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烟-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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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注视她片刻,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慢慢和缓下来,说:“你是吴怡瑾,她是沈慧薇,同是叆叇帮的人。我们本来就已结盟,即使你听见了也无妨。”
吴怡瑾微微动容,眼里有深思的神色:“你是……”
那人道:“钟碧泽。”
“钟……”吴怡瑾蓦然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那个……”
钟碧泽察言观色,道:“她都和你说了是么?”
“因为她受伤,以为完成不了你的托付。”
“是这样的,我明白,不会怪她。”钟碧泽听着吴怡瑾微微着急的分辩,朗然而笑,“也是我托付的时候怕她不受,使用了激将之计,不料她甘愿为此拼上性命。唉,真是个傻瓜,一万个黄龚亭的性命,也抵不上一个沈慧薇呢。”
帐中几个人听到他如此说话,不由得深感不安,相互偷偷传递着眼神。
“你刚才说什么?要离开吗?”他又说,“这是不允许的。岭区以外的战事已经开始了呢,你一个人,武功再高也难以脱险,更何况,还要带一个受伤的人。”
“是。”吴怡瑾道,“我原以为——你们另有要事,不便与人言。”
“可是现在,我们好歹算得上联盟呢。”
钟碧泽又大笑,“好歹”那两个字,无疑有些贬意,仿佛他把平乱印赐给沈慧薇,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而是随心所欲的游戏罢了。这个人身上那股深沉而霸气的味道令吴怡瑾隐隐有些不悦,还是觉得及早避开他为上,却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的确有一条秘道。——从瑞芒到大离,每年的这个时间,的确有一条秘道,是没有冰封期的。”
“什么?”这下轮到钟碧泽吃惊了,“的确有一道秘道?你知道?”
“我跟着师父来到此地之时,也是这个季节,可是,却意外见到一个外来参客团。奇怪的是,那批参客团分明是刚到此处,而人人衣着光鲜神态轻松,仿佛对于穿越天险视若等闲。”
她往往在没有必要之时,不肯多说一个字。钟碧泽思索一下,立刻明白了她师徒认为奇怪之处。瑞芒盛产宝石玉器,但是物产贫乏,尤其在冬天,药材奇缺。所以尽管每年冰雪塞川,却仍有不怕死的瑞芒参客企图翻越冰峰,采集药材牟取暴利,不过往往很难穿越天险。这群参客团如果是在冰封期越过天险,却又视若等闲,当然值得引起注意了。
“我师父暗自跟踪,发现也不过是寻常之人,但从他们交谈的话语之中,得知大雪山里穿出一条捷径,周年冰雪不封,他们计议独揽此道,可大发投机财。师父打探了一下,无果,又以为那条路既隐秘也一定非常狭窄,不足为虑,事后也不曾多予挂怀。”
“现在敌兵拥出的方向,就是你们师徒曾经发现的那个所在?”
“差不多。”
钟碧泽不语,只负手在地下来回走了几圈,恨道:“可恨留守在边关的军士未必不曾见过这类参客团,却从未引起注意。”
吴怡瑾道:“我能找到路。”
“可是你刚才说没有打探出来?”
