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 作者:阎纯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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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母陈衡粹同志对母亲很了解。我深知父母之为人,
他们对身后的虚名或纪念并不放在心上。
解放后,我母亲由于年老体衰(患有严重的消化道疾病及白内障),没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只在家料理家务,读大字线装古书,借以消遣。她是上海市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但由于多病,未曾去开过会。生活上多蒙国家照顾,她始终铭记在心。
我抄录了陈衡粹和任以书二位女士来信的部分内容,陈衡哲解放后的生活也都一目了然。
几十年来,《小雨点》不见再版;绝大部分现代文学作品选集也未选其作品,读者看不到至今仍然晶莹透明的《小雨点》。1995年“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文库”之一《女性的地平线》(阎纯德主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才选了她的《洛绮思的问题》。但不管怎样,《小雨点》的价值是存在的,陈衡哲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与贡献也是可以论定的。
陈衡哲作为作家,她的创作并不丰富,只有短篇小说集《小雨点》(1928年,新月书店出版)、《西风》(1933年,商务印书馆),及上下两卷《衡哲散文集》(1938年,开明书店出版;1994年,河北教育出版社),英文著作几册,如《一个中国女人的自传》及其他小册子,共约一百五十余万言,写成而未发表的诗文小说,也约有一百万字,后者大抵都是抗战期间在流亡中写成的。另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社会科学著作《西洋史》(上下册;1925—1926年)、《文艺复兴小史》(1926年)、《欧洲文艺复兴史》(1930年)等。
陈衡哲以白话从事文学创作,是中国新文学史上最早的作家之一。当文学革命蓬勃兴起的时候,“首先响应拿起笔写小说的作家最先是鲁迅,第二个就是陈衡哲。她实是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女作家。”(司马长风著《中国新文学史·中卷》)实际上,她发表白话小说,比鲁迅还早一年。胡适在《小雨点·胡序》里说:“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陈衡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一日》(1917年刊于《留美学生季报》),便是文学革命讨论初期的最早的作品。《小雨点》也是《新青年朋寸期最早的创作的一篇。民国六年以后,莎菲也作了不少的白话诗。我们试想那时期新文学运动的状况,试想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是何时发表的,试想当时有意作白话文学的人怎样稀少,便可以了解莎菲的这几篇小说在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了。”当然,她的作品的影响力,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陈衡哲发表作品甚早,她到美国后即开始写作诗和散文,后又写小说,主要刊登在《留美学生季报》、《新青年》、《努力周报》、《独立评论》、《东方杂志》、《现代评论》等刊物上。1916年,《留美学生季报》的主笔任叔永收到她的两首五绝:
月
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风
夜间闻敲窗,起视月如水;
万叶正乱飞,鸣飙落松子。
他觉得自己在新大陆发现了新诗人。他把诗抄寄胡适,令猜出自何人手笔。胡适答道:
两诗绝妙!《风》诗我三人(任、杨及我)若用气力尚能为之;
《月》诗则绝非我辈寻常蹊径。……足下有此情思,无此聪明;杏
佛有此聪明,无此细腻,…以适之逻辑度之,此新诗人其陈女士
手!(胡适《留学日记》)
由此可见她不同凡俗的才气和情致。接着,陈衡哲便闯入了胡适、任叔永、杨杏佛、梅光迪、胡先驌等一群文人之中,她的创作才华,也便在这新的天地里展现出奇异的姿容。1918年,她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新诗《人家说我发了痴》(第五卷第三期)和短篇小说《老夫妻》(第五卷第四期)。以后又相继发表了其他文字。
短篇小说集《小雨点》是从她1917年至1926年的作品中选出来的,共收《小雨点》、《一日》、《波儿》、《老夫妻》、《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孟哥哥》、《西风》、《洛绮思的问题》、《运河与扬子江》、《一支扣针的故事》等十篇,初版时前有《胡序》、《任序》和《自序》。
陈衡哲在《小雨点·自序》中说:“我既不是文学家,更不是什么小说家,我的小说不过是一种内心冲动的产品。他们既没有师承,也没有派别,它们是不中文学家的规矩绳墨的。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真诚,是人类感情的共同与至诚。”又说:“我每作一篇小说,必是由于内心的被扰。那时我的心中,好像有无数不能自己表现的人物,在那里硬逼软求的,要我替他们说话。他们或是小孩子,或是已死的人,或是程度甚低的苦人,或是我们所目为没有知识的万物,或是蕴苦含痛而不肯自己说话的人。他们的种类虽多,性质虽杂,但他们的喜怒哀乐却都是十分诚恳的。他们求我,迫我,搅扰我,使得我寝食不安,必待我把他们的志意情感,一一的表达出来之后,才让我恢复自由!他们是我作小说的唯一动机。他们来时,我一月可作数篇,他们若不来,我可以三年不写只字。这个搅扰我的势力,便是我所说的人类情感的共同与至诚。”这段话,明白无误地说明了她写作的动机、经过、内容和风格,也道出了一般作家的创作规律。
《任序》说,有文学天赋的人,做文学家的根本就算有了,“其余的便是他的训练与修养。作者是专修历史的人,她的文学作品,不过是正业外的小玩意。但她的文学作品却也未尝没有她的训练与修养,我们看了这十来篇小说,至少可以看出她文学技术的改变与进步。”又说她的创作有三点特色,一是技巧获得了相当的成功,二是作品中表现了锐敏的感觉,三是作者对人生问题有很好的见解。
陈衡哲的《一日》,叙述学校一天的生活,生动、幽默,虽有一些小说的特点,严格讲,不算小说,充其量它是散文化的小说,但其意义在于它是这本小说集的起点。
《小雨点》是一篇足能表现作者想象力的较为完整的象征小说,它和《西风》、《运河与扬子江》等篇一样,“是融合寓言、童话及天候气象知识于一炉的作品”,借助于对自然界的描写,寓意颇深,又极富诗情画意。这些篇章,其中有许多饶有风趣、清新的动人描写,令人难忘。
小雨点的家,在一个紫山上面的云里。有一天,他正同着他
的哥哥姊姊,在屋子里游玩,忽然外面来了一阵风,把他卷到了
屋外去。
小雨点着了急,伸直了喉咙叫道:“风伯伯:快点放了我呀!”
