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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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的了。依您的意思,咱们小跃子结婚也用小轿子接新娘——咱们租
出租汽车去,我出钱!』这不,一会儿出租汽车就该到了,先奔咱们这
儿,我们坐进去,到女家迎亲,再打那儿坐回来,这么三跑两跑的,
得多少钱!……」
路喜纯说:「是啊!得不老少。听说为了不让坐小轿车办婚事的风
盛起来,叫这号车收的费,比一般用车要高出好些!」
孟昭英说:「可不!反正我们两口子两个月的奖金,全得搭进去了!
就这么著敲竹杠,想租你还不定租得上呢!头几个月就得去预约,我
们那口子说是不走后门,其实也还是走了——不走后门去预约,起码
得过春节时候见。多亏找人说了话,这才定在了今天!」
路喜纯说:「不过,我觉得结婚毕竟是一辈子里头的大事儿,弄得
象个样儿,也应该。人家天天坐,咱一辈子兴许就这么一回,还是自
个儿花钱,坐坐小轿车,在家里摆几桌像样的菜,喝点吃点,热闹热
闹,也不为过。只要量力而行,不为这个捅下窟窿就成。」
孟昭英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个意思。你当我就不羡慕他们
吗?我要能跟我们那口子再结一次婚,这回我也得坐回小轿车,上王
府井中国照相馆,来张十六寸的彩色礼服照,那大纱巾一披,大纱裙
子一穿,手上套著白手套,再攥把鲜亮的花儿,够多来劲儿!」
路喜纯赞同地说:「可不,我路过照相馆,就爱看橱窗里头摆的结
婚照。就是丑人,把礼服那么一穿,姿势那么一摆,也有了个派头。
新郎的手套不往手上戴,只把它叠著攥在手心,谁设计的这号做派?
真够帅的!」
孟昭英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照过啦?」
路喜纯脸红了,忙张罗著说:「嫂子您歇著去吧,剩下的活儿我全
包了,左不过肉片、菜码先过过油,只等头批客人到,咱们就下锅开
炒。」
这时恰好薛大娘在屋里招呼孟昭英,显然是小轿车预定来到的时
间逼近了,孟昭英便对路喜纯笑笑,出苫棚进屋去了。
路喜纯把米粉肉蒸到火上,暂且无事,他坐在了为他准备的椅子
上,歇息一阵。他发现一旁的凳子上有为他沏好的茶和准备著的一包
烟。他呷了一口已经变凉的茶,搁下茶缸,想了想,便从那包牡丹牌
香烟里,抽出一支来,点燃,徐徐地吸了一口。他平时并不抽烟,然
而,不知为什么,刚才同这位素昧平生的嫂子聊了那么一通之后,他
觉得自己神情多少有点恍惚,似乎只有抽一支烟,才能恢复平静。
他照过那种像了吗?他将会去照那种像吗?为什么对一个几乎是
陌生的人,他公布了自己爱在照相馆橱窗前停步的隐私?如果他有一
天去照那种像,谁是他的伴侣呢?难道会是她吗——那个圆脸庞的、
貌不出众的妇女?她就住在他们饭馆附近,几乎天天早上来买油饼,
用一个缺了瓷的搪瓷钵子,每次都买四个,一次没有多过,一次也没
少过。她来买油饼时似乎总没来得及梳头,头发蓬松甚至紊乱,脸上
总笼罩著一种梦幻般的神情。
路喜纯并没有马上注意到她。到这里来买油饼的常客很多。只是
有一天,轮到她那里凑巧只有三个了,而新的一锅因为某种技术上的
原因,需要等待比平日更长的时间才能炸出来,她便立在售货的窗口
