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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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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哪一样?)客人点了什么,才给什么……」 
    葛萍一拍巴掌:「呵!咱们中国人可没那么多讲究!」 
    来人继续对他们说:「如果来的客人不止一个,有人要了咖啡,有 
人要了茶,有人说什么也不要;你该给咖啡的给了咖啡,该给茶的给 
了茶,那什么也不要的人,按中国待客的规矩,总也得给他杯咖啡或 
茶,可要是你给端过去了,人家就会不高兴——」 
    葛萍惊奇地问:「那为什么呀?」 
    来人耸起眉毛说:「你不尊重人家嘛。人家说不要就不要。有那中 
国人,到了外国人家里,人家问他喝什么,他说不渴,不喝,其实是 
客气话,他心里是想喝的,等著人家给他倒——因为在中国你说不渴 
不喝人家也总是要给你倒水的。结果,人家就只给要的人倒,不给他 
倒,他只好乾渴著,忍著……人家就是尊重你的个人意志嘛!主人问 
客人:『味道好不好?』你说:『唉呀,不好!真不好!』主人会很高兴, 
因为你说了实话,坦率;如果你说客气话:『好,真好!』可喝了几口 
就不喝了,人家又会生气,因为你不真诚……」 
    葛萍不免问他:「你是刚出国口来还是怎么著?知道得这么清楚!」 
    来人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叹声气说:「我?哪就轮著我了呢?我 
还不是听×××说的,昨晚上我刚在他家喝了 『人头马柯涅克』,那酒 
名气不小,其实不如『峨塔自兰地』!」 
    韩一潭就知道他的「包袱」要在这时候抖落,他与其说是炫耀关 
于西方社会的社交习俗,不如说是宣告他目前深入文坛所达到的程度。 
他所说到的×××,是文坛上眼下极红的作家之一,刚从国外访问归 
来,韩一潭虽然早就跟×××认识——那时候这位元来客还不知道跟 
哪儿窝著呢——但始终没有达到与其促膝共饮什么「人头马柯涅克」 
的地步。现在的文坛就是这样让你眼花缭乱——闪光的金子和如同金 
子般闪光的碎玻璃片,比 「文革」前的十七年都有成几何级数的增长。 
    葛萍毕竟单纯一些,她坐到折叠椅上,面对著来客,同他对谈起 
来。来客既然提到×××,她便很自然地问及他对×××一篇新作的 
评价,对方欣然作答——不过,先引用了若干著名评论家的意见,有 
的还并不是公开发表的文章和言论,而是:「上星期我到他家,他正好 
刚看完×××的那一篇,他也是先问我印象如何……」以及:「……他 
让我别给他传出去,他呵呵地笑著说:『传出去,人家又该说我定调子 
了!』……」葛萍竟坐在那里,如聆佛音。 
    韩一潭皱著眉,只觉得耳膜刺痛,闷闷地抽烟。 
    这位来客有一个响亮的笔名,叫龙点睛。算起来,韩一谭跟他认 
识也有六、七年了。他头一回来韩一潭家,是一九七五年年底,戴著 
个栽绒双耳帽,穿一身朴素的中山装。韩一潭一听他是从工厂来的, 
又说是刚开完支部会,便自然而然地对他肃然起敬。他拿出一卷诗来, 
毕恭毕敬地说:「请韩老师给我改改!」韩一潭当时就看了他那十几首 
诗,主题都是 「捍卫革命样板戏」,以当时的标准而论,写得相当 「有 
激情」,而且也比较生动、形象,只是不够洗练。韩一潭看完,便在灯 
下一首一首地给他讲自己的印象,肯定他的优点,提出修改的建议…… 
