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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当时已惘然[梁凤仪]-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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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没有雇用女佣?”

  “辛兆武有虐妻狂,他喜欢我为他亲自操作家务。”

  我刚好抬头触着了邱仿尧的眼神,他原来也正在留意我的反应。    

  一个喜欢享受贤妻服侍的男人,是否能深得一般职业女性的欢心,抑或觉得他过分?

  在洪红的身上,当然是前者。

  然则,我呢?

  在心上,我正在思考,如果提出要求的人是邱仿尧,哪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就在那一刹的自我幻想中,我很想这份龌龊的、自闭似的情怀能解脱开放。

  我寻着了另一个发泄的目标,于是走过陈家辉的身边,柔声地问:

  “家辉,你会不会跟辛兆武一般见识?”

  这句话的含义可大可小。

  我并没刻意去看邱仿尧的表情,我并不打算轻易显露我的实际企图。

  陈家辉对于我的这一句问话,先是一愕,才思考准备作答,可是辛兆武已经插嘴代表发言了,他道:

  “放心,我知道家辉不如我专横。”

  这个答复太令我满意了。

  我不是真的担心陈家辉对家庭的要求。

  只是辛兆武的语调,为我打了气,我俏皮地觉得满意极了。

  任由邱仿尧去胡思乱想吧。

  这么一晚的叙会,零零碎碎发生的事,已足够令有心人回味不已。

  这一堆新近结交起来的朋友,似乎是约会频频的。

  我开始觉得,对这个心灵感应与追逐的游戏发生兴趣。

  已不知一连多少次,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示出我跟陈家辉的感情正在不断发育。

  这一夜,同游畅叙完毕,照例由陈家辉把我送回家去。一向,当车子抵达江家大宅时,总是由陈家辉下车去替我拉开车门,可是,这一晚,抵达目的地之后,家辉只伸手熄灭了马达,交叠着手坐在车内。

  “有说话要跟我讲?”我问。

  “对,你不算太累吧?”

  “不,还可以。”

  “辛兆武和洪红是很有趣且友善的一对朋友。”

  “同意。多谢你为我介绍。”

  “不,我现在有点后悔。”

  “为什么?”

  “怕尾大不掉。”

  “你太敏感。”

  “我并不愚蠢,辛兆武与洪红是对淘气的红娘,可是君瑞与莺莺均非我和葛懿德。”

  我呆住了。

  我没有想过陈家辉会如此坦率。

  事态如果不是严重的话,他大概不会冒此直言的重险。

  既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的话,也有一个好处,把压抑在心内的事,吐出来,是为一陕。

  因此,我说:

  “我和邱仿尧之间的故事,已成过去。”

  “不可以有续集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全仗机缘而已。”

  “你认为机缘已至?”

  “连旁观者都有此感觉,当事人若还未知的话,我会义不容辞地提醒她。”

  “谢谢你。”我低下头去,思考着应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你…—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平白地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提点责任往肩膊上搁?”

  我凝视着对方,等待答案。

  “因为我对你曾作鼓励,所引致的一切后果,忽然自觉有点责任。”

  “你是在悔不当初?”

  “可以这么说。”陈家辉苦笑:“人的感觉与顾虑真是复杂。只不过是几个星期的工夫,由开头我因为禁不住对你的关怀,而为你编排一种健康的社交生活与破镜重圆的机会,到如今忽而觉醒会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而张皇懊悔,于是……”

  “于是希望我临崖勒马?”

  陈家辉对这个问题,不作正面回答,他只说:

  “经过这些日子来的相处和观察,我看到两个现象。”

  “哪两个现象?”

  “邱仿尧对你仍有深厚的感情,在伺机发动。”

  “另外一个现象呢?”

  “葛懿德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这两个发现加在一起,就是可能有更大麻烦的理由了。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说:

  “家辉,请回答我一些问题。”

  “好。”

  “为什么对我如此关怀?”

  “你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客户,在你身上,我看到我的财富,因而需要投桃报李。再下来的另一个理由是,”陈家辉顿一顿,才答:“我认为像你如此条件的女人,老早应该想办法突破桎梏,还你清爽。这些年,你其实仍困扰在杜青云事件的余波之内,要摆脱,重新为人,办法只有两个。你这么聪明,我能想到的,你也必会想到。”

  我自明所指。

  要整顿过去,一就是以新人取代旧人;一就是正视旧人,再续前缘或是自重逢之中寻出不再牵挂纠缠的凭借。

  目前,众所周知,我并没有机缘实行前者。

  “家辉,你为我的事而费心伤神,很是感谢。”

  这是我的真心话,连累旁的朋友,在接触到这问题上,生上这许多的疑虑、顾忌、矛盾,真是为难。

  “家辉,如果我作出任何决定,你都会站在我的一边支持我吗?”

