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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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行政处才把他家安排到了这个院里。据行政处处长老傅说,他费
了老大的劲,绕了好几个弯儿,才用属于他们机关的四间较小的平房,
从房管部门手里倒换出了这么三间大北房。他们刚住进去时,也真满
意。张秀藻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就只是张奇
林夫妇和张秀藻三个人,三间合起来有五十多平方米的细灰顶、花砖
地大北房,他们住著当然宽松舒适。回想起在干校时,先是三人分别
编在不同连队住集体宿舍,十八个人一间屋子,开始几个月睡的还是
地铺;后来虽然准许全家合住了,也只是一间很小的简易平房,跟今
天的情况比较起来,那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了。
但住了一阵以后,便感觉到这住房有个极大的缺陷——没有自家
专用的厕听。要上厕所,还得出院子去上斜对过的公厕。行政处及时
地给他们家安装了电话,引进了自来水管,也一直打算给他们修个专
用厕所,但勘查了一番以后,发现从他们屋里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
都很难顺利地安装出一条通向胡同外暗沟的排粪管道,这事便搁置起
来了。于是乎从去年起,张秀藻的妈妈向老傅提出了换住新居民区单
元房的要求。老傅手里也确实掌握著一些统建分下来的这种住房,加
以今年张奇林升为正局长,老傅来看望时,更明确表示:下一批统建
统分房下来,一定马上给他们换上两套两间的单元——当然,格局层
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对这件事,张奇林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张秀藻的妈妈于咏芝却
越来越急迫。她是个医生,院里人都管她叫于大夫。她近来常向张奇
林提起搬家的事。头天晚上,张秀藻从西郊回来,吃完晚饭,一家人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当荧光屏上出现了新住宅区的景象时,于大
夫忍不住又提起这事说:「老傅也不知道说话算不算数。」
张奇林笑笑说:「他对我说话一向算数,不过,依我想,我们换个
三间的单元也就可以了。」
于大夫不以为然:「局级干部配备四间,这是规定嘛。」
张奇林仍然笑笑说:「土规定。」
于大夫争辩了:「这规定不算过分嘛。你们局除了你,有几个局级
干部没住上四间?」
张奇林并非争论,而是发表感想说:「平房好啊。我们这平房比楼
房住著舒服。」
于大夫点出主题:「可厕所呢?天天上公共厕所,多不卫生!」
张奇林仍旧微笑著:「院里的老住户,一向就这么上厕所,我看他
们都比咱们结实啊!」
于大夫有点急了:「那么说,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
没有厕所不说,洗澡也不方便啊!」
张奇林全身松弛地倚在沙发上,眼睛望著电视萤幕,还是不紧不
慢地说:「干校的公共厕所多简陋,我们不是照样过了六年了吗?至于
洗澡……」
于大夫不等他说完,便欠起身子来,急躁地说:「话怎么能这么说
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
洗。可你知道吗?现在洗澡堂晚上都权充旅店,净是些跑单帮的买卖
人在那儿过夜,他们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卧榻上,谁顾得上杀灭?
他们刚走,澡堂就开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们女部情况还好一点,据
说男部简直不象样子!」
张奇林一边听著一边微微点头,表示并不反对她的议论。但忽然
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他想起了头年夏天的一个小镜头:晚上他去厕所
小便,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哗哗的水响,进去一看,原来薛家老大光著
身子,从厕所的水龙头那儿接出根皮管子来,在给自己冲澡……看到
这情景他感触很多,觉得自己真该更努力地工作,来更快地改善北京
广大市民的生活条件——虽然他的工作只能间接地起到这一作用;此
刻他眼前晃动著薛家老大那结实的身躯,以及那湿淋淋的快活的面容,
忍不住笑了,便对爱人说:「上公共厕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总还
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接触群众、接触社会。关起单元门来自己什么
都解决了,好处再多,也总还有一个弊病,容易脱离群众、脱离社会。」
于大夫摇头说:「你以为你住进单元房,电话铃响的次数就会减少
吗?敲门的就会减少吗?而且到那儿找你也许更方便。你瞧著吧,甭
说茶叶,光开水我们也供应不上的!」
张奇林点头,同意她的估计,但解释说:「我说的接触群众、接触
社会,主要不是指接触本单位的群众,处理本单位的事情,而是说接
触象咱们院里的这些邻居,接触咱们钟鼓楼这一带的社会。这虽然同
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可接触一下和完全不接触,到底不一样啊。
它至少可以丰富我们的见闻,丰富我们的思想,促使我们不是从一点
上,也不是从一条线、一个平面上观察、考虑问题,而是立体地去观
察、考虑问题……」
