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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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住房,经济上相当拮据。但在她来说,失去的毋宁说是沈重的包
袱,获得的分明是情爱的满足。不久便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他们这
只小小的爱情航船,客观上不在漩涡的中心,主观上又格外小心地回
避,得以较为平稳地向前浮动。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虽说是「贫贱夫
妻百事哀」,倒也还能不断地「柳暗花明又一村」。葛尊志自己动手,
盖起了 「小厨房」,又打出了满堂的家具。他的那些美术知识,点点滴
滴地溶解在了建设小家庭的事业中。邻居们谁也想象不到,他当年曾
是大学一个系里的团总支书记,能够坐在麦克风前面,用江河奔腾般
的话语,把一年级新生的双眼逼湿。邻居们都说他是「家庭妇男」—
—连饭也基本上由他来做。慕樱得以有大量的时间读书——都是从熟
识的患者那里借来的,当时违禁的西洋古典小说。当葛尊志在院子里
为新打成的酒柜上漆时,她也许正坐在躺椅上读没有封皮的《简爱》;
当葛尊志正在厨房中照著菜谱炒鱼香肉丝时,她也许正仰靠在沙发上,
手里捏著一本刚读完的 《娜娜》,闭目冥思……她确实非常满足,而且
是一种开化的满足——包括性生活的满足。慕樱再回想起同英雄度过
的那些夜晚,不禁毛骨悚然。谢天谢地,她斩断了应当斩断的,拴系
了应当拴系的。
记得是一九七五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慕樱懒洋洋地应付著门诊,
当她叫到齐壮思这个名字以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她第一眼看
到他,便不由眼睛一亮。她过眼的人多矣,而象齐壮思这样的人,还
是头一回置身于她视野的最前方。
这是一位六十来岁的男子汉。身材魁梧,五官充满阳刚之气,这
倒也还不算什么,最让慕樱一下子产生类似触电那种反应的,是他体
态、气度中所体现出的一种尊贵的威严。那是无论那位独眼的英雄,
还是葛尊志,以及她所接触过的其他男人,都不具备的。她本能地感
觉到,这是一位有著特殊身份的人物——他按说是不应当到这湫隘简
陋的街道医院来就诊的……
慕樱早就习惯于那样工作:连头也不抬地问一声:「你怎么啦?」
患者还没说完,她便不耐烦地命令:「把衣服解开!」给患者前胸后背
潦草地听诊了不足一分钟,不容患者把向她提出的问题说出口,便从
消毒杯中取出压舌板,命令患者:「把嘴张开!」然后把压舌板惩罚式
地往患者舌头上一压,潦草地用手电筒照照、望望;然后,不管患者
是继续自述病情也好,向她询问自己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好,求她
开出某几种想要的药也好……她一概不听不管,唰唰唰地开上了处方,
并且签上了可以猜测为任何符号的名字,「嗤啦」一声撕下来,递给患
者;然后无情地对门外呼唤:「五十四号——×××!」
面对著齐壮思,她不由得自觉自愿地改变了既往的作风。她详尽
地询问、仔细地听诊,还让他躺到高脚床上——再叩按他的肝脾……
并且给他开了各个专案的化验单。
临末了她对齐壮思说:「眼下看来您只是上呼吸道感染……」
齐壮思抬起一双浓眉,问:「还没有转成肺炎吗?」
她肯定地说:「没有。不要紧的。您来得及时。再拖一拖就难说了。」
齐壮思沈稳地向她道谢,出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打听出来,齐壮思没有作任何一项化验,他
只是取了处方上的药,便离开了医院,而且,他没有公费医疗的「三
联单」,他是自费来看病的。