外,捧著那只搪瓷钵子,发呆。忽然间来了一个头发和胡子似乎都好
久没理的壮汉,走拢她身前便粗声粗气地埋怨,她似乎辩解了几句,
对方骂了一声,拽住她胳膊把她往外拉,搪瓷钵子不慎掉在了地下,
发出一声锐响,又听得「啪」的一声,似乎是那男的打了女的,女的
虽然哭著,抱怨著,却还是随著那男的去了。路喜纯冲出操作间,想
追出去跟那个壮汉评理,被一位顾客拦住了。那顾客告诉他:「人家是
两口子。那男的是个浑球,女的是个受气包。他们家的事,谁也插不
进去,由他们去吧!」
后来路喜纯听人说,他们俩原是在同一处农村插队的。有一回,
插队的知青们到邻村看电影,那男的同几个男夥伴一起走。那女的不
知为什么一个人也在往前走。他们都不怕路远,翻过一座虽不算高但
也颇费脚力的小山,去看那部电影。那时候在那种地方,就是需要翻
两座再高的山,他们也会去看那部电影。天渐渐黑了。几个男的嘴里
不乾不净地聊著。忽然间他们打起赌来,赌谁敢 「拍婆子」(指找女流
氓鬼混。),他们实在不是天生的流氓,因为烦闷无聊,因为好胜心无
处发泄,他们在那么个特定的环境中竟然赌上了这个!其中一个就说:
我敢!你们看那边就有个 「婆子」,我就去 「拍」她!于是他们商定了
赌注:一瓶当地产的白酒。那男的离开同伴,去追那女的去了。开始
表示出骑士的风度,说要保护她,陪她去看那部电影;后来献殷勤,
将自己家里寄来的,珍藏许久而仅剩不多的糖果,递到了她的手中;
最后……当他们看完电影归来时,他在野地里便占有了她。不久她怀
孕了,那位男子站出来承认了错误,并表示愿立即同她结婚。她便同
他结婚了。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一起办回了城里,各自都分
到了一个工作。那女的在新的生活中,复苏了她的自尊和理智,她提
出了离婚的要求,甚至告到了法院,但法院说她丈夫即便当年确有诱
奸的罪行,现在也早已过了追究刑事责任的年限;而男方单位的领导
和街道办事处,为维护家庭这个社会基本细胞的稳定计,又都采取了
劝和的态度。这位女性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迷惘。她的生活全貌究竟
如何?不得其详,路喜纯只是看见她每天早晨捧著那只搪瓷钵子,若
有所失地来买油饼。每当路喜纯帮助售货时,他总要用竹夹子翻来翻
去,尽可能挑出四个炸得最鼓胀、最匀净、最金黄铮亮的油饼,搁到
她那个搪瓷钵子里。他发现每当这时,她的一双眼睛便仿佛从梦中醒
来,充满感激地盯著他。他真想对她说:「你会离开厄运,得到幸福的,
准的!」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推算出来,她比自己要大三至四岁。
有一天,他会同她到王府井中国照相馆去,照那样一张像吗?她
穿著白纱裙,把下摆上的套环套到手腕上提著,而他穿著西服,手里
攥著一双手套,站在她的身旁……这想法荒唐吗?构成犯罪意识了
吧?就连最知心的嵇老师和何师傅,他也从未向他们吐露过。他向谁
也不会吐露。而且每当这种隐秘的念头浮在心头,他便自己将它压制
下去——「这是十足的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象抽烟一样有害。」
然而,在别人结婚他来帮厨的这一天,他却抽著烟,心头又一次
浮上来这个幻想。
他被烟呛住了,不禁咳嗽起来。
8.不但当了喇嘛可以结婚,结了婚的人也可以去当喇嘛。