风伯伯一点也不睬,只管吹着他,向地下卷下去。小雨点吓
得闭了眼睛,连气也不敢出。后来他觉得风伯伯去了,才慢慢地
把眼睛睁开,向四围看了一看,只见自己正挂在一个红胸鸟的翅
膀上呢!那个红胸鸟此时正扑着他的翅膀,好像要飞上天去的光
景。小雨点不禁拍手叫道:
“好了,好了!他就要把我带回我的家里了。”
谁知道那个红胸鸟把他的翅膀扑得太厉害了,竟把小雨点
掀了下来。
小雨点看见自己跌在一个草叶上面,他便爬了起来,两只手
掩了眼睛,呜呜的哭起来了。
在《小雨点》中,作者以极其流利、清新的文笔,把那些自然界的事物,都在不失其真的前提下,通通人格化,赋其生命和性格,小雨点,风伯伯,泥沼,河伯伯,涧水哥哥,海公公,青莲花,死池哥哥,太阳公公……都像活生生的人。当然,小雨点是主人公,通篇都在描述他的游历和冒险:从天上落到地下,如何由江河携带入大海,又怎样由太阳公公送回老家,后来为了拯救那株就要枯萎的青莲花而又落下,被青莲花吸进液管里。当青莲花由于自然规律而要死去的时候,天真、温柔、善良而又勇于自我牺牲的小雨点说:“青莲花,青莲花!快快的不要死,我愿意再让你把我吸到液管里去。”小雨点的形象是多么可爱啊!
《西风》是一篇赞美秋色的作品,通过对秋景的描写,寄托了一层颇深的思想:厌恶龌龊的下界,热爱美丽的自然。那西风,“不是要到世间去败花打叶,摧残一切,却是不忍下界人们的思慕,要去安慰他们的。”西风和明月是希望永远相聚的好友。但明月为了要用她的光辉洗涤尘世的黑暗与不平,安慰失恋人的痛苦和寂寞,于是舍弃西风而到尘世做事,梦想尘世能是一座幸福的乐园。寂寞的西风也到了人间做事,吹红叶飞舞,让死水奔腾,陪伴失恋的少女……啊,西风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使者,一个幸福的贡献者。
下面的世界太恶浊了,住在那里的人们,只有下降的机会,
没有上升的希望,所以我宁愿牺牲了红枫谷里的快乐,常常下去
看看他们,想利用我这点爱力,去洗涤他们的心胸,并且去陪伴
陪伴那比较高尚一点的人们的孤寂。
这是《西风》里画龙点睛式的一段话。明月这种悲天悯人之心,实际上是作者对“缺乏自由和美丽”的现实不满。
《运河与扬子江》,酷似一篇气势磅饶的散文诗,作者像在写自己,也是在写中华民族。它昭示人们要有志气,要奋斗,要战取光明。运河和扬子江的对话,富有精意,发人深思,简短有力。运河是人工的,生命是人们给的,所以“成也由人,毁也由人”;扬子江则不同,它把千山万岭“凿穿了,打平了”,生命是奋斗来的,因此,它的生命是“无人能毁的”。运河奴性十足,成毁由人,全不在乎,所以扬子江说:“快乐的奴隶,固然比不得辛苦的主人,但总远胜于怨尤的奴隶呵!再会了,运河!我祝你永远心足,永远快乐!”
扬子江告别运河后,十分自豪地唱着歌流向东海。那结尾,很鼓舞人,使人想到中华民族的奋斗历史——
奋斗的辛苦啊!筋断骨折;
奋斗的悲痛啊!心摧肺裂;
奋斗的快乐呵!打倒了阻力,羞退了讥笑,征服了疑惑!