“是,当时我没在意。但应该是已经发现了端倪,所以一定可以找到,而且,照那里的地形看来,只需少数精兵,便可阻住敌寇。”
钟碧泽心中一喜:“你若立此大功,要什么奖赏都可以。”
吴怡瑾淡然道:“阁下救我师姐,此恩难报,何况现在我们‘好歹’也算得上是联盟,这是我该做的。”
钟碧泽顿时噎住,又好气又好笑,但看她神色间不可侵犯的神色,方知那绝非玩笑,只得慢吞吞地叹了口气。
第二十章 清云
朔风漫卷,万物凋瑟。
山脚下,这是一个在战争中遗弃不久的村子,疏疏落落十几户人家,到处有火烧过的痕迹,房塌梁倒,人烟俱失,满目苍痍。
沉重迟缓的脚步踏着坚硬的积雪艰难而行,暴风无情嘶吼,裹着年迈苍苍的老人身躯。天气冷得足以使人的血液结成冰块,但是这个老人头上却冒出腾腾热气,豆大的汗珠从布满皱纹的额头滴落。
然而无论走得多么艰辛,老人脸上却是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微笑,视若珍宝般地紧紧抱住怀中的一个罐子,小心翼翼护着它。
老人朝一所被火烧掉一半的砖舍走去,比起村子里绝大多数以茅屋为主的建筑来,看样子这砖舍原是此地的小康人家,却也在战争中和其他人家一般被摧毁了。
老人轻轻推开木门:“龄儿!龄儿!”一面瞪大眼睛,努力适应内外光线的差异,很快看见地上蜷伏着的一个玄衣人形。
“爹!”那个人形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一面缓缓地爬起来,靠墙而坐,“爹,您又出去了。您不该这样,这么大年纪,还为我操劳。”
“没关系,我很开心。”在出让兵权以后,终于见到这个被藏在废弃村庄里的女儿的皇甫总督,显得心满意足。
“只要有女儿就可以了,做父母的本应为儿女操劳,我都十年不曾为女儿做过任何一件事,也没有听见你任何一句话了。”
十年来阴沉而枯涸的眼睛微微湿润:“爹爹!”
“对了,你瞧我多糊涂,我找到好东西呢。我今天居然找到了一户人家,他们居然还有一头羊,你看,这是我讨来的热气腾腾的羊奶呢!”
总督像捧至宝一样地把罐子捧到女儿眼前,然而,他的脸色僵住了:“这……”一路奔回,虽然极力护着这珍贵难得的东西,罐子里那半罐羊奶还是结成了冰。
“我、我去生火……看看生得起火不……这可是极好的营养呢!你现在正需要!”
皇甫龄忽然起手夺过罐子,一把摔在地上,从碎片里捡起结成冰的羊奶,一个劲儿往嘴里塞:“爹,这样就很好。”
总督叹了口气,枯老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爹真是无能,让你受这么多苦。”
他视线移到残废女子空荡荡的下体部分:“这么说,是那个畜牲亲手割去你双足,把你关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然后又极尽花言巧语来骗我!——那个畜牲,他会得到报应的!他不得好死!”
“爹爹,您真不该把那个位子传给他的,我不是之前已将戒指当做信物交给一个女孩子,转达我的意思了吗?”
“可是,那个小贼带你来见我,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你也没半点异常表示。”
“这是因为我被他灌下药去!那个时候我一切都是身不由主,包括我的表情和动作,可我心里却是明白的!爹,我有多么着急,怕你上他当,最终还是被他得逞了!”
“其实我并非毫无怀疑。但是女儿啊,我等不及了。他说只要传位,我就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唉,龄儿,我八十岁了,荣华富贵俱已享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儿女亲情更重要了。”
“但爹爹,那个畜牲他不会放过我们,他根本不是人,不会让我们好受的!爹爹一旦失去权力,也只能任其宰割。”
“放心吧。”老人风霜清奇的脸突然绽起笑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狯,“你爹也不是任由宰割的人呢。即使我现在不让位,也不可能占着那个位子太久了。皇帝猜疑日重,对于各地分散兵力的注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让位,迟早也要面对皇帝,这会给全家带来莫大灾难。这种敏感的状况只有那个小贼利令智昏,他才看不出来,或者,他野心膨胀到自以为有能耐里通外国、平步登天呢!嘿嘿,比起皇帝,他差着远呢,现在他自身难保!”
皇甫龄一震:“爹,这是怎么说!”
