道:“你既已预备羯鼓,想必知道我的心意,动手吧。”
他不再理会迷小剑,迳自和张宾走到城楼最外围,眺望战局。
迷小剑低喝道:“挂旗!”
城楼的羌人早预备了上千面红旗,一听命令,立刻挂出城楼,一时之间,万帜飘扬,旗上全部绣着大的“石”字!
张宾道:“迷豪,天水城的羌人早就衣不蔽体,仓猝之间,你居然还能张罗千面红旗出来,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迷小剑道:“孟孙先生,大家是明眼人,你知我的心意,我也知你心意,倒也不必假惺惺的兜圈子说话了。”
这些红旗,原来是羌人党早就造好,用来对付石勒的部队的。试想想,如果大队羌兵穿着羯兵的装束、打着羯兵的旗帜,杀入羯兵之中,将会造成多大的混乱,多大的伤害?羌兵和羌兵之间,当然另有微小的识别记号,以辨敌友,那是羯兵决计不会知悉的。
可是由于羌人被围日久,一个个骨瘦如柴,一眼便能看穿,这逾千面旗帜造了出来,也是无用武之地。只得暂时收藏起来,图后再用。
石勒和张宾得悉此事,自然是叛变的姚弋仲所告诉他们的。
迷小剑道:“儿郎们,大家跟着我说:石勒大将军在此!”
他的声音低若柔丝,可是众羌人的目光全在他的身上,均听到了他的言语,齐声喊道:“石勒大将军在此!”
逾千人一起喊出来,这巨声端的是惊天动地,在战人马无不抬头上望。
石勒站在城头,凛然如同泰山,羯人见到主帅尚在,精神大振,刀戟加紧挥动,对敌的力气也大了几分。
迷小剑又道:“儿郎们,听大将军的鼓声,作为号令。”
羌人又喊道:“儿郎们,听大将军的鼓声,作为号令。”
李雄见到石勒站在城头,连忙下令群兵放箭,弩箭虽劲,到得城头,力气已弱,张宾伸指轻弹,箭矢尽数断成两截。
迷小剑双掌虚按,示意羌人不用再喊下去,对石勒道:“大将军,该是你下令的时候了。”
石勒走下城头,走到羯鼓之前,略一示意。
张宾立明其意,劲贯双掌,扑通扑通拍在鼓面,忽短忽长,忽长忽短,他的内力既厚,这口鼓又是十浸十晒的牛皮精制而成,鼓声远远传出,十里可闻。
羯兵随着鼓声,各循其位。进进退退,变出阵法来。
石勒道:“迷豪,你以为我摆了一个甚么阵?”
迷小剑答道:“圆中藏方,方外有圆。”
这番对答似有玄机,王绝之不明其解,伸头往城外望去,只见支雄、夔安两支部队正逐步合围,自成两个圆圈,士兵的面朝外,抵抗着氏人的进攻。
迷小剑向王绝之解释道:“圆阵者,守阵也。兵士围成圆圈,只须集中于应付面对的一方攻击,而不管左、右、后方有敌人,防守能力大大增强。在圆圈之内,已方的同伴亦可乘机歇息、举炊、或者重新部署阵势。”
王绝之再看几眼,又问道:“圆阵之内的士兵,整整齐齐,列成方形队伍,这又是何道理?”
迷小剑道:“方阵是最基本的攻阵。它可以硬拚而攻,可以迅速变成翼阵、内阵,此刻大将军的阵势圆里藏方,正是隐含了歇息后猝然进攻的后着。”
王绝之听见迷小剑侃侃而谈,似乎尽知石勒的心意,心下骇然:这两人均是当世之雄,心意相通若此,如今联合起来,天下间还有谁人能是他们的抗敌?
他虽对江左朝廷无甚好感,然而也不想汉人就此沦入胡人之手。然而石勒、迷小剑两位羯人、羌人顶儿尖儿的豪杰联合起来,江左还有能人足以抵抗他们么?
论才智,王导高得过迷小剑吗?论武功,王敦更绝非石勒之敌。
却听得石勒叹道:“迷小剑啊迷小剑,你是如此人物,我石勒今番不杀你而与你合作,真的不知今后是福是祸。”
迷小剑道:“你现在杀我,也还不迟。”
石勒道:“迟了,迟了,此刻我军阵势已失,只能陷于捱打,若然不得一支羌兵相助,从外破阵,就算是白起在此,韩信重生,也万万无法杀出氐兵的包围。”
迷小剑淡淡道:“大将军兵法如神,尤胜白起、韩信,联合羌人出兵的安排,早就成竹在胸,何用我插手?”
不知怎的,王绝之总觉得迷小剑这句话,带点酸酸的,更含有讥讽之意。
石勒一笑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迷豪。”
迷小剑道:“能瞒过我的事,本就不多。姚弋仲已骗过我一次,我保证,绝不再有第二次了。”
王绝之听着两人打机锋,猜不透其中奥妙,却听得石勒道:“如此烦请迷豪开城。”
迷小剑道:“打开城门。”
此言一出,“迷豪下令,打开城门!”“打开城门!”之声不绝于耳,一层一层传了下去,天水东、南、西三道城门缓缓打开。
三队羌兵分从三门奔出,一队往援支雄、一队往援夔安,另一队中央直冲,赫然攻向李雄的主力精兵!
王绝之看见羌兵的旗帜写着“赤亭”二字,心里恍然:他们都是姚弋仲的部队。
随着羌兵出城的,是源源不绝的妇孺百姓,出城之后,或坐或躺,竟在城外休息。第四支羌兵分驻周围,保护着这班百姓。
不消说,这一班皆是赤亭羌的种人。姚弋仲决定背叛迷小剑出走,不单带走军队,连百姓也得一并带走——否则有男无女、有壮无少,这一支赤亭羌人又如何能够繁衍下去,成立一个羌人之国?
迷小剑漫不经意扫视出走的羌人一眼,心道:“天水城的赤亭羌本有四万三千八百多人,如今走掉的,约莫是二万九千人左右,看来不值姚弋仲所为,愿意继续留在羌人党的还有不少。嗯,当今要务,须得好好的安抚这班赤亭羌人,并得尽快将他们分发至其余种之中,鼓励婚配,免得以后姚弋仲再来人撺掇,把这班忠心于党的羌人也挑走了。”
他的心中不断思索,如今的羌人党民穷困乏,究竟用何妙法,来安慰留下来的赤亭羌,外表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对张宾道:“孟孙先生,你留在天水城不足一天,而且还在重重看守之下,居然已将赤亭羌人收编得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