于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发背上,这次是她微微点头了。张秀藻
在一旁听到这儿,才插话说:「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来电话,让咱们
搬到单元楼去,咱们该怎么办呢?」
张奇林笑笑说:「那就搬过去吧。」
张秀藻忍不住问:「咦,那您刚才说的接触群众、接触社会的问题,
可怎么解决呀?」
张奇林坦然地说:「关键毕竟还不是住在哪儿。关键是自己本身要
有这个要求。搬走了,一是可以回这儿来串门,二是可以在那里结识
新的邻居、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嘛!」
全家的认识渐趋统一,大家心情都舒畅起来,只是于大夫还忍不
住对张奇林说:「你说是这么说,到时候你忙个手脚朝天,哪还有回这
儿来串门的工夫?只怕你在那儿也结识不了几个新邻居!」
电视机前的这场谈话,很能代表张秀藻他们家的家庭气氛。这种
家庭气氛的控制器掌握在爸爸张奇林的手中。他总是那么冷静、理智,
却又不让人感到过分僵硬和缺乏人情。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受冲击
最厉害的时候,他至少在外部形态上没有露出一点惊慌失措。张秀藻
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才七岁,不懂得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妈
妈,还有哥哥、姐姐,有一天都被「勒令」到一个广场上去参加批斗
会,先是揪出部长和一些副部长、局长、副局长来,然后就揪「黑爪
牙」,里面就有她爸爸。她被那场面吓坏了,因为每个 「黑帮」都被剃
了光头、挂上了大黑牌,并被 「喷气式」地撅著,象她爸爸那样的 「黑
爪牙」,当晚还是许可回家的。妈妈见他回来,光流眼泪,不敢多说话。
哥哥姐姐被迫表示 「划清界限」,搬到学校住去了。这天晚上楼里发生
了大骚动,有个被揪的「黑爪牙」想不开,自杀了。第二天爸爸去部
里以前,全楼已经都知道了这自杀的事。妈妈望著爸爸,惊怕担忧得
至于哆嗦起来。爸爸却冷静地对妈妈宣布说:「我不会。」只有那么三
个字——张秀藻至今回忆起来,那神态语音还清清楚楚。接著,他问
张秀藻:「你还有多少块糖?」张秀藻那时有个糖罐,她便打开盖子,
数了数说:「二十六块。」爸爸弯下腰,摸著她的头说:「这糖,都留给
爸爸吃吧。一天一块。」张秀藻把糖罐捧得高高地说:「干吗一块?爸
爸你吃吧,一天多少块都行。吃完了,咱们再买呀!」妈妈听著只是擦
眼泪,爸爸却冷静到极点地说:「咱们家以后没钱买糖了。这糖给我留
著。我需要,你要藏好,我回来了你喂我。一天一块都太浪费了。你
今天要做一件事,把糖纸全剥了,扔了,把每块糖全用小刀切成两半。
这样,我就能一个半月里全有糖吃了。」说完,他坦然地走了。他每天
晚上回来,俯首让张秀藻欠起脚,喂他那半块糖吃……他没有自杀,
没有神经错乱,没有沮丧,没有妥协。等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当他们
搬进这三间北房以后,当二十寸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运到的头一天,
他们全家——不止三口,因为哥哥、嫂子正巧回来探亲——坐在电视
机前的沙发上,当电视中恰好出现了糖果的画面时,张秀藻不由得引
动爸爸去回忆:「爸,您还记得那时候,您白天挨斗,晚上回来,我喂
您吃糖的情形吗?」妈妈一听这话眼睛就红了,哥哥嫂嫂都望著爸爸,
只等他开口;爸爸却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问张秀藻:「你把今天的
晚报给弄到哪儿去了?」……
张秀藻的爸爸张奇林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说实在的,她不太理
解他。他的内心里究竟都装著些什么?同样,张奇林也未必理解女儿,
特别是今天的女儿。
5.一个女大学生的单相思。那小夥子确实可爱。
话说张秀藻这天早晨捧著小竹笸箩,把买来的早点送进了家门,
她因为在门洞里遇上了荀磊,弄得方寸已乱,满心满意想把早点往桌
上一搁,推说自己在早点铺里吃过了,便到左边自己的屋里一坐,整
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谁知她刚进屋,妈妈就告诉她:「刚来了电话——
今天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推迟到下午四点钟起飞,你爸上午不走了。」
而爸爸则已经脱去了原来穿妥的出国服装,换上了家常打扮,坐在饭
桌旁说:「秀藻呀,你一会儿没事吧?吃完早点,你来帮我整理一下书
橱吧——两年没整理过了,今天上午倒是个意外的机会。」
张秀藻真想托辞拒绝,比如说自己不舒服,或者说学校里留的作
业还没弄完,但多年来父母对她的教养,使她难以撒出哪怕是这样一
种谎来。而她又绝不能说出她是被荀磊弄得心猿意马的真情。她默默
地坐到了饭桌旁,接过妈妈递过的热粥,点了点头。
整理书橱!为什么偏偏是整理书橱?
……就是在爸爸那高大充实的书橱前,她头一回见到荀磊的。
那是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从西郊回来,刚进屋,就听见爸爸
在唤她。她走进爸爸妈妈的那间屋,头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清俊的小夥
子,站在了爸爸的书橱前,手里捧著一本英文书,正翻著。
爸爸从旁介绍说:「秀藻,这就是咱们院的传奇人物——荀磊啊!」
荀磊这时把眼睛从书上移开,抬起来径直望著张秀藻。张秀藻吃
惊了——这双眼睛为什么这样熟悉,又这样新奇?
