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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醋葫芦-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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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氏道:“妈妈请坐。所事怎么了?”王婆道:“多蒙院君美意,老身去寻主儿,只落得家家不要,户户不纳。”都氏道:“天下无弃物,为何人倒没人要的?”王婆道:“院君是晓得的,王婆从来不会说谎。那人家问道:女子面庞如何?老身少不得把个素果摊儿,老实摆将出来,那人家连老身都不要了。”都氏道:“为何连你都不要了?”王婆道:“不要我做媒,自然不要我了。幸喜另有一家,听见素果摊儿,倒便欣然欢喜道:‘是丑便丑些,省得丈夫走来渔猎。’故此便把银子照数兑出。锭件有数,分毫不差。请院君收了,写张文契,今日便要过门。”都氏道:“妈妈才说一个也没人要,为何如今两个都有人要了?”王婆道:“院君不要长价,我就把个缘故讲与你听,当今之世,天道斜行,人人怕了老婆,个个欺了丈夫,娶了伶俐丫头,不为大事,倘被丈夫干碍,那时关系不小。故此宅上二位反是千家货物,内眷们偏是喜的。”成珪连日春梦,只道替他说合两个爱宠。谁知王婆走来说出这班奇话!正是哑子吃黄连,苦在自肚里,敢怒不敢言,哭又哭不来,笑又笑不出,还不十分知道细底。
  只见都氏道:“员外,今日事也做成,我且说与你知。前日船中你说要寻个妾,我想家下用费日倍一日,况兼年成荒歉,趁钱有限,养不许多人活,便是红蕖、绿萼,少不得要与他个出身头地。料你爱宠也不在他二人,我今已将二人央媒卖得银子在此。你可即忙写纸文契,快快递与王妈妈去。过十来年,少不得慢慢寻个好些的侍妾与你。”成珪冷笑道:“呵呵,原来如此!罢!罢!我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总只这样一世顺你了。好笑,好笑!”取纸笔来,提起便写了一纸,递与王婆,一径离了家门,不知那里纳闷去了。这里交付过门,自不必说。都氏一心要脱手快,倒被王婆赚了个把银子,比卖齐整丫头到不相同。有诗为证:丑婢厨中尚不容, 还思纳宠继支宗;王婆袖手收全利, 赚杀区区疲软翁。
  成珪逼口气,一径出门半个来月,家里杳无音信,都氏着人四下寻访,正是搜远不搜近。只往各处门户人家、科子家里,四处寻觅,那里有个消息?都氏料得定不寻死弄活,却也不甚着急,倒把襟怀放开了,口也不提。谁知做家主的人,从来没人欢喜。自从成珪出门,家下倒觉公安婆乐。这也尤可。不想又遂了两家眷属的意念。你道是谁?一个却是成珪的女儿一姐、女婿冷祝。这冷祝祖业原是卖袋口的,传至冷祝,只吃一味呆老实,人上倒多买他的货,故此江干、湖墅,把这“冷祝布袋”
  叫出了名。杭人至今传说,却讹作“冷粥布袋”,说凡女婿,便是粥袋。这也不必辨他。但只说成家自己的女儿,既与冷家结亲,自然日常都该来往,彼此孝敬管顾,也是分内之事。如何到反忌着成珪?看官们有所不知:“原来都氏自小至老,从未破身生产,这女儿原是继养的,做人虽不五伶六俐,且会七嘴八舌,一味只晓得奉承阿谀母亲,却不会调停家里,常是搅口搅面,送暖偷寒,都氏欢喜他处,正在这段工夫。成珪男子汉,如何看得这样观音鬼、笑面虎过?自然不喜他的。一姐闻得父亲出去,正打在他拳窝里面,忙教丈夫冷祝办了几品荤素食物,便来探望母亲。冷祝随了妻子,也来亲热岳母。再说那一家,却是成珪的内侄,都氏亲弟都丽所生。那都丽向年父死之后,便撇了祖业,却去攻书。不想功名迟钝,老大无成,做了个郎不郎,秀不秀,把父遗家业消费大半。未及中年,早已辞世,单单遗下这个儿子,唤名都飙。只因早年没有父亲教训,交结了半尴不尬的一班损友。每日好嫖好赌,又兼好摇好吃,把公祖家业耗得越发精一无二。成珪每每将些银两资助,再也扶持不起,总则上手就去嫖赌,由你千万也不够用,所以怪不得成珪不喜他上门。
  独有姑娘都氏,不知怎的,这般内侄每常走到,便是心窝里的气,手掌里的珠,爱得他宝贝一般。只为丈夫不喜他,每常暗暗赠与财物,任他百样浪费,一些也不为怪。”
  都飙正在家中,闻得姑爹因气出门,便觉浑身燥痒,骨节轻狂,止不住的笑舞道:“这番老头子出去,是我时运来也!”便寻几分银子,买些精致细巧时新吃食,寻个小厮挑了,摇摇摆摆来望姑娘。看他怎么模样?《临江仙》为证:
  轻躁骨头无四两,文才颇没三分;长衫大袖浅鞋跟,赌行真老酒,妓馆假斯文。 插号不渐都白木,瞒人假冒青衿;他年书史悟儒身,给还依旧态,断送老童生。
  都飙一见姑娘,纳头便拜,道:“侄儿一向馆中读书,不得常来探望,日日悬念,好生记忆!不知姑爹近来淘你气否?侄儿特带些须之物,聊充孝敬。”都氏道:“我的儿,你在馆中,姑娘日日望你,再不见你来!我又没什管顾你,反教把许多食物孝顺我,难得!难得!可怪我那老杀才,有了这样一个孝顺儿子,不会做爷,今朝又要娶妾,明日又要纳宠,好不磨得你姑娘头发也生了丫枝哩!前日怪我卖了丫头,憋气出门,颇无下落。冷家姐姐怕我独自,也来在此。”都飙便拜见了冷姐夫与冷一姐,各人笑吟吟的,只寻成珪的破绽,将来当鹅酒送,竟把那都氏弄得风太监相似。吃的吃,用的用,竟像帮闲的篾片相争搭唾,比赛趋承,整日不出门的热闹,不能细述。女儿若送龙肝,侄儿便送凤髓;今朝女婿来做东道,明日弟妇又回筵席;明日女儿用了傀儡,后日侄儿就叫戏文,竟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两边只要院君快活,希图得些私爱。只恨都院君不曾生得卵袋,若曾生得,争也争不到口来呵!不呵,便也舔肯舔几口!你道为何这些儿女,既非亲身,越会这般孝顺?孝顺极是好事,为何说话的反把将来比贱?
