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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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混乱之极,那些炸坍的房屋,躺在路边上的受伤的人,军警在输通交通要道,路上硕大的广告牌,“新京交通会社”的牌子歪倒下来,危险地挂在那里。溥仪的皇宫前,连同光复路上,全是持枪的日本军人。在他们保护下,好几批人,可能包括这个皇帝的家眷,匆匆离开宫殿。
少年紧跟着玉子跑,一前一后相离十来步。玉子眼看要被追上,恶狠狠地往身后吼:“别跟着我!”她脱了高跟皮鞋,提在手里奔跑,轻快多了。
少年被一个提着箱子的路人挡住道,不得不绕开,他叫道:“玉子小姐,听我说。”
“我不要听!”
玉子跑不过少年,被他追了上来。就在这时,他们眼前的情景,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街道边上躺着人,血从遮盖的布下流出,尤其是那成了焦土的房屋前,烧伤的人黑糊糊,模样像可怕的厉鬼,哭喊着满街乱跑。
忽然有个女人尖声喊起来:“俄国佬!”
少年不知道那人是在指着他喊,依然在四顾。
一个脸上挂着血的人挡住他的路,“你是俄国人?”
少年停住脚,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们俄国人炸死了我的老娘!”
一群人闻声围了上来,抓住他指着鼻子骂。
这些人气势汹汹,让玉子害怕得发抖,可是她的脚把她推向前。
“不,他不是俄国人,他是中国人!” 她使劲推开人群,用身体护着少年。
“你快跑!”少年对玉子厉声说,他一把将她推开,若不是身后有人,她就跌在地上了。
“老毛子!”他还未反应过来,一拳重重地击在他的脸上,“打你这毛子!”他摇晃着往后倒。后面有人拽住他,不让他溜掉。
少年想作解释,第二拳第三拳接连打在他的胸口,他塌倒在地上,硬撑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好多男人红了眼地扑上来,朝他身上狂踢。玉子情急之中,张开双臂,用身体护着少年,一边喊:“他是满洲国人!”他想推开玉子,她索性把他压在身子底下,人们看见是个女人,无法动脚。
但是有人喊起来:“我认识这个女人――这是个他妈的日本女人!东洋人也不是好货!”
“日本军工厂让我们遭殃!”
“小日本兔子尾巴,也快完了!”
冲上来拿他们俩泄愤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互相抱住头,忍受众人的踢打。
少年对压在他身上的玉子说,“叫你别管我,干吗管我呢?”玉子对他身下的少年说。“这个时候还嘴硬?”说着她身上被人猛踢一脚,惨叫起来。少年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自己承受踢打。
“打这对狗男女!”街上的人又有新的理由继续踢打。
“光天化日乱抱打滚!”
“两条不知羞的狗!”
玉子想推开压在身上的少年,可是她无法动弹,她焦急地叫:“小罗,快走!小罗,快走!”
满洲国的警察赶过来,人们依然不肯散开。
第二部分你喜欢这个支那小鸡公
少年的衣衫破烂,玉子的头发散乱,扎头发的彩花丝带早已掉了,白连衣裙上全是污痕。警察好不容易挡住紧跟的人群,让他们往满映的摄影棚方向跑。摄影棚的看门老头见到这局面,赶快冲出来,把他们让进去。老头对着人群关上大门,把吵吵嚷嚷的人们挡在门外。
他们赶到录音室,这里安静得出奇,这儿没一处被炸弹袭击。玉子松了一口气,手里提的皮鞋落在地上。皮鞋被踩得扁扁的,跟也被踩掉了。她把两只鞋子相对拍,吧了一口气,穿上脚,朝自己的化妆间走去。少年也跟了进去。
玉子累得喘着气靠墙坐在地上,还上气不接下气。少年也往地上一坐,未坐稳,身体不听使唤。过了半晌,他才坐起来。他们两人互相看着,忽然互相指着对方,笑起来。不过少年站起来,看镜子,发现自己头发被血凝结成一缕,他的笑容收住。
玉子挣扎起来,翻抽屉,找出一块扎头巾,撕成两片,就给少年包扎好脑门前的伤口,伤得不深,只是破了皮,但是满脸青肿。
他们推门进录音棚,这儿静得可怕,只有大幅银幕挂在场子里。全厂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乐器和椅子东倒西歪,室里全是一场逃离劫难的各种痕迹。少年在地上发现了他的圆号,便心疼地拾了起来。玉子将一把把歪倒的椅子扶正,她发现银幕那边,空空旷旷的地方,坐着一个人。她走近些一看,是山崎导演,他的脚下扔了无数抽掉的烟头。就在他抽掉这些香烟的过程中,他的脸瘦了一圈,头发也似乎长了。
玉子倒呼一口凉气,“你竟然一直在这儿?”