送走他后,第三天便接到了他的来信和改好的诗,信中说:「因为参加 
 『支农小分队』,马上要奔赴农业第一线,来不及当面倾诉我的感激之 
情了……几首诗请您全权修改并予以处理……您现在、将来、永远都 
是我的老师,我将永远在您的亲切指导下,为繁荣无产阶级革命文艺 
事业,贡献出我的一切力量!」 
    这以后他们常来常往。尽管韩一潭几次把他的诗推荐出去,几次 
都未能发表出来,他却毫无怨言,每次见到韩一潭总是说:「您千万别 
对我失去信心!我就算是块顽石,有您的耐心辅导,也总能琢成个砚 
台的——哪怕是只配给小学生描红模用的砚台!」 
    一九七七年,他一首十二行的短诗终于经韩一潭力争在刊物上发 
表了出来。第一回见到自己的作品印成了铅字,那激动的心情真难以 
形容,他那灵感的闸门,在油墨的香味启动下猛地打开了,于是乎诗 
情如黄果树大瀑布般地奔泻不停,到一九七九年,他发表的短诗已达 
二十七首。进入一九八○年后,他及时地意识到:凭著写诗闯入文坛 
远比凭著写小说闯入文坛费力而迟慢,于是他 「试著写起小说来」,而 
在这一年里,他也就发表出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 
    他认识的编辑自然不止韩一潭一个了。他出入于若干编辑部。他 
出席了某些文学方面的座谈会。因此他不那么经常去韩一潭家了。这 
也都不足为奇。 
    但是他变了。对于韩一潭来说,他的变化不是渐变而是突变。一 
九八○年深秋,有一天龙点睛来到了韩一潭他们单位,韩一潭恰好在 
一进楼的走廊头上遇上了他。龙点睛戴著个米黄色的鸭舌帽,穿著件 
上海「大地牌」的新风雨衣。尽管韩一潭颇有一段时间没见著他了, 
但那天劈面遇上还是很高兴的。韩一潭刚想问他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并想领他到自己所在的那间办公室坐坐,没想到龙点睛却只是淡然对 
韩一潭点了个头,连第二句话都没有,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主编 
在哪间屋?」 
    韩一潭一楞,但也本能地将主编的办公室指给了他。他便绕过韩 
一潭,径直地朝主编办公室走去了。 
    没有「伏笔」,没有「铺垫」,弄得韩一潭毫无思想准备,尴尬不 
堪。回到自己办公室,韩一潭心神不定,他想:或许龙点睛同主编谈 
完,还是会到自己办公室来的,哪怕仅仅是敷衍一下。然而龙点睛却 
并没有来。 
    不用韩一潭说他的坏话,龙点睛在文艺界很快成了一个名声不雅 
的人物——当然主要是在文艺界的 「下层」,即一般的编辑和一般的作 
者心目之中。大家都说他是一分才能九分钻营,两分写作八分活动, 
三分成绩七分吹嘘。但由他署名或有他署名的作品却源源不断地发表 
出来,品种由诗歌小说而散文评论,而电影和电视剧本。还有人说他 
是「客厅作家」——即他几乎每晚都要涉足于一个客厅,当然不是韩 
一潭家里这种没有衣架和长沙发的客厅,而是文艺界领导或权威,主 
编或副主编,导演或副导演,文坛明星或新秀……的客厅,他从那里 
获得最新精神、最新消息、最新题材、最新技巧、最新动向和最新行 
情,难怪他能保持那么丰盈的灵感和那么丰盛的创作,也难怪有那么 
多人主动来找他合作或请他「联合署名」…… 
    到了这一九八二年的春天,他已由工厂调到了一个文艺单位,挂 
著工作人员的名,享受著准专业作家的待遇,并且在一次文艺界的大 
型茶话会上,穿著一身极其合体的棕色西服,走拢了韩一潭所在的那 
张圆桌;韩一潭别过脸去,不想主动理他,韩一潭他们那刊物的主编 
