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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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反倒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宣布说:「我就是找韩伯伯来的呀。
我打算先在这儿住一个月,然后……」
葛萍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她慌忙再问:「你有工作吗?你哪个单位
的?」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说:「有哇。我是县农机局修建队的。我们那单
位的领导全是些个『土老帽儿』,懂个啥呀?他们不支持我搞文学创作,
还打击我——」
韩一潭忍不住跟上去问:「你来北京,跟单位里请假了吗?」
年轻人把嘴一撇:「请假?我根本不『勒』(理)他们!」
葛萍著起急来:「你这怎么行呢?你这不成了『盲流』了吗?」
年轻人吃完最后一口饭,用手背抹抹嘴唇说:「我不发表出作品来,
绝不回去!」
韩一潭心里长毛,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这位闯入者打发出去。
葛萍又问:「你家里知道你来北京的事吗?」
年轻人说:「咋不知道。我吵了一架才出来的。」
葛萍责备他说:「你怎么能这样?你爸你妈现在该多著急啊!」
年轻人笑了:「我爸我妈?我爸我妈早就没啦!」
葛萍愕然:「那你跟家里什么人吵?」
年轻人忽然激动起来:「跟谁?跟我老婆!她是个庸俗不堪的小市
民!对诗歌简直一窍不通!诗盲!典型的诗盲!我跟她现在完完全全
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语言!我早就提出来跟她离婚,她死不答应,简
直是我的一副镣铐!韩伯伯,您想想,带著镣铐跳舞,该有多难?我
写出这些诗来,容易吗?每一行,每一字,都是我红玛瑙般的血、白
铱金般的汗啊!现在我算痛快了,让她在那发散著酸白菜气息的小窝
里哭泣吧!『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葛萍连连摇头:「啧啧啧……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有了孩子啦吧?」
年轻人昂起下巴:「孩子?谁是我的孩子?」说著朝茶几上一尺来
高的诗稿一指:「这才是我的孩子!她也给我生了一个女儿,那是肉,
我要的是灵——是诗!我后悔当年不该结婚,不该要所谓的孩子。从
文学史上看,多少诗人因为结婚形成悲剧啊,普希金,陆游……我一
定要砸烂那世俗的镣铐,做一个插翅飞翔的自由自在的缪斯!……」
韩一潭、葛萍面面相觑。这一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知识份子,
在家中还没遇上过如此棘手的局面。
韩一潭只好冒著惹怒对方、招来不测的风险,严肃到紧张地步地
说:「年轻人,你这种不跟单位请假就擅离职守的行为,我们不能支持。
你应当赶快回去。我们屋子很小,而且我们也不留人住宿,所以,你
今晚还是另找地方去住吧——我们附近有个鑫园浴池,晚上接待过夜
的旅客,你如果钱不够,我们可以负担。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回
去——」
那年轻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相信自己的处境,他瞪
圆了眼睛,气冲冲地问韩一潭:「你是韩一潭?!」
韩一潭楞了一楞:「怎么了?」
「你原来是这么个人!」年轻人气愤地说,「报上把你吹成一朵花!
原来你这么粪(假货,不中用的意思。)!什么伯乐!什么『沙里淘金
不惮烦』!骗人!伪君子!」他确实感到上当受骗了,这个世界,怎么
充满了如此多的陷阱!他激动地拍著桌子说:「这是怎么搞的?如果你
们根本不想发现千里马,那干什么登那狗屁文章骗人?!」
葛萍吓坏了。她觉得家里来了个精神病患者。她家从来是安谧、
宁静的。她家从无逸出常轨的事。今天怎么竟出现了这种局面!
韩一潭很狼狈,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位年轻人从???说
起。他一时竟口吃起来:「你你你怎么这样不冷静!你冷冷冷静一点!
