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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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作家大大褒扬了一番已故的郑柏年。人们对死者从来不吝惜溢美之词。虽然这些英模们活着的时候,可能常常受到批评或批判,但死后一律封为在天之尊。他说应该歌颂这样的人,向他学习,并且委婉地表示自己想写一篇文章,以最快的速度在报上发表,以慰死者,以申自己的悲悼之情,并且鼓励后死者,奋然而前行。
这位作家是个大孩子,他的泪腺特别的发达。听了安适之的话,立即眼泪汪汪,二话不说,写了一篇千字文,叫作《安息吧,又一个罗健夫》,并且毫不犹豫地署上安适之的大名。安适之看看,推脱着:这不行,这是占有别人的劳动嘛!我自己另写。可作家说,他有写作瘾,写了这一篇他也就把内心的激情迸发出来了。署谁的名是次要的事情,何况这内容都是你老安讲的嘛。为人代笔也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安适之依旧不干。其结果,达成折衷方案,署名改为“安适之、薛席”。这薛席自然便是那作家,只不过换了一个笔名。“薛席”者,“学习”之谐音也,这作家还怪谦虚呢。
作家答应把这篇文章立即送首都某大报,争取二三天内见报。安适之这才去开会,在那里因自己的迟到而再三抱歉说,“哎呀,柏年的后事总得要处理呀!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得很。”
这封信转到林子午手中,老头子看了三遍,然后打电话把白天明、秦国祥请到办公室来。
两个年轻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林子午。林子午坐在办公桌前,两眼直视着前方出神。
“林老,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秦国祥问道。
“事?”林子午把眼光朝向他们,“倒也没什么大事。你们打算把这信递到哪儿去?”
“送给上级。”秦国祥说,“您不同意吗?”
“送到上级机关,就要来一趟公文旅行。”林子午说,“研究哇,讨论呐,一个个画圈儿。两个月过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而且,最后还要说,你们这种方式不好。”
“那怎么办呢?”白天明问。
“不管它。”秦国祥说,“就是要刺一刺那些死官僚。”
“也包括我吗?”林子午问他。
屋里一时沉默起来。
“嘭”一声,袁亦方推门进来,大声说:“哎哎,那封公开信呢,我要看看。”说完,就坐在林子午对面的椅子上。
“哎呀,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嘛!”林子午说。
袁亦方也不答话,拉过那封信就看起来。
白天明和秦国祥彼此看一眼,又看看林子午,然后把目光集中在袁亦方身上。
袁亦方读完了信,什么话也不说,从笔筒里拿起一枝粗粗的黑色签名笔,在信的空白处写着。
“哎哎,你怎么越俎代庖,连魏旭之的名都签上了?”林子午说。
“我代表他,我完全能代表他。”袁亦方写完两个人的名字,把信一叠,要装在衣袋里。
“你干嘛?”林子午问他。
“我自己送到上级去,我请求上级接见。当面交上去。”他挺着胸站在房中间。
两个年轻人也陡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兴奋地盯着他。
“掏出来,还给我。”林子午伸出一只手,命令袁亦方,“你还尊重不尊重我这个院长,嗯?!”
哀亦方没法,只好掏出那封信,放到桌上,生气地说:“你不同意?是不是因为这封信批评了你,你受不了,伤心了?你得支持群众嘛!”
林子午看看袁亦方,撇撇嘴:“老家伙,搞政治你还差得多。你把这信往上级那儿一送,这叫什么?这叫请愿!这就是政治行动!”说罢,展开信,拿起笔,把信的上款改为“致《××日报》编辑部”,然后,在信的结尾写上“我完全同意这封信,请贵报惠予登载,以作前车。新华医院院长林子午。”写完后,把信朝桌上一推,说:“我这几年的院长毕竟没有白当!”
