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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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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本能,声音尖锐地骂出了两句话:「你妈×!砸烂你狗头!」那师傅 
尴尬地笑著,荀师傅却过来关掉了荀磊头上的喷头,绷著脸,训斥荀 
磊说:「你说什么来著?你听著:任什么时候也不准骂人!更不许学那 
些瞎胡闹的脏话!」并命令他:「给你大爷说『对不起』!」荀磊低著头, 
嘴唇紧抿著,成了一道线,半天不言语。那师傅忙把他那喷头也停了, 
笑著说:「老荀,你也真是,这年头大姑娘都骂街,谁不说两句 『砸烂』、 
 『油炸』、『清蒸』?算了算了算了!」谁知荀师傅竟气得脸色铁青,厚 
厚的胸脯绷得象两块铸铁,瓮声瓮气地宣布:「我不管它什么年头,我 
的儿子就得正正经经象个人样!」荀磊抬眼望著爸爸,那是全裸的爸爸, 
身上有解放石家庄时,作为一个最普通的士兵挂上的彩——锁骨边上 
一处,腰上一处,他小小的心灵忽然象被电击了一般战栗起来,于是 
他大声地向那师傅说:「大爷,我不对,我错了!」那师傅听了他这话, 
看著他父子那情景,猛地转过身去,拧开了喷头,让喷泻的热水,掩 
盖住就要涌出的热泪…… 
    一九七六年荀磊升入了高中,他要求父亲给他买个袖珍半导体收 
音机,荀师傅毫不犹豫地给了他钱,让他去买。想到这孩子多年来从 
未跟家长要过买冰棍的钱,荀师傅心里不知怎的有点难过。荀磊每天 
用那收音机听英语广播。同学们都觉得他很滑稽:「小磊子想吃天鹅肉 
呢!吃外语饭,进外事部门,头一条得有门子!就凭他那爹妈……哈!」 
这话后来竟至于当著荀磊的面说,荀磊只是安详地微笑著,他真的是 
向往什么外事部门吗?其实他连哪些部门算外事部门也不甚了了。他 
只不过是觉得在那种气氛下,唯有这英语广播讲座还听得下去,况且, 
他牢牢记住了爸爸有一天讲的话:「技不压身。」 
    一九七八年,高中毕业前夕,某外事部门在北京几个区的中学里 
招收培训人员,条件之一是必须具有优异的外语成绩。学校的那位英 
语教师竭力推荐荀磊应考。英语教师的「历史问题」那时已经澄清, 
他只不过是一九四八年去台湾中学教过半年书,绝不是什么坏人。他 
到哪儿都是教中学,教英语,说他以此谋生也好,说他以此服务于社 
会也好,总之对他完全可以放心。他让荀磊天天晚上都到他家,悉心 
地给荀磊辅导;当荀磊进了考场时,他在那大门外背著手焦躁地踱来 
踱去,以至于别人以为他得了精神病…… 
    考完了,荀磊回忆出全部考题和自己的答法,老师拿笔的手颤抖 
著,给他预测得分——他能得八十四分。老师说,这即使不是最高分, 
也一定在录取线之上了。 
    但消息不断传来。许许多多的人——不仅考生本人,还有他们的 
家长及其亲友——利用各种从最原始到最现代化的手段,涌向这个部 
门的 「后门」:请客送礼、以位易位 (你给我安排一个,我给你安排一 
个)、热线要挟、秘书传话……乃至坐著小轿车来「御驾亲征」、拿著 
 「上方宝剑」(某大人物开的条子)来当场「宣谕」,如此等等,不一 
而足。部门中有人敢言,有人敢怒,但「后门」仍然堵不死,一个又 
一个考得相当差乃至根本没参加考试的人获得了 「录取通知」。后来有 
人给报社写了信,信登在了「读者来信」栏,加上了很严厉的「编者 
按」。老师和荀磊捧读那张报纸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场招考据说以「后门进入率百分之七十四」收场。总算不是百 
分之一百。完全没有后门,没有背景,父母只是最普通的劳动群众的 
考入者,据说只有荀磊一个人。他是第一名。他的英文考试得了八十 
六分,老师还给少算了三分。第二名是六十四分,他这个第一名同那 
第二名的差距居然多达二十三分!连参加招考工作的一位工作人员后 
来也说:「如果我们连荀磊也不要,那可真是没有天理良心了!」 
    考入的这批青年人在国内培训了一年,后来便送到英国学习。荀 
磊一直保持著第一名的位置,并且总是把第二名甩开相当一段距离。 
连最嫉妒他的同伴也说他有一种 「语言天才」,并且有人归结为 「遗传 
基因」。「天才」?「基因」?在泰晤士河畔,听著威斯特敏斯特寺的 