你应该懂得,文学创作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你不
应擅离职守,抛弃家室,这么样地跑到北京来……而且,就算你有的
作品达到发表水平,也不可能马上给你刊登出来。你知道吗,一般的
文学刊物,周期都是很长的,拿月刊来说,现在是三月,这一期一月
里就把稿子发到工厂去了;这一期印出来的时候,四月那一期已经看
校样了,五月的那一期稿子已经发去排字了,六月的大体上已经编好
了,七月的已经开始著手编了……你的稿子以最快的速度录用,编进
六月那一期的可能性也不大,恐怕最早也要七月那一期才能刊用了;
你看,即使能用,最快也还要等三、四个月,你难道真地就在北京那
么等著吗?如果要印成诗集,出单本的长诗,那至少要等一年以上才
能见书……这还说的是马上录用,如果你达不到水平,那就等多久也
没用……你还是回去吧!」
年轻人万万没想到他所面临的世界是这般冷酷,他陷入了深深的
痛苦之中,但他丝毫不减自信,他宣誓般地说:「我选择的这条道路,
我走定了!三、四个月怕什么?一年两年怕什么?我就是不发出作品
不罢休!我向诗坛宣战!不登上诗坛,我死不瞑目!」
韩一潭目瞪口呆,不由问:「那你怎么生活呢?在北京你住哪儿
呢?钱花完了你拿什么吃饭呢?何况北京市也不允许『盲流』的人在
这里呆著不走……」
「怎么生活?」年轻人突然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我来找『辛
勤的淘金者』,我以为他关心的是金子,闹半天他满脑子庸俗的垃圾—
—『怎么生活?』对于诗人来说,除了作诗,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呢?
我宁愿流浪街头,拣香烟盒子当纸,拣火柴棍当笔,也要写诗。我是
决不再回那个让我想起来就作呕的单位,再不进那个充满酸白菜气味
的小窝了!啊啊啊——你别再问我,我告诉你吧,我能在北京生活下
去,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个生活的意思——你的意思不就是挣钱吗?在
你们看来,挣钱,吃饭就是生活;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会理发,
我可以买一套理发的工具——那点钱我还有,我每天到自由市场去,
给那些摆摊的农民理发,我不但能挣出吃饭的钱来,我还能挣出买稿
纸的钱来的。韩编辑!你别那么看著我,我不会向你借钱的!告诉你
吧,没有你,我照样能发表作品,能出名,咱们走著瞧吧!」
局面僵在了那里。韩一潭毕竟心软,他望望那一尺来高的诗稿,
叹口气说:「你既然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就挑著看看吧——其实我并没
有什么水平,而且,文学这个东西,又尤其是诗,究竟怎么算好,怎
么算坏,其实是很难说的……另外,希望你一定谅解我,你拿来这么
多诗,我实在是无法一一拜读的。我每天都要上班,编辑部里做不完
的事,常常还要带回家里,用业余时间做……」
年轻人看韩一潭拿起了他的诗稿,打算看,气平了一点,便说:
「行行行,您忙,我谅解。您挑著看看吧!」
韩一潭摘下眼镜,凑拢年轻人的稿子,仔细一看,心里不禁一动。
那叠稿子装订得极其工美,光封面上的美术字标题就一定耗费了不少
精力,里面的诗一行行全用印刷体书写,一点涂改也没有。的的确确,
那诗稿凝聚著年轻人 「红玛瑙般的血」和 「白铱金般的汗」。但是他首
先读到的那个诗剧《爱琴海的波涛》,「序诗」的一开头四行就让他莫
名其妙:
当巴黎圣母院的钟声,
把凯撒大将从睡梦中惊醒,
当飘忽、氤氲、靉叇的狂飙,
把爱琴海从摇篮中震惊……
韩一潭不禁皱眉对年轻人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写呢?罗马大将凯
撒,是纪元前的人物,而巴黎圣母院好象是纪元后十二世纪才有的,
前后差了一千多年,那钟声怎么可能听见?更何况一个在西欧,一个
在南欧……既然『飘忽』,怎么可能是『狂飙』?而且,『氤氲』、『靉
叇』这些词太生僻,更不必堆砌……」
年轻人不以为然:「我写的是诗,又不是历史,又不是中学的作文
考卷,我怎么不能这样抒发我的感情?」
韩一潭放下这一叠,取出另一叠,一边说:「写诗,也要从你熟悉
的生活出发,你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县城,何必非去写希腊、罗马
呢?」
年轻人忙指著他手里的那一叠说:「这就是写我熟悉的生活嘛,我
在内蒙插过队!」
韩一潭一看,这回是叙事长诗 《草原上的普罗米修斯》。前面是长
诗的目录,第一章是 「月夜的维纳斯」,第二章是 「山谷中的阿波罗」,
第三章是 「毡房中的安娜·卡列尼娜」,而第四章竟是 「马背上的阿童
木」!他没敢把目录看完,更不敢往里翻——他过目的荒唐之作多矣,
但这位年轻人的大作,真可谓「更向荒唐演大荒」!