白天明、秦国祥走过来一看,都惊喜地看着林子午,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子午把信递给袁亦方,说:“送去呀!这回你这个人大代表的身份才管用了呢。到上级?人家把你看成部属。哼,老糊涂。”
袁亦方笑笑,说:“再改改吧,”对白天明、秦国祥说,“这个老东西也不是自愿放松领导的。”
“你少说废话。”林子午说,“多年了,我没有好好儿照过镜子,柏年的死让我看见了自己。我比这信上写的,要獭得多,坏得多!”
他推着袁亦方,说,“请您走吧,还有你们二位。我还有事!”
三个人只好走了。
林子午关上房门,给《××日报》社的老战友打了个电话,希望他们能发表这封“读者来信”,越早越好。然后,坐在办公桌后面,拉开抽屉,拿出新华医院党代表会议的合影,手指头点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最后停留在郑柏年的脸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仿佛是约好了似的,《××日报》和首都另一种日报同一天分别发表了那封新华医院白天明、秦国祥、袁亦方等六十四人的读者来信,以及安适之、薛席的散文。
《××日报》在信的前面还加了编者按,为郑柏年之死表示哀痛,提醒各级党委要认真地贯彻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不要让柏年这样的好同志再轻易地辞世。同时指出在广大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社会主义改革的积极性。新华医院的职工面对柏年同志的不幸去世,揭发了本单位许多不利于四化建设的弊病,掀起了学习郑柏年的热潮,这是令人感奋的事。各级党委都应当象新华医院的老院长林子午一样,支持群众的改革精神。
另一种报纸,把那篇散文登在文艺作品版的头条位置,题目还加了花边。
安适之没有在那封“读者来信”上签名,但他因那篇文章而得到了更突出的位置。否则,他就会在那“等六十四人”之中,大名便被忽略以至不可考。而这篇凝集了沉痛的文字,却使他在新华医院的一部分职工中享有了声誉,觉得他毕竟不凡,而且颇具文才,比白天明、秦国祥更沉稳一些。
那封信其实是秦国祥的倡议,白天明在激动中挥笔写就的,后来经秦国祥润色,增加了点“战斗气氛”。白天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封信会给他带来什么幸与不幸。他只觉得当作而不作,是不应该的。袁静雅曾对他说过,这信的发表固然申张了新华医院的民意,但保不定会引起某些上级的反感,要他注意一些。白天明是个傻子,在这方面是一窍不通。他想不出要“注意”什么,便不再花费那力气,而把精力全部投入了工作。在业余时间里,他还有两桩大事:一件是同静雅一起恢复那因柏年的病而停顿下来的业务补习班;一件便是继续写那个“手术室组织与常规”,好补进柏年没写完的“大纲”里。那“大纲”如今被安适之借用,愿他早早看完,提出自己的建议。
唉,他有多少事要做呀,这个傻子。
第三十七章
魏旭之中风了。经过抢救虽然又活转来,但已左侧麻痹。行动自然不方便,连说话也不清楚了。沈玉敏每天推着轮椅,让老人散心,还常常扶着他,帮他练习走路。
沈玉敏陷入痛苦和矛盾之中。
吴国华已经毕业,分配在农业科学院工作。他常常下乡,帮助农民科学种田。他还在研究新的小麦品种,工作自然是繁忙的。他需要有个家庭,有个温暖、舒适的家,一个温存、热情、爱他的妻子。他虽然没有催玉敏“结婚”,但每次见到她,那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期待与询问,也都使玉敏心焦。国华一直格守着誓言,虽然和玉敏已经领了结婚证,却一直住在单身宿舍里。即使到魏家来探望名义上的妻子,也只坐到晚上十点,便登车回到机关。