出租汽车定在八点半到。眼下挂钟上已经是八点二十了。为了不
误今天的每一个环节,薛大娘头晚有意把它拨快了十分钟,凡事赶早
不赶晚。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著胡同里传来的每一种声音——尽管
薛师傅早被打发到门口去看望,以防开车的司机找不到这个院门,她
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唯有她能最先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并安排好迎亲
的一切细节。
薛师傅老老实实地在大门口候著。按说他可以带马扎(X 形折叠
小凳。)去坐在那里,或者乾脆坐到大门旁的石狮子座上,反正小轿车
进了胡同站起来也来得及。可他不,他微微叉开腿,双手背在身后,
挺著脖颈朝胡同口伫望著。这时候从他们那个院门口路过的人,大多
是本胡同的居民,有的跟他打个招呼,道声喜,他便笑容满面地点头
应著;有的不怎么熟识,人家并不跟他打招呼,只是互相压低声音议
论著:「瞧见了吗?老喇嘛给儿子娶媳妇呢!」「嘻,敢情老喇嘛是个『花
和尚』!」他耳朵一点不聋,听得真真切切,可脸上仍然保持著宽厚的
微笑,心里也并不愠怒。
薛师傅是当过喇嘛。他不明白有的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为什
么把当喇嘛这件事看得那么神秘。他出生在哈德门(即崇文门)外虎
背口胡同一个城市贫民家庭,起名薛永全,排行老五。父亲是拉排子
车给人运货的,母亲是为绢花行剪花瓣的。对于他们那样一个家庭来
说,凡能糊口的事由都是一种职业。他的大哥给人养马,那些马是专
为了东便门外蟠桃宫赶会时租给人跑圈的;他的二哥自小便瞎了一只
眼,是个「独眼龙」,后来成了乞丐,在乞丐帮的「杆头」(传说清朝
康熙皇帝曾赏给北京职业乞丐头领一根雕龙紫檀木杖,正名称「大梁」,
俗名叫「杆头」,以树立头领的威信,约束众多乞丐,稳定社会秩序。
故后来乞丐头领称为 「杆头」,当职业乞丐叫 「在杆儿上」。)指派下每
天敲著牛胯骨,沿街唱著数来宝:「那边要了这边要,掌柜的吃饭我来
到……唉,掌柜的,您别生气,早给一个早早的去!」他的两个姐姐,
一个嫁给了靠耍「顸胳膊根儿」在庙会上混的人物;另一个嫁给了专
往乡下收猪鬃然后再进城倒卖给刷子行的小掮客。这些兄长所做的事,
在薛永全所生活的那个社会层次中,人们并不以为有多大的贵贱差别,
包括二哥的乞讨,既然纳入了「杆头」的管辖之下,当然也算一种正
经职业。因此,当薛永全学徒的那家绢花行在竞争中倒闭后,大姐夫
给他走门子,使隆福寺的住持喇嘛奥金巴收容了他时,不仅全家为之
庆贺,周围的邻居们也只有艳羡与嫉妒:在隆福寺这样的大寺庙中当
喇嘛,该是多么好的一种职业啊!真没想到,几十年后,依然是那类
家庭的后裔,却全然不能理解那时他们祖辈父辈的价值观念了。薛纪
跃就一直不许父亲把当过喇嘛的事讲出去,包括即将娶进门来的这位
新娘子,薛纪跃也一再叮嘱父亲不要同她提起这一段——然而,她并
不是偶尔一来的客人,她将长期同公婆一起生活,纵使薛永全两口子
和薛纪跃绝口不提,大儿子薛纪徽是并不避讳父亲这段历史的,孟昭
英更难免在妯娌闲话中提及,又何况还有知根知底的邻居,更何况邻
居中又有詹丽颖那号没心没肺而又出言无忌的人物。看起来,薛永全
当过喇嘛这段历史,早晚有可能引出点家庭的风波哩!