“小贼一拿到兵权,立刻联合其他几个蓄意作乱的总督,和不知从哪里潜入大离国境的瑞芒精兵,由西线大元帅川照率领,准备趁着国力空虚之时北上,强占京畿呢!不料,川照是皇帝做下的套,此人花了十几年的功夫做出通敌的样子,甚至让瑞芒得到不少实惠,谁都不会想到这是皇帝一手安排的。哈哈……结果是除了京营以外,山里还藏着几万精兵,一夜之间,小贼兵败如山倒。而瑞芒的损失更是惨重,川照派人找到了那条秘道,设法引起雪崩,把瑞芒屯着的几万骑兵生生压死在秘道里!这是一场辉煌的胜仗啊,瑞芒折损数万精兵,来年无力再战,而朝中反叛力量由此彻底扫空。”
“是吗?这么说,那个人……那畜牲也被杀掉了?”皇甫龄不关心如此惊天动地的变化,只尖声追问。
“这个……我没听说……多半如此。嘿,自以为掌握了最佳时机,刚拿到兵权就敢这么做,这小贼反正死定了。”
总督安慰地拍拍女儿:“总之不要担心这个人了,等战事一结束,我们就回故乡去,爹在那里早已准备妥当,女儿,你以后再也不会受苦。”
“是。”皇甫龄垂下眼睑,一种凶恶的光在那低垂的眼里闪动着,就像是饿极了的野兽所发出的凶狠的光,不亲手把猎物追缉到,送进嘴里吃掉,绝不甘休。
那个恶贼害苦她一世,即使丧了命,却不是她亲手报仇,也是永远的遗憾。皇甫龄一生与毒物为伴,十年来不见天日饥餐人肉渴饮血的生涯更令她一颗心里除了刻骨仇恨以外装不下任何东西。亲情和友爱……仿佛九天重重阴霾以上的东西,这一辈子都距离她太过遥远了。
“要报仇,我要报仇。” 望着父亲开始忙忙碌碌的背影,她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才不会死,我知道他在哪里。”
阴冷而咆哮的风吹着,仿佛要把半山腰艰难爬行的那个女子生生撕裂。
墨绿深衣里伸出磨光指甲的十指,攀住一块块残留冰雪的石头,没有脚,用手也可以。
风在呼啸,仿佛把一缕悲怆的声息送上山腰:“龄儿!你回来,回来吧!”
她咬着牙,坚持不回头,再三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是幻觉。离开爹爹很远了,他找不到我,我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父女亲情,在八十岁老父亲的眼里,至高无上,兵权,荣华,仇恨,那些都不值一提。但是在生不如死的痛苦里折磨、浸淫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满怀仇恨的断腿女子,报仇雪恨,亲手杀死那个恶魔一般的负心贼,才是生存的惟一意义。
听到了兵败的消息,但是以那个小贼的武功和诡计多端,肯定是会从乱军中逃出去的。而他逃亡的方向,只有她知道、她知道!
第一次和他相见,那个小贼,就是躲在那个连捕食的野兽也无法寻至的地方,悄悄舔食满身伤口,失败的痛苦尚未消祛,眼里重新燃起斗争的渴望。她是一路暗中跟随他过来的,从而对这个野心勃勃、刻毒阴狠等待机遇的江湖混混产生好感。以她的卓著声名以她的繁华家世和这个一名不值的小混混成亲,从此一心一意把所有一切他没有的带给他。
但是他的刻毒阴狠,用在前代江湖首盟身上,用在奉承多年的徐夫人身上,亦同样用在这个大过他五岁、同样阴狠却善妒的妻子身上……
她爬上一道山坡,喘着气在上面休息。万仞冰峰在对面闪着冷彻夺目的光华,曙色微透,乳白色的晨雾把万丈深渊填得扑朔迷离,潺潺流水从密林里透出,万古不变的水声。
她深深吸一口气,探手抓住一块突出的巨岩,全身蜷伏,探出其外。蓦然,松开了手,身子扑下,但另一只手却抓上了另外一块尖冰,她勉强抬头,看见了斜下方一个浅浅雪窟,乱石嶙峋,人在其上几乎无法立足,对面稀疏的透出一线亮光,看来这个雪窟两头漏空,类似于桥洞一般。
皇甫龄所在的位置,和那个雪窟之间,有深不可测的沟壑隔断。
要荡过去才行,但是没有了双腿,连这一点也难以做到。她在心间迅速计算着角度、力量和距离,一面小心翼翼地继续向下面一点点的攀爬,到一定方位,向对面极力扑出。
然而,在那个瞬间,那个看起来无法容人的雪窟里,突然现出一张青白的脸,形同魔鬼般咧嘴而笑。
“啊!——”忍耐坚韧的女子尖声惊叫,完全失去凭借之力的半断身躯在空中战栗,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不已的脸,轻轻起手一推。
温柔的白光如同山谷之间的晨雾迤逦徜徉,不迟不早,托在坠落女子的腰间,把她送回山坡。白衣少女衣袂当风,刻不容缓地直冲下去,雪窟里那人突现惊骇之色,微微往后缩身,白光已近及面门,他占着优势地位,若全力一击那少女无所借力必无法阻挡,击,还是不击,霎那间在他心头转了两转,终于闪电般出手,招式里挟着雷霆隆隆,他确定那个少女无法躲开,不由得颓丧地闭上眼睛。
但忽然他的手臂一抖,蓄满的力量陡然落空,惊愕间疾睁双目,那张令他恋恋不舍坠落极渊的面庞咫尺相近。
“你!”