山崎苦笑一声,“俄国人宣战了,俄国军队进入满洲,日本败局已定。”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这是早晚都有的事,不过来得突然一点而已。”
玉子没听见这话,她还在想,在她走出和走进这录音棚之间,山崎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山崎看到这两人没有表情,他吼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中国人都去庆祝了。”他指指西边,那里好象传来轰闹的声音。“中国人在开会,说是地下工作人员出来组织,要接管满映协会,已经开始看管所有的设备。”
他指指空空如也的银幕,指指放映孔,愤怒地说:“东方最好的电影设备就这样被抢走?强盗!”
玉子本能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裙子的血污,这是她的洁癖。山崎所说的事来得突然,别说电影拍不了,连满映公司也没有了。少年听不进去,他催她赶快去裹伤口。
山崎收住一脸自嘲,走近少年。他打量了一下少年,少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是他的习惯。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支那小鸡公,真是没错!”山崎一转身,口气淡淡,眼神却充满了轻蔑:“当然,你们也算不上中国人,我朝你们说,有什么用呢?”
他掸掸身上的灰,整一整燕尾服的衣领,取下他的白手套,任白手套掉在地上,朝门口走。
玉子愣在原地,看着山崎的背影说:“山崎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更知道,我这是第一次演主角。”她的声音很伤感,眼睛潮湿,怕是让人看见,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脸。那委屈和绝望是一起涌来的,她着实招架不了。
山崎回头看看她,语气突然柔和下来:“看来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折回到放映机前,取下胶片,放进一个铁盒里,盖上铁盖子。他掉头走了出去,几乎是踩在他的白手套上,玉子的心悬吊起来,“别踩上。”
“你在说什么?”他问。
玉子没有说话,因为他已踩在上面。他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说:
“如果这个世界今后还想得起来拍电影,中国不会给你机会的。可惜,满映发现你是个天才演员,太晚了一点,耽误了你的艺术青春。我请你原谅。”他向她行礼致歉。
玉子在他走出自己的视线后意识到,她情愿相信山崎的这些话,起码他的声音很有诚意。
她往门口走去,脚步不听使唤地在挣扎。她拾起地上踩上黑黑脚印的白手套,觉得精疲力竭,便蹲在地上。那辆吉普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这次听起来温柔雅致,没一会儿,那声音就在尘嚣中淡掉。
不知往哪一条路上走,虽然外面有东西两条道,在她看来,东不再东,西不再西,这日子已到末途。
第二部分事大,就是人命关天的事
这么久,没有一人进来,也没有一人离开。这世道变得是人就招架不了。她一直迷迷糊糊地在银幕下坐着,只管自己想着心事,这时听到左边扑通一声响,才往那儿看,发现是少年睡倒在不远处的墙角下。先前定是靠着墙坐着等她,睡熟了才倒地。
她站起来,走过他两步,就后悔了,感觉到老天不公,让她一人面对这么一个孱弱的男孩子。既然少年一直在耐心等她,那么现在她非带着这个少年走咯?
她回过身来,弯下腰,用手指碰碰这个少年,他忽地一下就像一个弹簧似的跳了起来。
她说,“我们走吧,这里没有我们的事。”
他们走进玉子的化妆室,玉子从化妆桌抽屉取出皮包,她看见桌上的胶片盒,挺沉的,她还是放了回去。伸手关门时,突然看见墙上,镜子旁边,有一行铅笔涂描的字,写得挺大,不可能看不见,哪怕是她此刻如此心不在焉。
东京北 群马县伊势崎三里町南向路142号
“这是什么?”少年问。
玉子想了一下:“这是山崎导演的字,他母亲的地址。”她凑近去摸字,手指在上面顺字形走移动,喃喃自语:“这么说,他到过这儿,写在这里为什么呢?”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是的,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是告诉你什么事。”少年说。他想了一下,鼓足勇气说:“厂里人都说,你是她的情妇。”他又加了一句,“但是我不相信。”他的口气有些犹疑,还有几分嫉妒,一个男孩的嫉妒。
玉子不说话,她的手指在 “142号”上面划过。从字迹来看,山崎写这几字时是平静的。
少年转过身来,眼睛火热地朝玉子看。他的手指也跟了上去,却拿起她的眉笔,走到她的身后,在她的手指上调皮地划了“?。”
玉子拍拍少年的肩膀,解慰地说:“小罗,你是小孩。你不懂这些事。”
少年张开嘴想说什么,止住,最后还是说出来:“我警告你,玉子姐姐,不准叫我小孩!”
玉子想笑,却笑不出来。空气里有种沉闷的气氛,玉子装着不在意地看化妆台的镜子,却看到少年脸色阴沉地看着天花板。她再去看那墙上的字时,左脚一歪,人就如鸟儿一般坠落在地上。少年一下蹲在她的面前,“伤哪儿了?”