钟声,荀磊回想起九岁时淋浴室中的那一幕,泪水涌到了他的眼眶, 
又被他咽进了咽喉。他的灵魂颤动著,他感到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爱 
过自己的祖国——那是具体已极的、实实在在的祖国,有尘土飞扬的 
小胡同,古老的、顶脊上长著枯草的钟鼓楼,四合院黑乎乎的门洞, 
门洞顶上挂著一对旧藤椅,锁骨下和腰上有著枪伤的爸爸,爱做鸡蛋 
炸酱面给大家吃的妈妈,善良的安心于服务工作的姐姐们,以及那些 
可爱的邻居,从珠阿姨家传出来的胡琴声和咦呀的西皮流水腔,还有 
英语老师那似乎总是吃惊的表情……那就是他「天才」的来源,就是 
他的 「基因」。他一定要好好地为祖国做一个正正经经的、有切实贡献 
的人…… 
    在英国的学业结束了。同伴们都迫不及待地要坐飞机回国,因为 
回去后将有另一场战斗——争取分配到一个可心的下属部门,从事可 
意的具体工作。荀磊却取得大使馆同意,乘火车回国。他渡过了英吉 
利海峡,穿越了整个欧洲,并且横切过整个苏联,经过了西伯利亚, 
历时半月,终于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钟鼓楼附近的这条胡同,这个古 
老的四合院……他发现这里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门洞里依旧挂著那 
一对旧藤椅,院中樗树(臭椿)上的蝉鸣还是那么一种声调,公共自 
来水管水击桶底的声音也还是那么琤琮有韵……可是毕竟也有比较显 
著的变化,原来里院北房换了一家姓张的来住,据说是位局长,有好 
几大橱的书,其中还有不少英文书。于是他便在等待分配具体工作的 
那段时间里,跑去借书看…… 
    张秀藻在自家的书橱前,头一回见到荀磊后,不知为什么,第二 
天总忍不住同爸爸妈妈议论他。妈妈说:「是个奇迹。他那么个家庭, 
又碰上这么个年月,居然能自学外语成才,说出去人家怕都不信…… 
不过,他这事也许不适于宣传吧?牵扯我们的阴暗面太多了是不是?」 
爸爸却另有见解:「是牵扯不少阴暗面,而且是大阴暗面,『穷跃进』 
啦,『停课闹革命』啦,『知识越多越反动』啦,走『后门』啦,干部 
子弟特殊化啦……可小磊子成才的经历本身,也就说明我们这个社会 
还有足以战胜阴暗面的光明力量,这个力量有时也许是零散的、不起 
眼的、无形的……可它到底还是有胜利的时候……」张秀藻对爸爸妈 
妈这种一本正经的议论并不怎么感兴趣,她发表感想说:「多聪敏呀— 
—不坐飞机,而是坐火车回来;火车车窗提供给他的,不知要比飞机 
舷窗能提供给他的,超过多少倍!何况他们去的时候,已经坐过了飞 
机……他说他记了一本《乘火车回国日记》,真想向他借来看看!」爸 
爸妈妈都说:「那你就去借吧!」 
    第二个星期日,她便去荀磊家借,荀磊爽快地借给了她。她当晚 
便读了。后来又带到学校,每晚偷偷重读一部分。她惊讶地发现,虽 
然他们以前并不认识,而且各自的生活经历也有那么多的差别,可他 
们对生活的看法,却有著那么多相通的地方……她把那本日记压在枕 
下,头一次体验到失眠的滋味,一颗少女的心,在胸腔里被爱慕和向 
往煎熬著…… 
    又一个星期日,她去荀磊家还那本日记,发现荀磊的小屋里还有 
另一个人,那是一位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高高的额头(北京叫「奔 
儿头」),深深的眼窝,油黑的大眼仁,鲜红的厚嘴唇,个子不高,体 
态轻盈,头上梳著时下已经不多见的短辫,穿著一件质地、样式一看 
就不同于国货的衬衫;头一眼望去,张秀藻心里本能的反应是:啊, 
华侨,要么外籍华人,他们搞外事活动的人,所以有这种人来往…… 
可稍一冷静,她就看出那少女同荀磊的关系很不一般,同时心里也就 
清醒了:荀磊即使已经分了具体工作,也不会把工作物件引到家里来 
啊…… 
       「我来给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冯婉姝,这位是我的邻居张 
秀藻。」分明是荀磊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张秀藻同冯婉姝的手握到了一起。当双方把手松开以后,张秀藻 
觉得脚下的地在往下陷,而头上的屋顶变成了一股烟。她知道一切都 
绝望了:她仅仅是邻居,而人家才是朋友! 