「韩伯伯,」年轻人对他恢复了尊称,期望地盯住他,恳求地说,
「您给提出不足之处吧,意见越尖锐越好!」
韩一潭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只好搁回这一叠,再抽出那最底
下的一叠来,这回的这一叠是 《抒情诗一百首》,他随便翻到一页,阿
弥陀佛,这回总算摆脱了洋神洋人的纠缠,诗句颇为晓顺流畅……但
是,啊呀,怎么似曾相识?头两句好象是李瑛的,中间几句好象是艾
青的,末尾两句又好象是舒婷的……
正当韩一潭一筹莫展时,葛萍和詹丽颖进屋来了。葛萍感到事情
不对头以后,便盘算著怎么对才能打发走这个半疯的文学青年。去报
告派出所,似乎还不值当,找居委会,恐怕一时又说不清,想来想去,
还是只得求邻居协助;但全院除了收房租水电费而来他们家串过门的,
似乎仅有詹丽颖一人。于是,当年轻人还在发泄他的不满时,葛萍便
溜出了屋子,去找詹丽颖,求她来想法子把那年轻人打发掉。詹丽颖
一听葛萍的描述,立即甩著大嗓门说:「这还得了?一分钟也不能让他
在你们那里呆下去!你们太善良了,你们准知道他就是个写诗的吗?
现在什么怪事没有!搞不好他是个诈骗犯、抢劫犯、流窜犯!你们一
对书生,他要真的下手作案,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岂不遭殃!走!我
去帮你们轰走他!」说著便站起来随同葛萍直奔他们家。
詹丽颖一进屋,还没把那年轻人打量清楚,便粗声大气地说:「嘿!
小夥子,你哪来的?这么晚了,原来根本不认识,你怎么能总在这儿
呆著?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是首都北京,治安是抓得最紧的。行啦,
你快走吧,要不,等派出所民警来了,那你可就想走也走不了啦!」
年轻人被詹丽颖的气派镇慑住了。他也搞不清她是什么人,见她
那阵式,只感到恐慌。于是他便主动把所有诗稿都放回他那只旅行包,
拉上拉锁,气急败坏地说:「我走我走,我现在总算知道北京,知道诗
坛,知道所谓的 『淘金者』是什么玩意了!」他一跺脚,很快地出了屋,
并且出了院。
韩一潭、葛萍还没回过劲来时,詹丽颖却自得其乐地拊掌哈哈大
笑起来。
从这以后,韩一潭回到家中,一听见脚步声朝他家那个小偏院走
来,便如同惊弓之鸟。他嘱告单位传达室的同志,务必不要再把他家
的地址,随便告诉来访的人。甚至每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他
也变得敏感而紧张,常常通话好一阵了,确证对方的身份并非文学青
年,这才承认自己就是韩一潭。
再过一阵,他开始接到骂他的信。来信的文学青年质问他为什么
不但不给回信,而且还「贪污」了他们的诗稿?其实他一开始是尽量
回信的,但后来回不胜回,即使他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吃不睡不做任何
别的事,他也回不完每天接到的雪片般的来信。开头凡寄给他个人的
