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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李公案-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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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枕朦胧,似睡非睡,彷佛有个人在炕牀前跪着。起身一看,却并没有人。因将倦眼揉搓,欠伸起坐,望窗外,日影西斜,正是未末申初的时候,唤值签押房的斟了一杯茶喝了。仍觉瞌睡,重又躺下。见那个人又来炕牀前跪下,禀道:“小的儿妇被人抢去,求大老爷做主。”李公道:“你是什么人?在哪里住?”那人用手望西北上一指,忽听“口当啷啷”的一阵响声,实时惊醒。原来是小当差的倒水,一滑手,把个铜旋子落在地下。不料这一响,把个冤鬼吓跑了。李公宁神细想,觉得奇怪,分明见一人两次跪着,还说儿妇被人抢去。莫非就是张王氏的男人?他是个学究,不该称小的。况并非是他儿妇,他女儿又未聘许人家,这必不是,当另是一起冤情。又细想,那个人约有四十来年纪,衣服不甚整齐,像是个乡下人的光景。
  他用手望西北一指,想必是他住家的地方,却又没通个名姓,叫人从哪里问起?这个鬼也算是个胡涂鬼了。但看他神色仓皇,必定是个紧急万分的事,且莫要辜负他这番意思。便叫传户房进来问话。不多一刻,户房经承宋朝模传到,李公唤他进来,问道:“你知道这城往西北去多是些什么地方?”宋经承说:“往西北五里地有个王家集。再去五里多地,叫小土地庙。”
  李公道:“这两处有多少人家?”宋经承道:“王家集住户不多,小土地庙有八百多户。往西一里来地是张家井,也有二三百户人家。地方还算得富饶,近来钱粮就数这两个村庄赶先清完。”李公听他说了半天,仍是茫无头绪,说道:“是了,你且去罢。”宋经承答应道:“喳。”退了两步,走出门往外去了。李公心中一想,这事除亲去访问,不得明白。便开开衣箱,取出一套粗布衣服换上,戴了顶毡帽,背上个褡裢,只藏一根铁尺,扎缚停当,吩咐值签押房的小心看守,他便悄悄的由后门绕出北门,往王家集、小土地庙一路而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还烟壶贫妇知大义 斗纸牌更卒慢嘉宾


  前一回说到李公因梦私访,改扮了个买卖人的模样,独自由后门出来,一径出城,照着梦中所指的方向往西北而行。不上半里,已到河边。唤渡船摆过对岸,要给渡钱,伸手望顺袋一摸,可巧忘记带了零钱。因向船家说道:“掌驾的老哥方便,才刻因忙着出门,忘带了零钱,只好回来再找补罢。”船家道:“您老高姓?在哪里发财?”李公道:“兄弟姓李,在城里县衙门前做个小买卖。为到乡间要账,怕天晚了赶不上路,急忙的出门,把个钞袋忘下了。”船家道:“不打紧,您老难得出城,咱也短不了进城,过一天进城,也好到您老宝号喝个茶儿。”
  李公道:“蒙你老哥不弃。”船家道:“听你老的口音不像咱们这儿人。”李公道:“兄弟是京东人。”船家道:怪不得您老说话很像我舅舅似的。我姥姥家是山海关,离你那贵处多远?”