她捂着左脚踝说:“被那些人踢的。人要倒霉躲都躲不过,刚才没疼,现在忽然疼得不行。”
他看了看她的左脚,把她扶了起来。
她说,“还行,没事。”
两人慢慢走到街上,玉子额头上沁出汗水来。少年撑着她往前挪步,咬着牙,皱着眉。
“伤得厉害吧?”少年关切地问。
她摇摇头。但是少年不由分说,半蹲下,让她攀到他肩膀上,然后抓起的腿就背了起来。玉子觉得不雅,但是无法抗拒,因为走路很疼,遇上稍有坡度的地方,左脚就好象已折断骨头一般痛。
他们走在平时繁华的光复路上。虽然那些日本人开的店铺都关着门,人还是比别的街稍多一些,不过皆是办丧一样板着脸匆匆走过。这“办丧”两字一钻入玉子的脑海,她闪出第二个念头――看山崎写在墙上的字后,就是不吉利。山崎说过,“人心所愿,捱不过天命。”她是太不懂熟重熟轻。她脑子迷糊了,山崎既然已决定了他的一切,可为什么要写那些字。这想法,让她的心突然好疼,她的明星梦,宛如一个易碎的万花筒。她摇摇沉重如铅球的头颅。
两人拐进一条寂静的小巷子。
丰乐路与复兴路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全是欢天喜地的人群。虽是八月份,长春的傍晚凉爽适人,这些人敲着鼓唱着歌,像在庆祝着什么。
少年背着玉子,抄一小巷去看大夫。他们找到一家诊所,医生被家人从楼上叫下来,他长衫布鞋,两鬓灰白,有一把年纪了,但双目有神。老医生仔细地检查玉子的脚后,他对焦急的少年说:“骨头没伤,消消毒,你姐包上药就无事。”
玉子朝少年一笑,顺着大夫的话:“小弟,你看,我说没事吧。”
“大夫是安慰你。”少年说。玉子正要叫老医生给少年看头伤,老医生先她一步叫少年:“你坐下。”
玉子看着医生给他揭开布带,上药,裹上纱布。
“千万别沾水,免得伤口感染,一感染事就大了。”大夫严肃地说,“事大,就是人命关天的事。”
玉子听得脸都白了,少年低声对玉子说,“大夫逗你呢。”
走出了这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诊所,玉子再也不让少年背她了,她的脚经老医生一捏拿,听到叭叭骨关节响,就舒坦多了。少年这次没有勉强她,他与先前判若两人,变得有礼貌有规矩,虽然双臂扶着她,但身体保持一定距离。
前面就是岔路口,玉子索性丢开少年的手,自己慢慢向前走。
“你没有事吧?”少年问。
“真能走了。”玉子说。
第二部分我恐怕真是喜欢上他了
两人说着到了岔路口上,一条路通向玉子的家,一条路通向少年的家。他们停下脚步,也没看对方,几乎同时说,“那就……晚安!再见!”
他们各自走了好几步,回过身来,发现对方也在回身着,都有点窘,便毅然掉过头来,朝自己的那条路走去。
警报偏偏就在这时又响了。他们一愣,停住脚步,转身。少年担心玉子的脚,几乎是飞奔过来,像一个男子汉一样,手臂撑起玉子,“我来背你,进防空洞。”
玉子摇摇头,抓起他的手,想也未想似地说:“到我那儿去。”这整个一天,她被弄得四分五散的魂,到了这刻像是回到她的脑子里。她也要决定她的一切。好的,山崎先生,既然那第一个音符已开始,当然,一个个音符便会跟上,有快有慢而已。
满映厂宿舍是日式房子,有平房,也有公寓,公寓有大阳台,也有两层楼的。一共四幢房子在这条小街上里面,玉子住最里面一幢两层楼的。她的房间在楼上,楼梯在左边,像是后加盖的。少年接过玉子的钥匙,先上楼,帮着她开了门,然后下来背她上楼。
两人进屋来。室内家具完备,不大,但一人住算得上舒服。少年先脱掉鞋,又帮玉子脱掉鞋,才把她扶到榻榻米上。面对一个半躺在室内的女人,他显得手足无措,转身赶紧告辞。
“我还没谢谢你。”玉子叫住他。“你救了我的命。”
“不,是你救了我,”少年吃惊地看着她说。
两人都未能往下说,他们都知道对方说的是遭遇路人袭击的事,又不至于是那件事。
好了,玉子对自己说,回到家后,她才记起这一整天发生了多少事,一辈子也不会发生的事,统统发生了。生平第一次在同一天里经历了对一个人的讨厌到不讨厌的过程,经历了另一个人对她的承认――舍弃――重新承认的过程。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山崎这个名字冒出她的脑子,在录音棚她与他对峙那一幕近在眼前,她与他之间的约定就抛在千里之外,甚至想有多远,就有多远,虽然当时只不过是移走了一寸而已。
看来一切都已结束,或许一切都在开始。她刚想站起来,却右脚踩在左脚上,自己踩了自己扭伤之处,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她痛得额头汗沁出来,她坐在地上,手捂住自己的脚揉。玻璃丝袜脏又黑,她讨厌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忙扯了裙子下摆遮住。
少年在门口,声音很低,“你有酒吗?”仿佛是怕她一时改变主意,叫他立即离开这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