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名著电子书 > 故土 >

第16章

故土-第16章

小说: 故土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欢迎诗人即席赋诗。”又是那个长头发小伙子提议。他是画家,专画油画,善于把一个人的两只眼睛都画在一个侧面人像上,使两只眼睛一上一下象台阶一样排列在那儿。

  “这是毕加索学派,伟大的艺术。”他宣称,“可是在咱们这儿没人识货。”

  白天明看过杂志上刊登的毕加索一些油画的复制品,那气魄宏伟的巨制《格列尼卡》曾经使他精神震颤。毕加索的确常常用变形的手法,但绝不仅仅是把两只眼睛上下排列在一起。他不懂美术,但也不相信毕加索就是如此简单。

  一个年轻的、有一张孩子气的脸的诗人站起来,甩一甩长发说:“请你命题。”

  画家想一想,说:“‘我’,就这一个字。请吧,诗人,谈谈你自己。”

  大家都赞成。

  白天明疑惑地望着他。

  诗人仰头沉思一下,然后用低沉的声音,抖颤着吟诵道:

  我,

  是一只鹰。

  一只饥饿的鹰。

  “好,”有人叫道。

  “嘘!”大家制止他。

  诗人接着吟诵:

  我的眼睛,

  是两只煮熟的鸡蛋。

  大家笑起来。

  我的两爪,

  是死神的铁钩、锁健。

  而,我的翅膀啊,

  是游动的阴影,

  是飞翔的黑——暗!

  听众热烈地鼓起掌来。只有叶倩如抿着嘴,凝视着白天明。白天明笑着看着那只年轻的“鹰”,有点可怜他。这只鹰飞过多少山峦和大地,给多少生命投下过阴影?他吃得白白胖胖的,他飞得过昆仑山吗?也许贵州的山峰就会碰折他的翅膀——那“飞翔的黑暗”。他蓦地觉得有人在盯视自己,朝对面一看,正遇上叶倩如凝视的目光。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叶倩如笑一笑,又走去给客人们倒茶。

  “谈点儿中国的文化嘛!”有人提议。

  “对对,老夫子,谈谈《红楼梦》。贾宝玉啊,林黛玉呀,还有大胖脸的薛宝钗呀。”那个小个子说。据说他写过好几篇颇为轰动的小说。题目都挺长,白天明没记住,只恍惚记得有个什么《烫手的太阳,她和他》,大概是。但是有一点他知道,刚才这位小个子作家曾经宣布他最瞧不上的作品便是《红楼梦》,他根本不看它。“我蔑视它!”不看就蔑视,这大概是天才的特性。

  一个瘦长脸、显得有点儿老相的青年呻吟一样地说:

  “《红楼梦》有什么好谈,林黛玉更没什么好谈的。她又丑,又不讲卫生。”

  大家听了一愣,接着就七嘴八舌地追问他:“你胡说。书上写着吗?”

  “当然。”这“夫子”沉着地说,站起来扳着手指头,给小学生上课似地,“第一,她很瘦,瘦得象搓板儿,又有肺病。肺痨病人都是蜡黄脸儿。那儿有位医生,他能证明。蜡黄脸儿上涂脂粉,抹得越多越难看。痨病腔子好看吗?第二,她的嘴里有味儿,有口臭。”

  大家笑了:“你瞎编的。书上有吗?”

  “夫子”胸有成竹地说:“各位,请想想,肺病是虚热之症,又咯喽咔啦地老是要吐粘痰,嘴里还不是又腥又热又臭?你们问医生嘛!”他指指白天明。

  大家都看看沉默的白天明。天明笑而不答,只是看着老夫子。叶倩如走到白天明身边靠墙站着。

  “老夫子”接着说:“第三,林黛玉是一嘴的大黄板儿牙。”

  大家更哄然大笑,齐声说:“诬蔑,简直是胡扯。书上可没有这么说。”

  叶倩如用手捅捅白天明。白天明仰头看着她。她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向众人微笑着,却把一个小纸条偷偷递给天明。