她朦胧地期望著他再来看病,他却一直没有再来。然而她终于打
探到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经历多次批斗的 「走资派」,现在还 「挂
著」,目前住在附近他大女儿家中,困为已不能享受医疗上的特殊照顾,
也不愿到公费医疗关系的医院露面,所以有了病便抗,抗不过便自己
到药房买药吃,实在觉得有可能转成大症了,这才跑到街道医院来自
费门诊……
既然他就住在街道医院附近,总该能够遇上他的……在有意与无
意之间,一个晴和的冬日里,她果然在一处街角的人行道上与他迎面
相遇。齐壮思穿著一件旧损了的黑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又厚又
长的灰蓝色毛线围巾,仿佛正在无目的地散步……慕樱主动叫住了他,
他先是一楞,然后认出了她来。她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劝他还是去
进行各项化验,并且关心到他的饮食起居……未了她问他住在哪里,
表示自己可以义务地到他家里为他定期进行检查。他蔼然地婉谢了—
—没有告诉她他的住处,他们便分手了。他们其实什么正经话也没说,
但不知为什么,这次邂逅给慕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回味起
来,她竟觉得他们似乎谈了很多很多……
几个月后,出现了 「天安门事件」。起初,仅仅是出于好奇,她同
葛尊志去天安门观览了那壮丽的场面——他们头一回去时,看到的还
仅仅是各种各样的花圈挽幛,还没有出现单纯的诗词。他们的感情与
广场上的气氛相共鸣。后来,慕樱自己去了两次。开始出现诗词了,
头一批诗词紧扣悼念周总理这个题目,文句上推敲得也比较仔细,看
见别人拿著小本抄,慕樱自己也忍不住掏出纸笔,抄录了几首读来最
能动情的。她回到家里,把抄来的诗词读给葛尊志听,葛尊志说好。
但广场的诗词在那几天里不仅以几何级数增加著,而且迅速溢出了单
纯悼念周总理的范畴,开始有越来越露骨地抨击江青、张春桥之流的
文字——有的出于激愤难遏,已完全谈不到是诗词,而成为赤裸裸的
诅咒。按系统下达了上面的指示——不要再到天安门广场去。葛尊志
是出于怯懦?出于麻木?他不再去。慕樱是出于勇敢?出于激愤?她
照常去。在这场人民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被镇压的前两天,慕樱在天安
门广场的人丛中遇到了齐壮思。她点头招呼了他。他便也点头招呼了
她。他们不即不离地在广场上转了一周。后来,齐壮思顺著东单方向
走去,慕樱尾随著他。当齐壮思拐进正义路街心绿地时,慕樱快步撵
上了他。齐壮思微笑地望著慕樱,两眼闪著锐利的光,仿佛要穿透她
的心肺。
慕樱把自己抄录的一整册天安门诗词递到他的手中,对他说:「我
知道您怕有人专门盯著您,您活动不象我这么方便——您没抄,我差
不多好的全抄了,您拿回家看去吧!」
齐壮思接过了她的那个红皮笔记本,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从怀里
取出老花镜戴上,立即展读起来。她听见他喃喃地赞叹说:「人民!人
民!」
可是齐壮思没有读完,便把那个本子还给了她,对她说:「谢谢你
——你留著吧。我儿孙们也抄了,也会给我看的。」
齐壮思摘下眼镜,收进怀里,沈思著。
慕樱问他:「可是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人民——人民又能怎么样
呢?」
齐壮思站起来,依旧沈默著。后来她才理解,正义路边上就是公
安部。
齐壮思继续朝东单走去,她随他朝前走,齐壮思终于打开了话匣
子。他给她讲哲学,讲历史唯物主义。他的话言简意赅,鞭辟入里,
虽然没有实指,却句句都有最具体的针对性。末了他对她说:「不管出
现多少艰难曲折,归根到底,决定历史发展趋向的,还是人心的向背。
春天到了,花总要开的。」