他在事实上依旧是光棍一条。
玉敏觉得对不起他。但她又不能甩开生病的舅舅。不用说搬出这个家去同国华另辟新巢,就是把国华引入魏家,她自己也难于照应两个大孩子。舅舅无疑是个老孩子了,生活上的事情是自己根本不能料理的。她必须睡在舅舅的屋里,以便随时起床照料他。国华呢,唉,年近三十的大小伙子,哪一个会料理生活?光是洗衣服,就是他的一大难事。常常是脱下这件,换那件,一直到所有的衣服都穿过一遍,再选取其中肮脏程度较轻者,换穿第二轮。非到了不洗便散出浓郁的汗气之时,才不得不下决心抽出个把小时把所有积存的衣服一齐洗上一遍。可那叫洗衣服吗?泡上过多的洗衣粉,自己又去看书。待到忽然想起还泡着一盆脏衣,才手忙脚乱地搓洗起来。上衣,搓九下。洗法是:将湿透的衣服拧成一条,左边搓三下,掉过来,右边搓三下,再于中部搓三下。三三见九,上衣洗完。裤子呢?于裤脚、膝盖、裤档处,又各搓四下,共十二下,便放入清水。背心更简单了,揉巴一下即可。只要清水中洗衣粉的泡体变得稀少,那就算洗完,抖一抖便晾在铁条上。所以,洗过的衣服,与未洗前相差无几,碰上阴天,还不如不洗。因为阴干的衣服上常常发出臭味,比未洗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唉,没有妻子的光棍汉,过的什么日子哟。
玉敏一身难以两全。她必须作出决定,是实践她许下的诺言,侍养舅舅的天年,还是把老人扔给一位请来的女帮工,自己同国华享受年轻夫妻的恩爱?
她痛苦,她矛盾。这个从大巴山来的姑娘,尽管已经受到大城市文明的熏陶,但本质依旧是大巴山的女儿。诚实和自我牺牲是她的信条,对于这样一个其实并不复杂的问题,她竟想不出更两全的办法。于是决定,牺牲掉自己的爱情。
她决定了在舅舅去世之前不结婚。那也许是三年,五年,甚或十年。她一想到自己竞盘算开了舅舅的死期就被自己的思想吓坏了。唉,自己竟这样自私、狠心,盘算着老人何时归天。莫不是自己急于出嫁,视舅舅为累赘?这是不贞、不孝哇。人而不孝,作女子的不贞,活着有什么劲?是大城市的开明之风污染了自己啊!不,自己应当下定决心,舅舅健在一日便守身服侍他一天。
国华呢?假如他真爱,他就应当等着。应当尊重一个女人的心。
可是,那不是让人家空担着丈夫的名分,而白白牺牲吗?他快三十了呀。妈妈说过,人活一世,应当让别人快活,不应当让别人因为自己增添痛苦。妈妈也是上过学的呀!她念过小学。这在旧社会,对于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是很不容易的事。可是她依旧尊从了父亲的意志,从镇子上下嫁到乡下,并且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地服侍了丈夫一生。她是个自我献身的模范呀。母亲这样,她的女儿又该如何呢?
牺牲了自己吧,也解除了把国华和自己拴在一起的那条红绳绳吧。让他去另找一个姑娘吧,让他去和另外的女人作一对真正的夫妻吧。那张纸既然不符合生活的实际,还不如把它撕掉,把它烧光,让它化为纸灰,在一阵风中吹散呢。可是,天呐,没有了国华,生活还有什么味道。她不知道,在没有遇到国华之前,她怎么竟能生活了二十几年。那时候她一定很傻,把没有国华的虚假的欢乐,当成了真正的幸福。不,没有国华便没有幸福。从前她小,不懂;就算长大了,她也是傻姑娘,一个从山沟里来的傻姑娘。只有走出了夔门,来到了北京,遇见了国华,她才真正知道生活是那么有滋有味,多姿多采。离开了国华,便是离开了欢乐,离开了色彩。笑,是傻笑;哭,是真哭。一个只有哀愁、只有昏暗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然而,不丢掉他,便不能背起舅舅生活的担子。人,原应该自己吞下苦果而让别人快乐的呀。有的花结果,有的花不结果。让自己青春的花默默地凋谢吧,何必非要结果呢?