  “会。在支持你一事上,我完全有备而战,包括公和私事。”

  说罢,陈家辉忽然苦笑,多加一句话:

  “不必说感谢的话,你知道我在你身上也能受惠。我不是个纯感情用事的人。”

  说罢,才走下车去,为我拉开了车门。

  一整夜,我出奇地睡得安稳。

  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坦率地把感情问题摊开在面前讨论与研究。

  通过与陈家辉那一席话所能得到的发泄,令我仿似做完一场运动,疲累,却是打通整体脉搏地舒畅。

  我需要休息,好好地睡上一觉,再算。

  然而,天才微微发亮,我就蓦然转醒过来。

  我霍地坐起来,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有,不是梦,是现实。

  又要正视活生生的一天了。

  能安处于熟睡之中是那么安乐,那么了无牵挂的。难怪有些伤心失意的人但愿长眠不起。

  没有梦,不要紧,只要不再转醒过来最好。

  醒后的颓然惆怅,也是一种难堪。一念及还是要一无进展,有日过日的活下去,心就灰,意就冷。

  即是富贵荣华仍不敌伤感,不期然就恨父母为什么把自己生到世上宋。

  我立即跳下床去,赶快脱离一个可以纵容自己胡思乱想的地方是正经。

  我换过便服,差不多是夺门而出。

  太早了,天才发着鱼肚白。

  连司机都未上班,我把自己开惯的车子驶出来。

  那是一辆曾迷倒一位美少年,竟经营出卖肉体的勾当,为了占有它的林宝坚尼。

  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原来都在追求自己手上所没有的东西。

  那辆通体银白的名车,在深水湾道上奔驰,一直开出跑马地。

  我打算去拜祭亡父和亡友。

  我曾悉心地安排,把蒋帼眉安葬在父亲身边。

  生前,我的童年好友跟父亲的一段忘年之恋,是如此缜密地包藏起来,不为人知。

  殁后,让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相依为命,亮相人前,也许是一个补偿。对活着的后人,感觉的确如是。

  清晨的坟地额外的孤寂寒伧,好比穷透了的人踯躅在午夜街头,环境与时分都加添了压力,而倍觉凄凉。

  我已记不起何时曾在父亲墓前跟他说话了。

  这天之所以来访,是为胸臆已有承载不下的疑难困扰,昨夜被陈家辉撩动起来,需要进一步的发泄。可是,找谁去当这倾诉对象呢?

  除了父亲,除了蒋帼眉,我还是只有他俩。又即使他们已长眠地下,亦复无人可以取代。

  因而,我只有来了。

  多么的无奈与伤感。

  走了一小段的路,已到墓前。

  奇怪,竟有鲜花。

  在那镶嵌在墓坟上的大理石花瓶上,插了一大蓬粉蓝和白色的毋忘我,那些嫩润明亮的花瓣承接着清晨的露水,显得异常清丽。

  谁会来拜祭他们?谁又有此心思,作此敬礼?

  我忽而觉得墓地的周围阴风阵阵,地上的残枝败叶,随风而微微飞动所发出的声响,加添的不是生气,而是苍凉。有太多不可知的事在这儿发生着似,这令我不寒而栗。

  父亲江尚贤与好友蒋帼眉之间,总是蕴藏太多的秘密,不为人知。生前如是,死后也是这样吗?

  我拿手扫着手臂,企图给自己带来一份温暖,跟着缓缓地蹲下去,抚触着那冰冷的大理石花瓶,再拿起一枝花,轻声地说:

  “毋忘我。”

  耳畔立即听到了一声回响,道:

  “对,是叫毋忘我。”

  跟着我看到身旁有一双漆黑的皮鞋与一对深灰色的裤管出现。

  我吓昏了。

  很自然地颓然坐跌到地上去,再昂起头来,竟见到一张不应该在这儿、这个时刻见到的脸。

  对方伸手把我拉起,还未曾站稳脚步,我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

  “我每天早上都在这儿候着你,我知道你终归会来。”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来不及细想,事情怎么会发生的?我已经整个人酸软得像一团棉花,被簇拥在对方的怀抱里。

  固然是为了我的措手不及,引致的惊骇与惶恐,也为对方是一股强大而不能阻挡的力量。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眼角随即渗出了泪水,沿着脸颊而下。

  是期待已久的解脱,因而喜极而泣?抑或是束手就擒,屈服于命运之下,准备接受另一次挑战的决断,因而使我落泪?

  对方不会明白,不会知晓,甚至不会留意。

  他只是迹近疯狂地,啜吸着我的双唇,使我隐隐作痛,而又不能摆脱。

  他像深具魔力的魔鬼,在这个天朦胧、地朦胧的清晨,决心把我体内的精血一次过抽脱。

  之后;我就有如一具行尸,完完全全地听命于他,属于他了。

  坊间的传说,总是认为那些无辜者,在被害之后,就像上了毒瘾,非常心肯意愿地跟着那厉鬼一辈子了。

  现今来问我:你的情况也如此吗?

  答复差不多是肯定了。

  像过了一千一万一亿年,他才放开我。

  瞳眸相对。

  地下仍是沙沙沙,那些枯叶微微被吹动而碰触到我的脚跟时,还觉得有点湿濡,是露水吧?