她怀著昂奋的心情回到家里,葛尊志正在擦他的皮鞋,满屋子弥
漫著一股浓烈的鞋油气味。那双皮鞋是他们结婚时购置的,全牛皮,
三接头,葛尊志几乎每个星期总要细心地擦拭一番——不管是穿了,
还是没穿。明明已经擦得很光很亮,葛尊志却还要一再地用一块不知
从哪儿找来的麂皮,细细地一分一分地挪动著揉擦。这情景往日慕樱
都能忍受,这天却突然觉得触目惊心,她不由得一进门就责备他:「你
怎么搞的?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干吗?——你知道天安门广场那儿有多
少人在忧国忧民,在勇敢抗争吗?你怎么这么麻木,这么庸俗!」葛尊
志仍旧耐心地擦拭著,淡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已经通知不让去了吗?你也少去惹麻烦吧!」慕樱激动得一把从他
手中抢过了皮鞋,猛地朝屋角拽去……
但是他们没有就那么破裂。个人生活在接踵而来的大起大落、大
转大折的社会变化中匆匆流逝……
回顾这以后的那段生活,慕樱越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同许多人
抨击她道德上堕落相反,她觉得她自己在感情上已完全成熟。
如今她不相信简单的直线式的因果论。一个人是不可能事先拟定
好一个既定目标,然后沿著一条直线达到目标的。人们所达到的目标,
往往并非他的初衷。决定一个人命运走向的,往往是一批复杂的矩阵
因素。混乱中产生出秩序,不自觉中升华出悟性。
粉碎「四人帮」以后,一个炎热的夏日,她匆匆地到王府井大街
「中央普兰德」洗染店去取一套衣服。隔著玻璃门,她忽然在人丛中
看见了那位英雄,以及他和她的已经长大的儿子,还有一位肥硕的妇
女——从三个人一同前行的姿态上,不难判断出她是何人——慕樱心
里一阵悸动。多少往事涌回了心头。她热爱过那位英雄,那位独眼、
跛腿的英雄。现在他戴著一副墨镜,似乎干缩、伛偻了,走路也更加
吃力。她回想起那张使她认识他的报纸,那个历史性的中午,以及那
棵大桑树和桑葚在报纸上染出的殷紫的印迹。他们两个谁捉弄了谁
呢?……她更久久地注视著她的儿子,我的天,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
吧?她竟会有那么大的一个儿子!……都说她心狠,她自己也承认:
她似乎缺乏妇女应有的天性——母爱,然而缺乏并不等于没有。她望
著那五官酷似英雄的儿子,眼里涌出了泪水。
又有一天,已经入秋了,那时候盒式录音带刚刚流行,街上常有
年轻人提著答录机,哇啦哇啦地一路响过来。邓丽君的流行曲,「阿波
罗」的电子乐,气声演唱法,电子震荡形成的蛙音……构成了那一阶
段的特定气氛。就在那样一种气氛中,慕樱在前门外新大北照相馆门
口遇上了多年不见的金鹂鸣。金鹂鸣首先尖叫起来,然后搂住她在人
行道上转了一圈。她心里一阵内疚,金鹂鸣为她受过处分,而且影响
到后来的分配——可是她还没有开口说出致歉的话,金鹂鸣却已经挽
住她的胳膊滔滔不绝地同她叙起了旧来。金鹂鸣把她拉到了 「老正兴」
饭馆,登上二楼,点了两个上海风味的名菜,同她边吃边聊。原来金
鹂鸣现在根本不认为当年出现的事态是灾难与不幸——她笑嘻嘻地
说:「对于我来说,他们是把鱼儿扔进了水里!」金鹂鸣毕业后被分到
了一个部里的医务室当大夫,这虽然断绝了她医学事业上的前程,却
使她获得了相对的清闲与舒适。现在她就要调回上海,与她的爱人和
孩子团聚——而且,她父亲,一位上海知名的工商业者,政策得到了
落实,她家将重新享有一栋花园洋房,并且已经领到了一大笔「退
赔」……她对现实心满意足。她邀请慕樱到上海去玩,全家都去,就
住到她们家中,她将在著名的「红房子」西餐馆,请慕樱全家吃蕃茄
葡国鸡与法式烤大虾。她们快活地回忆起大学生活中那些有趣的细节,
回忆到那件紫罗兰色的布拉吉,以及金鹂鸣拉著她跑到楼门口去照大
镜子的场面……唉,生活啊生活,倘若当年没有那一些偶然的、琐屑
的事件,慕樱的性格、心理、情思、向往……是不是会朝著另外的方
向发展、变化呢?谁能说清!谁能?