却主动伸出手去,同龙点睛握手,没想到龙点睛只把手同主编碰了一 
碰,连第二句话都没有,只是直截了当地问:「×××同志在哪桌呢?」 
    ×××同志是当时在场的身份最高的人物。主编心里一定很不痛 
快,可是不得不指给他:「在那边头一桌。」而龙点睛便头也不点一下 
地径直朝「那边头一桌」昂然而去了…… 
    没想到这天龙点睛却出乎意料地飘然而至,并且脱去大衣以后, 
显露出一身外国年轻小夥子打扮的衣装——上身是粗花呢的猎服,下 
身是有意做旧的牛仔裤——仪态万方地坐在沙发上,就仿佛他昨天才 
来过一样,轻松自如,谈笑自若。 
    葛萍这两年里虽然也听韩一潭以贬斥的语气议论过龙点晴,但她 
毕竟并无切肤之痛,而且总觉得韩一潭对人未免求之过苛,加上龙点 
睛光临后似乎仍同以往一样亲热随和,便傻乎乎地同龙点睛热烈交谈。 
    龙点睛在交谈中信口举例:「……比如苏联电影《湖畔奏鸣曲》, 
就标志著道德题材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勃兴……」 
    葛萍便不免问:「什么?什么奏鸣曲?」 
    龙点睛于是挑逗性地反问道:「《湖畔奏鸣曲》都没看吗?《白比 
姆黑耳朵》呢?《秋天马拉松》呢?电影资料馆经常放嘛!老韩怎么 
就不把你带去看看呢?」 
    葛萍便埋怨地说:「他呀!什么时候能想著我呢!再说他自己好象 
也不那么容易看上。他们那个编辑部呀,一点儿油水没有!」 
    龙点睛又说:「其实苏联电影值得一看的也并不多。倒是象美国迈 
克尔·西米诺导演的 《猎鹿人》、义大利索菲亚·罗兰主演的 《义大利 
式婚礼》……真不应当错过!昨天我见著影协的头头们,还跟他们呼 
吁来著……」 
    韩一潭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捻,截断龙点晴的 
高谈阔论,开门见山地问他:「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龙点睛也便开门见山地回答:「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把我的稿 
子拿走。」 
    韩一潭一楞:「你的稿子?我这儿现在没有你的稿子呀!」 
    龙点睛点头:「对。我现在没稿子搁你这儿。我说的是七年前的那 
几首诗,写在一摞信纸上的,我自己用『骑马钉』钉在一块的……」 
    韩一潭更加吃惊:「你要那个干什么?那歌颂『革命样板戏』的吧? 
难道现在还有用?」 
    龙点睛坦率地说:「不光是歌颂『革命样板戏』,还批判了『右倾 
翻案风』。现在对我当然没有用,可丢在外头终究是块心病。」 
    韩一潭心里一震。他说:「其实那不算什么问题。那时候不止你一 
个人写了那种东西,我们刊物上就发过不少,有的相当知名的诗人也 
写过,我还编过哩。那时候有时候的具体情况嘛。你何必把这事放在 
心上?何况你的还不过是手稿,并没有发表出来。」 
    龙点睛越发坦率:「如果发表出来了,那倒也就算了。不过既然没 
发表出来,我何必还让它飘在外头呢?你给我找一找吧,我要收回。」 
    韩一潭望著龙点睛,心里打颤。他费好大劲才抑制住了心里的厌 
恶感。他嗓音发涩地说:「七年了。我也不知道把你那稿子搁在哪儿了, 
还有没有……」 
    葛萍在他们说前几句话时,去厨房提开水壶去了,这时走回来给 
他们的茶杯添水,她觉得韩一潭不该怕麻烦,便发话说:「稿子?这十 
来年咱们什么时候扔稿子?你那书架底下的柜橱里,不全是稿子吗? 