国华,国华呀!只要你快乐,只要你能再遇上一个好姑娘,比我更实在,比我更美,比我更爱你的姑娘,我就满意了哟。可是,你别去找那些穿着瘦脚管裤子的姑娘,她们故意地把屁股绷得紧紧的,摇来摆去,让人难受得很噢。还有那些把耳朵坠扎上两个洞洞,坠上玻璃球球,抹着红粉红嘴巴的姑娘,你也不要找。我问过的,一瓶香水要三五块钱,她们一个月就喷掉四瓶呢。四五二十,国华,你的工资有几个二十呢?那些粘假睫毛的,戴假胸罩的,专唱哼哼歌的,还有那些一见面就让你买这买那的姑娘,你都不要找,再漂亮也不要。她们会欺负你的,吵起来甚至会打你的。你这个人呐,嘴巴不好使,没直多少好听的话;心可是太实,给你棒棒你就当针(真)用,你要是娶了一个那样的天仙美女,你的日子就怕是“香火棍儿搭桥——难过哟!”
哎呀,他要硬是不愿离呢?没有同居,领了结婚证也算得上夫妻,分开也是要上法院离婚的。他要是到了法院死不开口,硬是不同意,可咋办呢!他这个犟脾气,是干得出来的哟。
姑娘没了主意。她舍不得国华,但又想同他分开,又怕他坚决不走。她哭了,躲到墙角里,用枕头堵住嘴尽情地哭起来,眼泪湿了半个枕头。那泪水怕也有500CC吧。
风,还有些暖意。院子里的柳树,依旧抖着翠绿不肯在秋风中变黄。这些柔软的枝条,细长的叶子,顽固地坚守着生命的防线,一直到霜刀雪剑一次次地劈斩,它们才英勇地献身。于是干硬的枝条再蕴集力量,等待明春的爆发。杨树与柳树,是北方英雄的树。
风在外面吹,人在屋中泣。
玉敏忽然听见轧轧的轮椅声。她急忙用枕巾抹去脸上的泪从床上跳下来。她看见,舅舅正用一只手,吃力地转着;
轮椅的轮子向她驶来。她急忙走过去,扶住轮椅,看着舅舅。
魏旭之的嘴唇抖动着,费力地吐出几个字:“电话。国华。叫他,回来。”然后用期望的目光望着玉敏。
玉敏懂了他的意思,是要她打电话,把国华叫回来。她问道:“您,找他有事?”
魏旭之点点头。,
玉敏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国华机关的电话,叫他天黑之前赶回来,有重要的事情。
打完电话,舅舅向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卧室。她急忙把舅舅推到屋里去。
魏旭之又费力地说:“你,做饭,我,有事。”
玉敏点点头,说:“您要不要上床休息哟?”
魏旭之摇摇头。
“有事情你就敲敲这轮椅的扶手,我马上过来。”
魏旭之点点头。
玉敏去做饭了。她不知舅舅要做些什么,这老爷子的脾气很古怪,就是到了这步田地,也依旧自说自划,绝对不愿意别人违拗了自己的意思。人老了莫非都这样?要给国华做些好吃的,他这些天瘦了。
魏旭之屋里窸窸窣速地响着。谁知他在干什么!
晚饭前,玉敏给舅舅读报。这是每天必做的事,连广告也不错过。
国华回来了,骑车出了一身汗。
玉敏给他打来一盆水,看他脱光了上衣洗脸,洗胳膊。他多壮啊,在大巴山也是个好劳力。
晚饭,玉敏先喂舅舅,老人用右手推开她的汤匙,非要自己吃不行。直到自己用筷子把菜碟拨到地下,才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闭起眼,张开嘴,默默地咀嚼着外甥女送进嘴里的菜饭。
饭后,玉敏给舅舅擦了脸,又用小木梳给他梳理了那飘在胸前的一大把银色的长须。这是老人自己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