痛苦的安慰,从火山的烈焰中,采取生命的真谛!
泪是酸的,血是红的,生命的奋斗是彻底的!
生命的奋斗是彻底的,奋斗来的生命是美丽的!
一反她文笔之细腻,这《运河与扬子江》却是一座爆发的火山,一腔炽烈的爱国之情。
阿英说:“她的创作中所表现的思想,显然是代表了五四运动初期的青年的思想。对于人生的态度,虽然是向上的,虽然是奋斗的,究竟是不免于朦胧的。只晓得不满意于现实,只晓得为生活而奋斗,战术与战略,以及不幸的生命的起源,以及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背景,是不曾加以精细的考察的。就是这一时期运动的主要意义,是一种反封建的思想的民族资产阶级的黎明运动,很多的青年也不曾理解。五四初期的一般青年的心理现象就是如此。她所表现的,就是这个时代青年的潜在的生命的活跃的力的爆发,抗斗的生命的基本力量。”(《现代中国女作家》)在她的创作中所表现的思想是五四时期比较进步的表现。
陈衡哲的创作中,基本上不以热烈的感情做墨水,而能理智地支配自己,她的作品不是自叙传,没有旧时代多愁善感的女性的形象,而是取材于广泛的人间,客观地描写一切事物。
阿英说:“她的取材也不像一般女性作家的狭小,她是跳出了自己的周圈在从事创作。”(《现代中国女作家》,署名黄英;1930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贺玉波评论说:“她的作品里充满了为自由快乐而奋斗的精神,能使读者不满于现存的丑恶的世界,而有急进向上之勇气。若以整个技巧来说,那些作品也有相当的成功:就是能够利用自然界的景物,而作成象征的作品,并且能够利用难于解决的问题,而作成问题小说。从这两点看来,我们可以得知作者对于西洋文学是极有心得的。”(《中国现代女作家》;1936年,现代书局出版)对于她的小说,陈敬之也说:“由于她是一个能够把题材范围,从家庭扩展到社会,从亲情、性爱以及由此而滋生的关于个人情智上的困扰,推而至于人生和社会问题,而在技巧上则又能舍弃第一人称改用第三人称来描写的女作家,故尽管在创作上正和其他一般女作家一样,仍然有赖于她的那一股炽烈的感情,以为其永不涸竭的源泉;但她之所以显然与一般女作家有所不同者,就是她却能进一步的把这一股炽烈的感情,透过严肃的理智,冷静而客观的描写社会和反映人生。所以她不仅能够从各方面找寻写作题材,而不必以身边人物和身边琐事为限;而且还能够以卓越的意境,华丽的词藻,运用她的类似象征派的手法与乎接近理想主义的作风,借以表现她在文艺创作上的独特风格。”(《现代文学早期的女作家》;1980年,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以上引了三家评论,目的在于从不同的方面和角度,来说明陈衡哲的创作——思想性和艺术性。
作为“五四”启蒙思潮高峰到来前后的陈衡哲,有别于冰心,她的创作方式作品风格,从另一个角度表现了人生、妇女、家庭和社会等诸多问题,流露出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
在《小雨点》里,除以上几篇外,《波儿》和《巫峡里的一个女子》也有着“一种对于世间不幸人们的同情”;《洛绮思的问题》一篇充满了诗意,写爱情痛苦与事业,歌颂那种为了伟大的目标而牺牲爱情的高尚情操。瓦德白朗教授爱上了女研究生洛绮思,并订了婚约。她是一心想在哲学上有所成就,虽然极爱自己的老师,但还是要求解除婚约,这位教授为了成全她就同意了。瓦德白朗当然没有苦等“天上的天鹅”飞到人间来,他与一位体育教员结婚了。婚后,他写了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我不愿对我妻子有不满意的话,但我怎能欺骗自己,说
我的梦想是实现了呢?我既娶了妻子,自己当尽我作丈夫的责
任,但我心中总有一角之地是不能给她的。那一角之中,藏着无
穷过去的悲欢,无限天堂地狱的色相、我常趁无人时,将他打开,
细味一回,伤心一回,让他把我的心狠狠揉搓一回,又把他关闭
了。这是我的第二个世界,谁也不许偷窥的。他是一个神秘的世
界,他能碎我的心,但我是情愿的,他有魔力能使我贪恋那个又
苦又酸的泉水,胜于一切世俗的甘泉。
我的朋友,请你恕我乱言,我真愿有一个人,来与我同游这
个世界。我怎能希望这个人是你呢?但你却是这个世界的创造
者,没有你便没有他,所以他是纯洁的,出世的,不染尘埃的。
我不多写了,我要求你明白,瓦德虽结了婚,但不曾因此关
闭了他的心,尤其是对于洛绮思,他的心是永远开放着的。我永
远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