小龙当年的那稿子,准就在那里头……」 
    龙点睛忙高兴地说:「嫂夫人真是治家能手,色色精细!老韩,就 
劳驾你给我找一找吧!」 
    韩一潭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坐著不动,问龙点睛:「对你来 
说,要回那稿子就那么重要?」 
    龙点睛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老韩,我瞒你干什么?我现在 
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得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好的前景?看起来我这人 
才能有限,出点小名,挣大把的稿费,不算难;可要想独立创作,写 
出名篇,得奖走红,恐怕没多大希望。我的发展前途,说到头,还是 
当个文艺官僚的可能性最大。别看我比你资历浅,可是跟你比,我有 
三方面的优势:有党票——这是政治优势!虽说我是『文革』中入的 
党,可经得起调查;我不是 『造反派』头头,没参加过 『打、砸、抢』, 
象我这样在『文革』中入党的人多了,能都不算数?我还有作品—— 
这是业务优势,『内行领导内行』,我够不上后头那个 『内行』,总够得 
上头里那个『内行』吧!我今年才四十出头——这是年龄优势!总起 
来说,我符合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的提干条件,我看我没有道理 
错过这个机会!」 
    韩一潭脸色发白,哆嗦著给他补充:「你还有更大的优势——能走 
上层路线……」 
    龙点睛欣然赞同:「对。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我可以迅 
速及时地反映情况、汇报动向、提供建议、跑腿张罗……老韩呀,你 
其实早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鼻子眼前工作,可你这人,吃亏就吃亏在 
死性上,一点儿也不活泛……」 
    韩一潭冷笑著说:「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优势,又何必在乎几首没有 
发表出来的诗稿呢?就是你当年发表出来了,你这么多的优势,也足 
以把它抵消得乾乾净净嘛!」 
    龙点睛爽性把话说到底:「当然!当年发了也就发了。可既然没有 
发出去,我也就没有必要让它再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既然有这 
么多的优势,那我就爽性让自己更完美一点——我要一点渣儿也不 
留!」 
    韩一潭瞪著他说:「我要是不给你呢?我要是找出来,给上面送去 
呢?」 
    龙点睛满面不屑的笑容:「那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那对我来说也 
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麻烦,不难排除的!你拦不住我上去,我上去了, 
即使不报复你,你能安心过日子吗?……咳,说到底,我对你算是摸 
透了,你根本就做不出那样的事来,要那么做,你韩一潭就不是韩一 
潭了……」 
    在一旁的葛萍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的爱人正被人极其残酷地侮 
辱和蹂躏,但她的醒悟为时已晚。 
    韩一潭突然跳起来,冲进里屋,扑到书架前,跪在地上,使劲拽 
开两扇橱门,把里头的一叠叠稿件疯狂地往外抛撒,一边狂乱地叫喊 
著:「你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葛萍吓得心惊肉跳,她赶紧过去惶急地劝阻他:「一潭!你别这样! 
你干嘛?别激动!……」 
    可是龙点睛极其冷静,他走过去,弯腰细心地辨认著,他竟很快 
认出了他那一摞手稿,并且立刻抓到了手中。他把手稿塞进裤兜,从 
床铺上抓起他的大衣、围巾和鸭舌帽,从容地微笑著说:「老韩!嫂夫 
人!别生气嘛!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我这么块料,能当什么文艺官 
僚?就算在我们那个破单位当上了主任什么的,又怎么能管到老韩这 
儿来?我不过是想把这几首破诗,拿回去当个纪念罢了……快别激动! 
小心身体!我先回避,改日再来负荆请罪!」 
    说完,他竟抱著大衣,拿著围巾和鸭舌帽,径自飘然而去…… 
    可怜的韩一潭!他当了一辈子老黄牛般的编辑,三十年来提出了 
无数次的入党申请,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却遭此一劫,心力交瘁! 
    葛萍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韩一潭扶到床铺上和衣而卧,使他在假 
寐中平静下来;望著扔满一地的稿件,以及龙点睛在散乱的稿纸上所 
留下的「蛋饼纹」脚印,她不禁眼泪夺眶而出…… 
    居然又有人来敲他家的屋门!葛萍简直要晕倒过去。她走到外屋 
门边,烦躁地问:「谁呀?」她决定不管谁来,一律要严拒门外。 
       「姓荀的住在这儿吗?我找荀磊同志!」她听见门外的人这样说。 
       「错了错了!」她近乎粗暴地回答说,「荀家住在东边那个小院! 
你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事后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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