  白天明悄悄打开字条一看,上面写着:“我求你,开心点儿。你可以不同意他们,但不要审判官似地盯着他们。你也说点儿笑话吧。你高兴了,我就比吃什么都愉快。如。”

  白天明又看看叶倩如。叶倩如询问地看看他。他想了想点点头。叶倩如要偷偷拿过那字条,白天明却把那字条揣进了口袋。叶倩如笑了,走到另一个墙角,象先前那样靠墙站着,不住地盯着他。

  “老夫子”被人怂恿着发表高论。他说:“你们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说吧,你!别卖关子。”

  “说说,林黛玉为什么是黄板儿牙?”大家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老夫子”正色道:“因为,林黛玉不爱刷牙。”

  “得了,《红楼梦》里写着,他们早起要用青盐擦牙。”有个姑娘提了抗议。

  “不错,是用青盐擦牙。”“老夫子”说,“可是那玩艺儿不是美加净牙膏,也比不上蓝天牙膏,连牙粉都不如。何况,也不是天天儿刷。隔三差五,十天半月擦一次,牙垢不老少哇。”

  大家哈哈笑着。

  “老夫子”又说:“你们知道吧,林黛玉还抽烟呢!”

  大家真地吃惊了,齐呼:“书上没写。”

  “是没直接写。你们得会看,会分析。”“老夫子”说,“写过没写过王熙凤抽烟,宝钗给王夫人点烟?写过吧?!清朝贵族都吸烟,抽旱烟叶子,关东烟儿。这是满族的习惯,男女都抽。汉人的贵族追随满族,自然也就效法种种习惯,抽烟就成了有身份的标志,是贵族老爷派头儿。要是熙凤、宝钗都会抽烟,偏林黛玉不会,林黛玉那脾气,她受得了吗?她处处都要拔尖儿,抽烟能落了后吗?所以,她必定会抽。不但会抽,还得多多儿地抽!她那牙能不是黄板儿牙吗?”

  大家又笑,有人还频频点头。

  “所以,”“老夫子”总结道,“蜡黄脸儿,搓板儿胸脯儿,柴禾棍儿的腰,外加上满嘴大黄牙,一张嘴又酸又热又臭,还不大爱洗澡,老怕受风冻着,身上的泥准不少,那林黛玉好看在什么地方儿呢?太丑了!”

  他的话引起满屋子的大笑,外加掌声。大家评论道:“歪批《红楼》。”

  “林黛玉地下有知要讨你的小命儿。”

  “罪过,罪过,黛玉算是完了。”

  “胡说八道。哈哈哈!”

  “别说,还挺有道理。”

  “屁话!”

  “老夫子,来篇论文吧,《论林黛玉之美,丑不忍睹》。”

  “哈哈哈!”

  画家一拍手:“哎哎,各位各位,现在请倩如的救命恩人,白求恩同志的世家,白大夫给我们来一段儿。好吧?”

  大家都鼓掌同意。

  倩如涨红了脸,一边笑着说:“胡闹,你们尽胡闹,别欺负老实人!”一边却用目光鼓励着白天明。

  一股奇怪的愿望腾上天明的心头,他忽然想跟这些人开个玩笑,便站起来,说:“我也即席赋诗吧。也用那个题目,《我》。,

  “好。”大家同意,都安静下来。

  白天明笑笑,轻声念道:

  我,通身用石膏塑造,

  但我的头上却长着犀牛的角。

  “好哇!真不错。”诗人叫道,“没想到这位医生还是位现代派诗人。”

  “你听着吧!”大家压住诗人因找到同志而迸发出来的激情。

  天明继续吟诵:

  我的心是黄连,

  桔梗和连翘是我的手与脚。

  而我的胡须呀,是一把晒透了的甘草!

  “好哇!”大家叫起来。

  但也有人摇头。章秋丽明显地撇了撇嘴。这动作激怒了白天明,他的自尊心陡地抬起了头。他说:“可惜,这儿没有钢琴。”

  叶倩如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他。

  有人说:“有!巧了!”