  李公道:“有一百来里地。”正说话时,已到了对岸。李公道:“借问老哥。要到小土地庙是往哪一条道去的。”船家道:“您顺着河沿往西,看见有个水槽,再往北拐,就望见王家集老爷庙的旗杆,过了王家集,顺大路往西。”李公谢了船家,跳上岸,便依他所指的路径而行。走不多路,果见个水槽,就转向北去。时正仲冬天气,叶落草枯,寒风扑面。莽莽平畴,一望无际。又值夕阳将下,暮色苍然,无数的乌鸦,成群结队,翻飞上下。远远的望见一座村庄,矮屋低檐,鳞次栉比。独见庙脊红墙耸然高出,旗杆林立,想必就是王家集了。因日暮途远,急步前行,约有二里来地,已到王家集。果然是个齐整殷实的村庄。李公就在庙前上马石上小坐歇脚。因离小土地庙路还不近,不敢多耽误工夫,不一刻重复赶步前行。
  又走有五六里路,方隐隐的望见。无奈天色已晚,看日光渐渐的落下,一阵旋风把田中的残萁败叶飕浏浏地乱转,卷入云际。李公觉着有点诧异,暗暗地说道:“果是梦中阴魂,当前来引道。”说话未了,旋风过处,果然有一只老鸦向李公呀呀地乱叫。李公道:“你是来引道的么?可慢慢地向前飞去。”
  说也奇怪,那老鸦竟彷佛懂人话的一般,竟转身往前飞去。在对面树上歇下,像是等候的意思。迨李公走到树下,他又向前飞了。如此数次,已到小土地庙的村口,看那老鸦忽然不见。
  天光已经昏黑,李公立定脚,望前观看。忽听“呀”的一声,那老鸦却在左边的一株极高的松树上。李公笑道:“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老当。难道你叫我上树去不成?”一面说,一面仰着头看那松树上,却并不见乌鸦,见树后忽然有灯光射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座更堡。李公便走近前去,将草帘揭起,侧身而进。有四个人在炕上抹牌,见李公进去,略略点头,也不起身招呼。李公便向炕头上坐下问道:“借光众位,贵地可有歇店没有?”那四人中有个年老的说道:“进口儿往西,那个篱笆门便是个车店。”李公正要再问,忽见有个后生掀草帘进来,手提一筐油果子和吊炉烧饼。李公正觉肚中饥饿没处打伙,便向那后生取了四套果饼。吃完了,才想起没带着钱钞。问那个后生共该多少钱,后生道:“四十八个钱。”李公向身边摸出一个玛瑙珊瑚盖的烟壶,递给他道:“我今儿出门,忘带了钱,你且拿这收着,明天我捎了钱来取罢。”那后生接过烟壶,提了筐,将要出门。李公道:“且慢,你这位兄弟贵姓?在哪里住?”后生说:“我姓黄,就在这后面住。没有问你老贵姓?”
  李公道:“我姓李。”说罢,那后生便提了筐子去了。李公看四人斗了一回牌,正要想走,见方才那个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你老那鼻烟壶钱值得多,吃的果饼有限的钱,你老不论哪一天趁便捎来罢。”一面说,一面将烟壶仍双手奉还,说道:“你将这鼻烟壶收好了,我妈说,怕损坏了,咱穷家子赔不起。”李公将烟壶接在手中,想道:“难得这贫家妇女,倒如此大方。”因说道:“你又不认识我,怎放心么?”
  后生道:“我妈说了,送不送来都不要紧。”李公道:“我方才吃了果饼,口渴得很。还求兄弟替找碗水喝可使得么?”那后生答应道:“行,行。”便转身去了。李公问那四人道:“那卖果子的后生,你众位可认得他?”那年老的道:“怎么不认得?他家本是个财主,为他爹老实无能,又欢喜赌钱,把个家当撩完了。”李公想道:“怪不得这般大方。”正说话间,那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家里没有开壶,替你老烧着水,请到家去喝罢。”李公道:“你爹在家么?”
  后生道:“我爹死多年了。”李公道:“既你爹不在,夜晚间我不便去得。”后生道:“不打紧,我妈说了,我妈已五十多岁的人了。请您到家坐坐也不打紧。”李公道:“既如此,你头里走。”那后生见李公肯去,便欢天喜地在前面引路。
  李公跟他出了更堡,转向西去。后生道:“客人慢慢地走罢。这道儿坑坑洼洼的不好走。”李公道:“好是有月光,脚底下还看得清楚。”走不上一箭地,见前面有一大座瓦房,靠东的颇为齐整,西面的墙都倒塌了,拿碎砖砌了个门框。里面二间瓦房已破败不堪,两边厢房都没有了。那后生便推门进去,说道:“妈,李客人来了。”里面一老妇应声出来,手内提了个瓦灯,放在堂屋桌上,说道:“请客人这边坐罢。”李公进屋作了个揖,说道:“无故打扰,不安得很。”那妇人还过礼说道:“只是龌龊,不当请客人进来。无奈寒家没个提壶,又没个茶盘,没法儿掇送,只好请客人劳步,将就解个渴罢。”
  一边说,一边取了个茶碗,向灶上沏上开水,便叫后生递给李公。李公接过茶问道:“你这令郎十几岁了?”妇人道:“今年十六。他爹死的时候他才九岁。”李公道:“念过书么?”