黄龚亭喃喃出声,一时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缘故。再度挥了挥手,却发现手臂里仍然毫无力量,然而对面的少女却也不趁胜追击,只是微微转动,调整了姿势方位。
“借力卸力……这是剑神门下从来不用的两败俱伤法子。”终于明白过来,黄龚亭震惊而恐惧,“如果……我的力道不是在这一刻卸空,你岂非必死无疑?”
吴怡瑾冷然,慢慢立定了身子,握紧手中之剑。
黄龚亭叹道:“是我不对,无端向叆叇下手,带累你师父。可你师父并非死在我手上,即使无那夜之战,他亦难免遗恨,你何苦恨我至斯?”
他一声声长叹,眼中却放出异样华彩。若留她在此,这个绝密的隐身之地便保无虞,更何况平生之愿,一夕而成。她毕竟年轻,无论剑技多高,眼下总还逊他一筹。现在惟一的关键,是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单身追过来的。雪窟下面虽另有一片天地,但是却不急于让她获知。
“你该死。”
吴怡瑾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阴枭的眼睛里时时刻刻流露出奔腾不息的千思万虑。此人罪恶磬竹难书,是他害死了师父,是他逼死钱师姐,是他残害无辜性命,是他如此残忍地对待结发妻子,更是他一手遮天,背国通敌。她忽然感到疲惫,一个人,这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会如此的罪恶滔天,会做出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情来吗?
黄龚亭看她神情,只觉得好笑:“你实在没有杀人的勇气,又何必一路跟我到此呢?”
吴怡瑾不说话,一剑倏地刺出,转瞬划出一道光幕,耀人眼目,黄龚亭掣刀和她冰凰软剑相接,当当连声,每一相接便被削出一个口子。但吴怡瑾每次与他的刀相接,全身便是微微一颤,接连向后退出两步,雪窟地下石笋冰雕林立,她不曾顾及,冷不防一个趔趄。
黄龚亭呵呵轻笑:“你只身追来,勇气可嘉。不过……你决计不是我的对手呢。既然如此,就留下来吧。”
吴怡瑾在仓促间迅速扫了一遍地形,雪窟里到处是石钟冰乳,有些从地上长出,有些从头顶倒挂下来,锋利有如枪剑,一不小心碰到的话,极易受伤。但看黄龚亭退趋自如,显然是对这个地形熟悉至极,见吴怡瑾惶然,脸上不由得浮起必胜的笑容,缓缓向前逼进。
然而看见白衣少女目中陡然流出的冰雪般冷冽、不顾一切的神色,他那满怀信心的笑容为之一滞。
“真要拼命吗?为了报仇,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吗?”
那个少女当然是不会回答他的,迅疾从地面掠起,人剑合一。黄龚亭只感剑气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雪窟,而在那瞬间似乎已找不到随剑而来的那个人。手上重重一挫,那把刀竟然在这一剑之中被平平地切入进去,平削为二!
吴怡瑾身如惊电向后退出,地下虽然到处是可以割伤人的冰锋,却仗着绝世轻功,毫发无伤。然而,她在倾全力削开对方兵器以后,自己手中之剑也几乎脱手而出,微微喘息。
黄龚亭目瞪口呆的望着手中之刀,这其实是练剑时最基本的一招,即所谓的批纸术。即使是薄薄一张纸,也可以把它一分为二,成为大小无异、只有厚度不同的两张纸。但是,那只是练眼力和手力分寸把握的基本功而已,谁也不曾听说过,用这样一招最基本的平削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