  每一个微细的感觉都如此清晰,自然就不是梦。

  我的眼泪无休止似的汩汩而下,鼻子开始寒宰作响,我昂起头,望着一片淡灰的天空,企图不让泪水再滴湿衣襟。

  是有首民歌这样说的:

  “昂起头来走路,为了不使眼泪在人前滴下。”

  是的,尤其是跟前的这一位。

  然而,一切都显得太迟,对方重新拖起我的手,拍着,说:

  “别哭,流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信我。”

  是信他的时候了。

  我的精血被对方噬吸之后,我是他的信徒、忠仆、拥护者,当然得信他了。

  我们手牵着手,缓步向前走。

  天还没有大亮,然而,在我的感觉上,满眼都是阳光。

  我们面前的光源似乎来自非常遥远的一方,二人肩并肩一直向着光源走去,前景是光明而乐观的,又像走进时光隧道,开始重温多年前曾拥有过的浪漫与温馨。

  走得很轻快、很曼妙、很写意,也走了很久,我们才停下了脚步。

  邱仿尧终于把我带到一处属于我们二人的天地里,他重新捧起了我的脸,细看之下,情不自禁地再俯首下去,轻轻为我吻干泪痕。

  当我接触到对方裸露的肩膊时,我浑身因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动。

  那宽阔的肩膊,结实的胸膛,曾于多年前在菲律宾一个蕉风椰雨、景色秀丽的岛上,向我展示。我明知道几夕缠绵,数朝眷恋之后,就得分离了,然,我还是抵受不了深情热爱所牵动起的诱惑,伏到邱仿尧的怀抱里去。

  当年,陪伴着我们的是海浪声,海水涌上来,退下去,那种波动一如相恋人儿身心所承受的紧张与松弛。

  如今,耳畔只有两个历劫重逢的爱侣那细细的嗟叹与喘息,气势和感受一样有如澎湃的波浪,翻上来,覆过去,终于把狂燃的爱火扑灭。

  当激动的情怀获得了宣泄之后,一刹的平静,让当事人的头脑缓缓地清醒过来。

  在回味着刚才丝丝甜蜜的当儿,我已晓得问一些跟现实有关联的问题。

  “你真的每天早上到坟地去吗?”

  “嗯。”邱仿尧答应着。

  “从哪个时候开始?”

  “回港来之后不久。”

  我笑,说道:

  “回港来,就为上我父亲的坟?”语调明显的是得意的。

  我看邱仿尧没有作答,一个翻身,抱住了他,把脸抵在他的胸膛上,再问:

  “你没有答我。”

  “女人爱明知故问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你看呢?”

  “势必要男人把你们的自尊捧到半天去,才叫甘心,是不是?”

  “你不愿意?”

  “我已经以行动履行了我的心意。”

  我昂起头,用手指扫着邱仿尧的鼻尖,欲言又止。

  “别诱惑我!”邱仿尧说:“你可以想象到后果。”

  说罢,捉住了我的手指。

  我吃吃笑地挣脱开了,说:

  “不,不,我有很多正经事要跟你说。”

  “不是时候吧?”

  “为什么不?你不是等待了这些年,才得着这个可以跟我一诉衷情的机会?”

  “我的理想跟你的略有出入,我着重实效。”

  “可恶!”我啐了他一口,再问:“如果我不到坟地去呢?”

  “你不会。”

  “何以见得?”然后我立即俏皮地说:“因为我孝顺。”

  邱仿尧斜眼看我,忍不住笑。

  这个稍微带不屑的表情,是多年前的邱仿尧所没有的。

  那段日子内的他,是个没有棱角,只有纯情的男人。

  岁月往往为人带来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磨难,而使人棱角顿生,好比刺猬,一遇有风吹草动,自然耸立起坚挺的锐刺来,以作防范。

  我完全明白邱仿尧从前受创有多深。

  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也不能责怪他。

  当然,我对仿尧的深情令我心甘情愿的予以谅解。





六'梁凤仪'


  邱仿尧并没有附和我的说法,他的表情甚至否定我自以为孝顺的说法。

  我于是追问:

  “那么,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必会到坟地上去?”

  仿尧答:

  “你会去祈福,因为你知道蒋帼眉和你父亲会保佑你。”

  太一针见血了。人总是会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去处事待人,也只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才最可靠与可信。

  对亡父亡母挂念,需要拨出时间与心情应付。

  为自己的福荫祈求,则会刻意而专心地安排。

  邱仿尧的推断其实只不过把我的心意宣泄于口而已。

  下意识地,人总会在愁苦与困扰之时,求庇神灵。

  父亲生前视我如瑰宝,他的红颜知己蒋帼眉在遗作的序言亦曾赤诚地表示,她和父亲疼爱我。

  为我的幸福,表示愿意赔上生命。

  死而有知,他们会护庇仍庸碌在世的亲人。

  心灵与精神上的互相需求与援引,仍会将殊途的人与鬼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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