  妇人道:“念了四五年,不怕客人笑话。实在家里没个垫补。
  只好叫他做个小买卖,将就过活。”说完,又叫后生替李公倒茶。李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后生道:“我小名叫鹿儿,前年先生又替起个学名叫黄祖永。”李公问妇人道:“鹿儿今年已十六岁,眼见得成人,你老人家就可以享福了。不知已定了亲没有?”那妇人不听此话便罢,一听此话,便不禁长叹一声,两行眼泪纷纷的落下。这正是:
  无限伤心无限恨,尽教触发一言中。
  不知那妇人究因何事,忽然如此伤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煮茶挑灯穷婆诉苦 飞符召将酒店传书


  且说那妇人听得李公问他儿子定亲没有,不禁触动他的心事,两行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李公道:“老人家为什么这般伤感?”那妇人拭着泪,哽咽地说道:“一言难尽,就是说给客人听也是没用,不如不说罢。”李公道:“这又何妨?
  你但细细说给我听,我或者能替你为力,想个方法也未可知。
  要不然,我能给你破解破解也是好的。”那妇人听说,又叹了口气,说道:“提起来话长。我公公在的时候,日子很宽。在这近处几个村庄,也算得个数一数二的财主。后来到我们当家的手里,因他人长得忠厚,凡事没个算计,又遇见连年庄稼不收,把个日子渐渐地完了。我那鹿儿五岁的时候,就定下新庄徐二混的第三个闺女,与鹿儿同岁,今年也该十六岁了。”李公道:“年岁相当,不论好歹,娶过了门,你老人家也完了心事。”妇人叹道:“唉!哪里还提到娶的这话。那徐二混与我当家的素常相好,因把他闺女聘给鹿儿,成了亲家,更近和了。
  不想他就没安着好心,不是陪着他抹牌,就勾着他押宝,连输带借,就这三四年工夫,连房带地一多半写给姓徐的家里去了。
  因此,徐二混倒成了个暴发户的富翁,我们娘儿俩没一天能够吃饱。这也不怪人家,还怨我当家的不识好人。最可恨的,我当家的死的第二年,徐二混来向我说,鹿儿爹在的时候,曾托他替借头谷钱二百五十吊,这几年连本带利够五百多吊了,问我怎么个归还。老客人你想,我娘儿俩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还这没凭据的账?哪知道,这徐二混真会想法,他说:‘你们既没钱还,我又没钱垫,只好将鹿儿定亲的金银首饰退回,折变了价,归还他罢。’当初还只道他是个好意,不想他后来就将他闺女另聘。咱求原媒问他,他说聘礼已经退回,还能叫他闺女不嫁人吗?客人您想,这事可恨不可恨。”说罢,又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李公道:“他既赖婚,你有媒有证,告到官府,怕他不输么?”那妇人道:“客人讲的是理。现在衙门中哪里讲得理?不要说咱孤儿寡妇,就是原媒,眼见得姓徐的有钱有势,谁不望热锅上爬,还肯为顾念咱去跟财主作对头吗?”
  李公道:“本县父母官为一县之主,难道也专论穷富,不讲理么?”妇人道:“却听说本县新来的李大老爷是个清官,无奈鹿儿年轻胆小,不敢见官。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怎能进得城去呼冤?”李公道:“你可听说他女儿另聘给谁?”妇人道:“听说聘本村杜大隆的儿子做填房。杜家也是个财主,听说不多日子就要娶的。”李公道:“你知道那闺女的人品性情可好?”