回忆起当喇嘛时的往事,薛师傅并不感到屈辱,只是觉得悲凉。
说实在的,隆福寺里的喇嘛,当年并不受到社会的歧视,只是象他那
样的小喇嘛,生活实在清苦。解放后,当他由一个喇嘛变为一个摊贩,
最后又进而变为公私合营和国营商场的售货员后,有一回商场的领导
找他谈话。那位领导全然不了解喇嘛是怎样生活的,提出的问题,似
乎全是从一种简单化的猜想出发,使薛永全感到惊讶;而薛永全那老
老实实的回答,反过来又引起了对方更强烈的惊奇。他们之间的谈话
有一段是这样的:
「老喇嘛奥金巴是不是常常欺压你们小喇嘛?他打你打得厉害
吗?」
「奥金巴从不打我们。他就是教我们念经,带著我们外出念经去。」
「念经的时候他是不是坐一边歇著,主要让你们小喇嘛站著念
去?」
「他跟我们一块儿念。那时候阔人家办丧事,一般都要请两三棚
经。再阔点的请四棚,和尚一棚、喇嘛一棚、道士一棚、尼姑一棚。
最阔的请五棚,和尚加一棚。念经全是坐著念。上午八点多钟一到就
念,念一个来钟头,上午三遍,下午一点以后,再来两遍。」
「主家给的钱,你们小喇嘛能得著吗?都让那奥金巴独吞了吧?」
「我们能得著。奥金巴领著念,他叫 『正座』,他多拿半份钱。比
如我们得三块,他得四块五。」
「你不觉得那是剥削吗?他为什么拿那么多呢?」
「倒没觉得他剥削了咱。咱的经是他教的呀。《归一经》、《白度母》、
《绿度母》、《心经》他都给教会了。还有 《供师经》,特长,他也给教
会了。他还教会了我吹 『刚咚』(「刚咚」应读为?a?? ?o??。)。那是从
西藏传来的喇叭,两米多长,只能发两个音,一个高音,一个低音。
没点力气还吹不响哩!」
「听你这么一说,你们当年过得倒挺不错哩!」
「倒是不挨打受骂。可后来那票子不值钱,棒子面都一天涨好几
回价,甭说我们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奥金巴也不宽绰,所以他那大
儿子跑出城去,参加了解放军……」
「这是真的吗?奥金巴倒也这么跟我们说过,可他那大儿子怎么
不回来找他?也没封信来?」
「假不了。有人跟天津见过奥老大,穿著咱解放军的军装,听说
还当了个排长哩!」
「你掏心里话,究竟是解放前好呢还是现在好?」
「还用说吗?当然解放了好哇!最起码的,提著粮食口袋往粮店
去,这心里踏实了不是?」
薛永全的这种认识,听起来是肤浅的,然而却是稳定而坚实的。
在以后充任国家售货员的工作中,他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心满意足,
无所奢求。为了让薛纪跃 「顶替」,他在两年前办了退休手续,后来便
到一所仓库充任看守挣 「补差」。在那看守的岗位上,他依然保持著那
样一种心境和工作态度,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应当知足。因此,即使在
最易于沈入冥想的时间里,他意识的潜流中,也很少浮现出往昔喇嘛
生涯中的那些斑驳陆离的画面,而更多的是为将来真正退休后的生活,
作出多种色彩丰富的揣想,比如一大缸带斑马纹的热带「神仙鱼」在
悠悠游动,一只开了嘴的画眉在装妥铜钩的圆笼中嘤嘤鸣啭,一对油
褐饱满的核桃在手掌中咯咯打转……等等。
此刻薛师傅在门口等著那迎亲的小轿车来,心中毕竟不免小有感
慨。坚持要小轿车的是老伴。他理解她的心情。直到这几年还总有人
问他:「嘿,喇嘛跟和尚不一样,许娶媳妇,对不?」他只是和蔼地点
头肯定著,心里却觉得问话的人少见多怪,岂止当了喇嘛许娶媳妇,
娶了媳妇的人也可以当喇嘛啊。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吗?还没到隆福寺,
正在那绢花行里当徒弟时,才十七岁,他就娶媳妇了。媳妇是父亲给
说定的——岳父原是跟父亲一样拉排子车的,后来换了个好点的事由,
在中南海里头给当官的推火车——这事说起来怕如今的人们都不信
了:民国初年中南海里还保留著晚清修建的一箍节铁路,上头有火车
车厢,但并无火车头,怎么让它开动呢?就靠力扶来推。薛师傅的岳
父当年就推过一段那火车,其待遇在一般城市贫民眼中简直是「得儿
蜜」(极为甜美幸福的意思。)了。娶进这样一位 「火车司机」的女儿,
自然不能草率从事。在家里头搭「喜棚」宴请「五服」固然做不到,
烦「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