这次重逢的结果,是金鹂鸣帮慕樱调到了那个部里的医务室,由
她取代了金鹂鸣的角色。慕樱去报到不久,齐壮思便被任命为那个部
的负责人之一。
现在指责慕樱的人,把她形容为一个阴谋家,硬说她之所以 「混」
入部医务室,是勾引齐壮思的计策之一。实际上确实不是那么回事。
然而,慕樱却也认为,就算她确实是冲著齐壮思而去的,又怎么样呢?
一天,晚饭后,女儿到胡同里跟小朋友跳「猴皮筋」去了,慕樱
本著上述原则,冷静地招呼葛尊志说:「你坐下,我要好好地跟你谈一
谈。」
葛尊志正在收拾碗筷,不经意地说:「谈什么?再说吧——我先把
碗洗了。」
「你搁下,一会儿我来洗。」慕樱的表情声调令葛尊志吃了一惊,
「你坐下,我觉得不能不直截了当地跟你谈谈了……」
葛尊志坐到她对面,事到临头竟然还懵懵懂懂。
慕樱觉得她自己心里充满了最圣洁最高尚的悟性。她平静而庄重
地对葛尊志说:「我不爱你了。我曾经爱过你,我感谢你承受过我也许
是过分热烈的爱,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作出的重大牺牲。可是,
我现在不爱你了,一点爱情也没有了——」
葛尊志瞪圆了眼睛。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目眩神昏。
「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这些话,心里一定会很痛苦。可是我要是向
你隐瞒这一切,那我就是不道德的……」
葛尊志嚷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怎么你啦?」
慕樱冷静到残酷的地步,继续往下说:「我们都应该冷静地面对现
实。现实就是这样:我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另一个人,非常、非常热
烈地爱上了另一个人……」
「你怎么可以?!」葛尊志仿佛被她当胸刺进了一刀,「你怎么干
得出来?!你——」
「现在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而是面对著这个事实,我们应该
怎么办?……」
葛尊志粗暴地大吼一声:「婊子!」他的脸先涨得通红,尔后变得
煞白煞白,他激动地拍著桌子问:「他是谁?什么人?」
她便冷静地告诉他,是齐壮思。她扼要地把从几年前初次接触起,
她对齐壮思的爱情的萌生、发展和达到炽烈的过程,讲了一遍。
葛尊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象发疟疾般浑身打颤。这几年他感
觉到了她对他的情意的衰退,包括她在他怀抱中的性冷感,但是他万
没有想到她是在另外爱著一位部长级干部!
「你跟他……上过床啦?」葛尊志瞪视著慕樱,喘著粗气问。
慕樱却从容不迫地回答说:「还没有。我甚至还没有正式向他表示。
可是我相信他会爱我,你不要那么激动。你要懂得,我对他的爱,主
要是一种精神上的爱,超出了一般的情欲,超出了生儿育女,安家过
日子……」
葛尊志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并且
咬牙切齿地咒骂她:「不要脸!贱货!」
她高姿态地冷笑著,立即站起来收拾手提箱。葛尊志突然扑在桌
上痛哭失声。
邻居们闻声赶来,乱哄哄地询问著、劝说著。慕樱觉得这些芸芸
众生何足道哉,只是坐著冷笑。葛尊志被人扶著靠到沙发上,只是一
阵阵咬牙,羞于如实讲出刚才所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