  妇人道:“阿弥陀佛,若论那孩子的性格儿、人品儿,在我们庄稼人家真算个头子,可惜我们鹿儿没福。听说因为他爹要把他改聘,他寻死没有死了,把个头发都铰掉了。提起来真叫人怪可怜儿的。”李公道:“据这么说,倒是个贤慧的女子。凡事不可预定,天佛保佑,能叫你儿夫妇团圆也不可知。你老人家倒不要气苦。”妇人道:“蒙客人的美意,气苦也是无用。
  论理,我今儿不该留客人在这里住,看早晚已过二更,估量客人也没投宿的地方。我已是过五望六的人,又有鹿儿在此,就留客人在东房委屈一宵,当也无妨。就是穷家子,没好铺垫,望客人不要见怪。”李公听他这话,心想道:“难得乡下妇人能这样大方,真是难得,实属可敬。”便起身拱手道:“老人家的话太客气了。本不当打扰,实因出城太晚,赶不及回去,只好叨扰。你老请便,烦令郎相伴一宵,明日大早便要进城,临时不再惊动了。”那妇人道了安置,就叫鹿儿提了灯,请李公到东屋安歇,他便进西屋去了。
  李公到东屋一看,见靠窗一张大炕,后半间缸、甏、筐、担并破桌子、烂板凳,堆了个凌乱。炕上靠东壁却挂着一幅画,因油灯暗淡,看不甚清楚,彷佛是个工笔的人物。因移灯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合家欢的行乐图。一老者白须正坐,身后立着个矮胖的身材,正是午后梦中的人,不禁毛发竦然,十分诧异,细想方才所说,也正与梦中之语相符,因指着画问鹿儿道:“这中坐的是谁?”鹿儿道:“是我爷爷。”又问:“这背后站着的呢?”鹿儿隧:“那就是我爹。”李公听说点头,心下明白,便将灯放下,说道:“天已不早,且歇息罢。”鹿儿又去找了个枕头,李公便和衣而睡,鹿儿躺在脚后。一觉初醒,听更鼓已是五下,便起坐不复再睡。稍合眼,养一养神,已听鸟声呀呀的打屋顶飞过。即唤醒鹿儿说:“天已亮了,我忙着进城。
  你起来关了门再睡,也不必惊动你娘。”鹿儿道:“是时候了,我也要上街掇烧饼果子,客人也吃个点心再走。”李公说:“不用了,我进城还有要事。你好好儿做买卖养你母亲,不要偷懒。
  我下次出城定来看你。”一面说,一面将衣服一整,就开了门出来。鹿儿要叫他娘,李公再四止住,便一迳出了外门。
  天已大亮,到村口一看,见铺户尚未开门,独街心十字路口有个酒饭店,已挑上幌子。李公便走近前去,那酒保正在那里生火,一个小二在那里揩抹桌凳。李公进门,小二道:“客人怎早,敢是吃喜酒来的?”李公道:“我来吃酒,什么喜酒?”那小二一笑,也不再言。酒保道:“客人吃酒,先请坐稍等一等。”李公道:“不忙,不忙。”便在靠窗的一个座上坐下。方见街上各铺一家家陆续地下排门,-挂幌子。又看见许多人一个个肩着旗锣伞扇,像是个办喜事的执事。少顷又见两乘彩轿,又有十几对灯彩相随往北去了。心想,此乡下地方倒有这阔绰的排场,必是个有余之家。怪不得方才小二说我是吃喜酒来的。
  正在思想,酒保已将杯箸放在桌上,就问要多少酒。李公道:“给我来四两酒,一斤饼,再给我做一碗汤。”酒保答应着,回身要走,李公道:“且慢,我打听你件事。”酒保道:“什么事?”李公道:“今天这街上是谁家的喜事?”酒保道:“吆,想您老是外边人,不怪你不知道。那是我街上的财主杜二掌柜的儿子续弦,今儿是正日子。你不见那执事灯彩都打天津卫赁来的,除了他家,谁有这么大财力。”李公道:“女家是谁?”
  酒保道:“新庄子徐二混家,也是个有钱儿的。”李公道:“我听说徐二混的闺女聘给黄家了,怎的又姓杜呢。”酒保把舌头一伸,笑道:“怎么这个事,连你外边人都知道?真了不得。”
  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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