诗稿,他都自费给作者寄回,后来形势发展到他实在无力负担,如果
一律自费退回,那他每月的伙食费全部用上也还不够。后来他把寄给
他私人的诗稿也混在编辑部的退稿中,由公家 「邮资总付」,尽管编辑
部里并没有人发出微词,他自己却总觉得不好意思;再以后,他才任
寄给他个人的信稿积压起来,结果就招来了怨恨和辱骂。
记者又一次来找他,说要专为他写篇 「淘金者续篇」,把他吓坏了。
他哀求那位记者万万不要再给他增添烦恼和恐惧。
到了秋天以后,寄到编辑部让他「亲收」的稿件和附有写给「敬
爱的韩老师」信件的稿件,才渐渐少了起来。
有一个星期天,女儿女婿带了外孙子来,大家聚餐,葛萍烧出的
一盘菜很受欢迎,女儿挟起菜里的大蘑菇问:「妈,这蘑菇哪儿买的,
真好!」葛萍说:「咳,春天那会儿,一个年轻的诗歌作者硬搁在咱们
家的……」
韩一潭一听,只觉得嗓子眼里发噎,他埋怨道:「原来你让我们吃
的是这个——我怎么能收他的东西!」
葛萍辩解说:「谁愿意要他的东西呀!那天他走的时候,咱们不是
都忘了把这包蘑菇退还给他了吗?他走了以后,我把这包蘑菇往碗柜
里一扔,后来简直忘得一乾二净,前几天收拾碗柜,才又发现。我倒
也想过,该给他退回去,可他地址呢,你记得吗?我总不能把它扔了
吧,上好的蘑菇,扔了让邻居发现,不得说咱们家抽疯?再说,确实
是他自愿送的,你毕竟也还给他看了几首诗,提了点意见嘛……」
韩一潭摇头说:「你当教师的人,怎么说出这么没原则的话来?看
过人家的诗,提过意见,就该受礼吗?何况他那个人根本不正常,无
论如何你不该让我们吃他这蘑菇的……」
葛萍心想自己操劳半天,好容易烧出这么个菜来,却遭此批评,
实在扫兴,便赌气地说:「你坚持原则,你别吃!」
女儿便插话说:「爸,你行了!你坚持原则,我见识过!你就一辈
子那么坚持原则吧!」说完挟了一个蘑菇,喂到儿子嘴中:「来,吃蘑
菇!蘑菇好吃!」
女儿的脸色很难看。韩一潭低下头,心里发堵。他的脸不由得变
成了猪肝般颜色。
「你坚持原则,我见识过!」女儿这话,象锥子一样刺伤了他的灵
魂。
……那是一九六八年。女儿十七岁,临高中毕业,赶上了「文化
大革命」。
在那「红色风暴」之中,他们一家三口全部迷迷瞪瞪。韩一潭诚
惶诚恐,唯求自保。葛萍庆幸自己教的只是一、二年级的学生,免受
五、六年级学生的胡闹式「冲击」。女儿不是「红卫兵」,却也还算不
上「黑崽子」,又不敢当「逍遥派」,每天到学校里去参加运动,完全
是随波逐流。但毕竟年轻幼稚,「近朱者则言赤,近墨者则道黑」……
有一天中午,女儿回到家中,大家围桌吃饭时,忽然散布了一些听来
的关于江青的传闻和坏话。韩一潭和葛萍都吓坏了,两人异口同声,
严厉地斥责了女儿一番,弄得三个人全部没吃饭就丧失了食欲。葛萍
那天要参加一个区里的批斗会,提前走了,剩下韩一潭和女儿两人。
韩一潭不知怎么的,心里越想越发毛。那时候他家隔壁住的还不是澹
台智珠一家,而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