    张秀藻心海里波涛翻涌,张奇林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他让她帮 
著整理书橱。在这样一个清晨,当她走进右边屋里时,怎能不勾起她 
头一回见到荀磊的回忆,那是怎样清晰的一幅似乎可摸可触的图画啊: 
荀磊就站在那个位置,手里正翻著一本英文书,而窗外的阳光,正斜 
射进来,铺到了他的肩头…… 
       「秀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妈妈看出来点苗头。但她仅仅 
是从生理的角度进行观察。 
      「不,没有。没。」张秀藻挺起胸脯,勇敢地走到了书橱前,镇静 
地问爸爸:「咱们从哪边开始?」 


             第二章辰(上午7 时一9 时)  

                    6.一位令人厌烦的热心人。 

       「哟,你们这味儿可不对呀!」 
    随著声音,一个人走进了薛家的苫棚。 
    路喜纯正在弄凉菜,薛大娘正在火上炒米。薛大娘一听这话音, 
心里头就「咯登」一下,老大的不自在。她头也不回,一边使劲用锅 
铲翻米,一边敷衍地招呼著:「他詹姨起来啦?」 
    被叫作「他詹姨」的,是一位四十八岁的妇女,名叫詹丽颖,住 
在这个四合院里院的两间东屋里,她家恰好同薛家屋对屋。她其实是 
一个非常值得同情的人——在她的生活道路上,遭遇过那么多不公正 
的打击,乃至于一般人难以忍受的惩罚——可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 
在,同情她的人总是不多。为什么呢?…… 
    按说人家薛家办喜事,薛大娘又是个相当讲究吉利的老人,你到 
人家那边去,头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该是 「你们这味儿可不对」,可詹丽 
颖想不到这一点。她绝对是善意的,并且,愿意以一切方式来帮忙操 
弄,可她就那么个做派——这星期日的早晨她睡了个懒觉,刚刚起床, 
洗了脸,漱了口,拿把梳子正在梳头。也许因为心情特别好的缘故吧, 
她的嗅觉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灵敏——闻出对过的炒米似乎散发出了焦 
糊的气味,使立即跑过去,仍旧用梳子梳著头,甩著嗓门建议说:「快 
往里头洒点醋!快呀!」 
    正拌凉菜的路喜纯,瞟了这位詹姨一眼,心想真是越外行越敢支 
嘴,不过他搞不清薛家同这位元詹姨的关系,所以,一时便没有张嘴 
发话。 
    薛大娘被詹丽颖的几嗓子弄得慌了手脚。詹丽颖光咋唬还不算, 
还把头直伸到锅上来嗅,一边嗅还一边继续梳她的头发,薛大娘厌恶 
得恨不能用锅铲敲她两下——她那头屑不知掉进了锅里多少,有这么 
管闲事的吗? 