……是的,荀磊恐怕不仅在这个小院里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在
钟鼓楼一带,乃至在整个北京市,也算得是传奇人物吧?
他比张秀藻大两岁,一九六○年生人。一九六○年是什么岁月?
「大跃进」带来的恶果不仅仅使农村里饿死了人,也给城市里的居民
带来了物质生活的大匮乏。那时候,荀磊的爸爸正是负担最重的时候:
他奶奶还活著,要赡养;他妈妈所在的街道工厂紧缩了,又重新成了
家庭妇女,而他的两个姐姐当时还小。荀磊的爸爸荀兴旺师傅一个人
要养活五个人。那时候荀师傅只有三十多岁,正身强力壮,但他食量
大,定量不够,因此上班干活时,当中总得停下几次,好把腰带多扣
紧一个眼儿。当时全家都宠著荀磊,但毕竟营养不良,他都一岁半了,
还不怎么会说话,而且头颅显得过大,囟门长久发软……
正象钟鼓楼下流行过的顺口溜所说的那样,荀磊那茬人是「生出
来就挨饿,一上学就停课,出校门就插队,回了城没工作。」咱们党的
几次失误和转折后的困难时期,恰好发生在他们个人命运的几个关键
时刻,这一事实也毋庸讳言。与这样的命运抗争,克服客观因素带来
的缺陷,发挥出主观因素的全部力量,自然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但
荀师傅指导著他所有的孩子,特别是荀磊,这样去做了。不管社会上
如何乱,他要求他的孩子学文化、「懂人事」、「不许出去瞎起哄」。在
小学里,荀磊成了乱哄哄的教室中少数能认真听讲的学生。当他下课
后居然拿著课本,站到老师面前,眨著一双明亮的眼睛,有礼貌地提
出几个没弄懂的问题,要老师解答时,老师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欣慰,
把他悄悄引到自己的宿舍,不但回答了他的问题,还诚心诚意地给他
补充了一些知识——那都是当时被从教学内容中粗暴删刈掉的。一九
七三年至一九七六年上初中时,学校里的文化课几起几落,不过总算
设置了英语课,那英语教师据说有历史问题,饱受过一番冲击,让他
重执教鞭不过是 「控制使用」,所以他站到讲台上时真是如履薄冰、如
临深渊。市民的子弟们有几个学得下英语的?教了半学期,默写二十
六个字母竟还有一多半不及格。那英语课他最后简直是闭著眼睛教了
——下头象茶馆一样,几个连本国语也不要学的学生爽性在教室后头
打起扑克牌来……而就在这样的混乱当中,他发现总有一个声音跟著
他念,那便是坐在第一排的荀磊,他从最贫瘠的知识土壤中,贪婪地
吮吸著所能获得的每一点每一滴营养……
据薛大娘他们回忆,在那几年里,院里头好象就没有荀磊这么个
孩子似的。他一下学便坐在他家所在的那个小偏院里念书,偶尔提个
水桶到公共自来水管那儿接水,脸儿白白净净的,见人羞怯地笑著打
招呼,懂礼得让人反倒觉得他古怪。又据澹台智珠回忆,有一回她不
知为什么事去找荀师傅的爱人荀大嫂——那时她沦落到纽扣厂,大约
是家里炉火灭了去借块发火煤——进了他家小院,便看见荀磊坐在小
板凳上聚精会神地读著什么,她俯身一细看,发现荀磊读的竟是一叠
过了时的台历,她不免问他哪儿找来的这种东西?荀磊脸儿涨得通红,
象希望能 「坦白从宽」似地说:「珠阿姨,是胡同里拣废纸的胡爷爷给
我的——人家扔了不要的。」她从荀磊手里抽出几张来一看,原来那是
头年用过的台历,每篇底下都有一点文字,或者引点语录、谚语,或
者有点历史、地理知识,或者有点人物介绍,现在回忆起来,那些文
字编得都很不精当,很粗糙,而且整体受著当时极左路线的制约,可
荀磊在实在找不到书读时,他就连那用过的台历也视为珍宝,用心地
揣摩……澹台智珠因而深深地感动,她内心里萌动著的重新喊嗓、练
功的念头,被这偶然的接触激发起来……倘若连石缝中的小草也在这
样顽强地伸展自己的身躯,那么,已经开过花的小树,难道就甘心在
寒霜侵袭中凋敝吗?
如今常有人问荀师傅:「您是怎么教育小磊子的?」他说不出来。
真觉得没得说。也常有人问荀磊:「你爸爸是怎么把你教育成这样的?」
他也说不出来。真觉得无从说起。一切似乎都是无形的。当然也有令
他难忘的一些情景,可那值得一说吗?比如,大约是一九六九年吧,
爸爸带他到厂里的淋浴室洗澡。当时,爸爸同车间的一位师傅,全身
的汗毛都很重,他戏谑地用粗大的手指拧了一下荀磊的屁股,荀磊出
于本能,声音尖锐地骂出了两句话:「你妈×!砸烂你狗头!」那师傅
尴尬地笑著,荀师傅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