  “倩如,把你那钢琴抬来。”

  “真的有?”白天明望望叶倩如。

  叶倩如点点头,却担心地瞅着他,那目光在说:“你会吗?另赌气。”

  早有两个小伙子从阴面的小房里推出那架小钢琴来,抬到这大房间里。

  白天明看看琴,又看看阳台,说,“请把窗户、门关上吧,省得吵了邻居。”

  “太热。”有人说。

  “开电扇!”叶倩如突然兴奋起来。

  钥琴摆在屋中央。电扇转动了。白天明摸摸钢琴,象抚摩着老朋友,他把手指按得咔咔响,轻轻地说:“多年不弹了,别见笑。”

  他打开琴盖,坐在圆凳上,先是弹了一个爬音,然后低下头,垂下双手静坐了片刻。

  屋里的人都不出声,默默地看着他。叶倩如的心突突地跳着,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情绪在她胸间奔腾。她想听他弹琴,又怕他弹不好,惹这帮人笑话。这些人的嘴,太损、太坏、太快了。她不懂天明今天怎么会这样,他一向是很内向、很不爱激动的。哎,怨你,全怨你,疯丫头,倘或今夜天明出了丑,你就要失去他,或许永久失去他。

  白天明慢慢举起了手,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柔和有力地动起来。轻柔的,透明的声音流溢到全屋,舒缓、深情的旋律在房间里回荡。

  这曲子是那样质朴而又动听,好象有流水潺潺,花草竞开,有孩子充满幻想的细语和轻快的笑声,也有寂静的森林里一声声鸟叫,那悠扬的鸣哄在枝叶间缭绕,又飞入高远的蓝天……

  白天明的身体轻轻摇晃着,闭着眼全身心倾注在乐曲里。

  叶倩如的心醉了。她仿佛坠入了梦境。呵,多好啊,一定有神明的导引,让我一下子偶然而又必然地遇上了这样一个朋友,也许,还会成为……

  音乐停了。结束在一串又轻又柔的和弦里。

  屋里寂静了许久,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白天明依旧坐在钢琴旁,低着头问:“这是谁的作品?”

  “肖邦。”

  “贝多芬。”

  “不,是李斯特。”

  “不不,这不是古典音乐,是萧斯塔科维奇。”

  “老柴,柴可夫斯基。”

  “得了,这里面没俄罗斯味儿。”

  “波隆贝斯库。”

  “外行。波隆贝斯库是小提琴家。”

  “那他就不写钢琴曲?”

  白天明抬起头来,两只眼里含着泪花,轻轻地说:“这是我的老师写的。她叫吴蕴芳,已经死了。这是她最心爱的曲子《童年》。”

  说罢,他站起来,关上琴盖,看一眼叶倩如,低低地说:“再见!”走向屋门…… 


第十八章

  白天明和叶倩如走在夜的市街上。慢慢地走,谁也不说话。末班车已经过去,他们还在慢慢地走。

  夜风吹动街树,把斑斑点点的灯影撒在他们身上。他们走到阜成门外的立交桥上,站在桥栏杆边俯视桥下辐射着街道和通向远方的成串的街灯。

  “真没想到,”白天明轻声说,“我今天会象小孩子一样的冲动。”他有些后悔,“我都四十岁了,到了不惑之年,还这样。”

  “这样很好。”叶倩如轻声说,“我非常高兴,我觉得幸福。”

  “高兴?”白天明耸耸肩膀,“瞧瞧你这些朋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知识不多,气派不小。一个个好象都是天之骄子,伟大的艺术家。哼!”他越说越生气,“眼睛里只有洋人,洋文化,洋艺术。诗?那也叫诗?哼!”

  “你自己不也念了那样的诗吗?”