    詹丽颖却一点没有觉察出别人对她的厌恶——她一生就吃亏在总 
不能及时体察出这一点,而及时抑制自己的言行——她把梳子往头发 
上一插,自己抄起案上的醋瓶子,揪开瓶盖就要往锅里倒醋。 
      「别倒别倒,」路喜纯不得不站过来干预了,他从詹丽颖手里夺过 
醋瓶子,解释说,「倒醋可解不了这味儿。等一会进锅蒸的时候,拌一 
点辣椒末、洒一点酒,味儿自然就正了。」 
    他本以为把醋瓶子这么一夺,对方非生气不可,谁知那詹姨跟他 
脸对脸以后,却忽然瞪圆眼睛,嘻开嘴巴,满面笑容地惊呼起来:「咦, 
你不是嵇志满教过的那个学生吗?」 
    路喜纯倒给她弄得一楞。冷静地一想,对了,在嵇老师宿舍里, 
见过这位妇女。原来她也住在这个院里。嵇老师那么个稳稳当当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个咋咋唬唬的朋友呢?何况还是个女的! 
    薛大娘见詹姨同这位请来掌勺的小师傅拉上了近乎,心里更不受 
用。她有意用炒勺重重地敲打著锅边,提醒著詹丽颖不要碍别人的事。 
詹丽颖却浑然不觉,甩著嗓门同路喜纯问答了几句以后,才仿佛忽然 
想起什么来似的,管自跑回自家屋里去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詹丽颖那边合上了门,薛大娘便问路喜纯。 
       「咳,就见过一回,您这街坊可真够各(「各」,在这里读?e,不 
象一般人那么正常,称为 「各」。)的!」路喜纯可不觉得认识这位元詹 
姨光彩。 
      「她呀,怎么说呢?真不招人喜欢,」薛大娘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路 
喜纯说,「她当过右派!」 
    在薛大娘心目当中,尽管新政策几乎已经给当年所有的,『右派分 
子」都改正了,她还是觉得戴过「右派」帽子是桩丢人的事。路喜纯 
却一听 「她当过右派」,反而对这位詹姨生出了几分敬重。近年来的小 
说、电影、电视剧等文艺作品当中所出现的「右派」形象,几乎都是 
些品质高尚、才学超群的人物,因此给了路喜纯这一茬人这样的感受 
——戴过「右派」帽子,实在是一桩光荣的事。这位詹姨,别看咋咋 
唬唬的,说不定倒是个女中豪杰呢!难怪嵇老师肯同她交朋友…… 
    詹丽颖的确当过 「右派」。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呢?是象一九五八 
年到一九六六年之间那些文艺作品所写的那样,曾经时刻企盼著台湾 
的蒋介石「反攻大陆」吗?是象「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那些文艺作品 
所写的那样,曾经同「走资派」勾结在一起,对抗过「革命造反派」 
对「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冲击吗?抑或是象一九七七年某些文艺 
作品所写的那样,曾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操纵著名为 「革命造反派」 
实为「四人帮」的爪牙们,向被诬为「走资派」而实际上是革命的老 
干部夺权吗?要不,就象近年来那些文艺作品所写的那样,曾经为捍 
卫真理而遭受了沈重打击,但在人民群众的关怀和支持下经受住了二 
十多年的磨难,终于使那颗忠于革命、挚爱祖国的心得到了大家的承 
认和景仰吗? 
    她全然不是那么个情况。 
       「反右」期间,她已从大学毕业,分到了设计院当技术员。她的 
专业水平在设计院中至少属于中上之列,工作态度总的来说也无可挑 
剔,然而她这人的性格实在不讨人喜欢。 
    她哑嗓子、大嗓门,说话惊惊咋咋。这倒罢了,头一条她最爱夸 
张,什么事情经她嘴里一说,不夸张十倍以上绝不罢休。比如她就曾 
经在设计院的工休时间甩著嗓门大声宣布:「嘿,知道吗?党委办公室 
新来了个副主任,是位部长夫人,个子那个矮啊——真叫『三寸丁谷 
树皮』,北京土话叫 『地出溜』……」即使真是这样,她这种谈吐也是 
不礼貌的表现,更何况当人们都看到这位副主任以后,发现人家只不 
过是个子稍矮而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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