  “你竟然没有听懂?”白天明瞪着倩如,“我那是一味中药‘清瘟败毒饮’:石膏二两,黄连四钱,桔梗、连翘、甘草各二钱,犀牛角粉五分冲服,送给你的朋友们。”

  “这治什么病?”叶倩如颇有兴趣地问他。

  “专治外感湿热病毒,昏狂澹语,胡说八道。”

  “你不公平!”叶倩如忽然生了气,“你不该这样看他们,不该这样瞧不起他们。瞧不起他们,就是瞧不起我,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我请来的。”

  “你怎么尽请这样的人?”白天明也生了气。

  “他们怎么了?”叶倩如说,“他们尊重你,被你感动了,给你热烈鼓掌了。这说明他们是懂艺术的,有礼貌的。”

  “那么说,是我没礼貌?”

  “对,你就那么一个人走了。也不和人家告别,摆出一副长者的派头,明显地在瞧不起他们,你就是没礼貌!”

  白天明火了:“我根本就不想来,能坐几个钟头就算不错,弹了琴就是为了不丢你的面子。你懂吗?我已经十五年不弹琴了!”说罢,就向前大步走去,又回头说,“再见!”

  “回来!你,回来!”叶倩如叫着,又跑去追他,站在他面前,大声说,“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你算什么男子汉?算什么大知识分子?你不怕我路上出事?!”

  白天明站住了。这后一句话的确很有道理,也很有分量。

  他看看叶倩如。她的脸在灯下显得太白了,也许是过于激动的原因吧。

  白天明朝回走去,说,“好吧,我送你回家。”

  “我不走。这样回家我要气死,一夜也不能睡。”

  “你不是夜猫子吗!”白天明的话已经明显缓和了。

  “啊,还说呢,那天我陪了你一夜。”

  “今天我可不能再陪你一夜。我还要上班呢!”

  “知道,你还要去照顾你老师的女儿。”

  “胡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倩如靠在桥栏杆上不说话了。

  白天明也不说话。

  一辆洒水车慢慢驶来,他们只好走到桥边的马路沿子上。

  空旷的立交桥上,晚风更大些。晚风夹着水气飘向他们,叶倩如有些冷了,抱一抱裸露的两臂。白天明看看她,不知怎么帮助她才好。他想了想,脱下自己的长袖衬衣,递给她:“你披上。”

  “你呢?”

  “看,我有短袖套头衫。”

  “这叫T衫。”

  “你怎么那么喜欢洋名字?”白天明笑笑,把衣服给她披上,“看来你们真的该吃点清瘟败毒饮。”

  叶倩如一把按住他的一只手,两眼热烈地望着他,说,“原谅我,刚才是我不对。”

  白天明一下子没气了,笑起来,说,“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生气。”他慢慢抽出手,说,“我从贵州山区回来。我知道我们人民的生活,还很苦,很苦,如今只是刚刚好一些。你们文艺工作者,应该脚踏实地,为这些养活了我们,养活了我们整个民族的人民歌唱。不要总是诉说个人的悲苦,谈些与群众不关痛痒的事。”

  “是,我的教师爷!”叶倩如笑着说,“我的老大哥!”

  “你该叫我叔叔,我比你大十四岁。”

  “美得你,占便宜可没有好处。”

  “这占什么便宜?有你这个侄女我得多生许多气,早死几年。”

  “嘘——别胡说。”叶倩如说,“你在哪儿学会的钢琴?怎么十五年不弹了?哎,我想起来了,咱们俩什么时侯儿合奏一曲怎么样?练练,演出去!”

  “不不不,那可不行。”

  “业余的。现在组织了一个爱声乐队,全是业余的,里面也有医生。咱俩也参加?要不,就单独搞,没事的时候,给工厂、学校演演?不收费。”

  “谈钱干嘛!”

  “嗨,现在好多人业余演出,一场收好多钱呢!”

  “你眼馋了?也收过费?”

  “没有。咱俩去搞普及嘛,怎么样?”

  “我得想想。”

  “认识你真高兴。没想到你还会弹琴,真逗。”

  “好象只有你们才会弹琴。”

  “我以为你就会拿手术刀呢。我常想,手术室里一定挺可怕的,肉呀血的,象个屠宰场。嘿,你还会弹琴!”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