  看官们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子侄顺承祖业,或者开辟封疆,或者体心贴意,便好叫做孝顺。至于冷祝夫妻、都飙母子,一味不过利其所有,趋炎慕势,奴颜婢膝,昏夜乞怜,与那街坊上的花子何异?设使成家既无儿女,又没钱财,你道都家、冷家肯来这般孝顺否?俗话道得好:“吃客用客。”又道:“把他的头来研酱,落得吃了他的,骗了他的。就将他的钱财买物送去与他,人情却是我得;这般孝顺,谁不会做?也是都院君自己爱了些虚奉承,不免受了鬼撮脚,欢喜了小便益,不必说大折本。总之,心性不明,识见短浅,认事不真,不无差误。直教他人儿女,费尽自己钱财,自己夫妻,受了他人闲气。下面便见。




醋葫芦
第四回 思疗妒[仓鸟][庚鸟]置膳欲除奸印信关防



  引首《登栖霞山梦氏园》 李太白
  碧草已满地,柳与梅争春。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今日非昨日,明日还复来。白发对绿酒,强歌心已摧。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春风。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中。
  却说成员外,因忍了妻子一口闲气出门,都氏没处寻访,终日与义女、侄儿说说笑笑,倒也不把丈夫放在心里。谁知成珪自那日出来,也不到门户人家,也不到庵观寺院,却在周智家住下。那时成家也有人来探问,却是成珪已经吩咐,只说不在,故此铁桶风声,水屑不漏。朝日与周智下棋饮酒,闲话白相,或者自己看些小说传奇,到也安乐,也竟不想回家。一日,正是初秋天气,与周智多着了几局围棋,有些不耐烦,独自个踏出后花园中,见那败荷衰柳,不觉凄然;又见头顶上“飕飕”的一声,刚打一片梧桐叶来,那时一发伤感,未免长叹一声。又踏到那边,看见几盆黄菊,将已开发,成珪愁中作喜,借此为题,吟出一首绝句道:万草皆零落,此花才吐芳;可怜不结子,空自历风霜。
  成珪吟毕,又听得天际“呀呀”之声,抬头一看,却是一行归雁,不觉掉泪道:“我成珪真好苦也!
  你看禽鸟尚且知归,我男儿汉,到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逃!自与老乞婆憋气出门,不觉一月有余。虽然离了火坑,终非长策。周君达待我虽厚,凉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老乞婆纵然不好,那一家老小能不垂念?我想欲待回去,倘他性格到底不改,教我今番怎么过得日子?且待周君达来商议再处。”周智正备了些酒食,来与成珪赏桂。成珪道:“愚兄出门一月有奇,不免思归,正待请你作别。”周智道:“兄来一月,知己中无甚相款,今欲回归,谅非责弟之慢。但举世无不争之家,若因小愤而遽去之,固非理也,故弟于彼时原不当留兄;所以留之者,为少避尊嫂烈烈之雄威耳。今兄出门一月,谅嫂嫂之性,亦应消减几分。兄若回归,料来安妥;弟亦不敢作妇女态以留兄,兄亦毋以弟为逐客以罪弟。”成珪道:“说那里话!全仗贤弟斡全,岂止一端受惠?但我老妻不贤,如得老弟所言,旧性消些才妙;倘是愈加如何度日?正要谋之于弟,不识有以教我否?”周智想道:“我思战、守、降三策,并出下谋,独有一法,未经行验。倘试之有灵,实为王道之济,且用力少而成功多,不亦可乎?”成珪道:“快快见教,是何等的妙药?可要几百换哩?”周智道:“弟于《大荒经》中,曾见一句道:东海有鸟,名为,食之可以疗妒。后来梁武帝因郗后之妒,命渔人遍搜而广捕之,以食郗后,数餐之后,后性顿减大半。兄今欲归,盍行此法,聊小试之,倘有应验,即当举之于世,以救天下之惧内者,岂不大有阴骘哉?”成珪道:“既有这等妙方,贤弟为何久秘自私?早说也好!”即辞了何氏院君,邀同周智一径归来。众主管、家僮俱来迎接,道:“员外一向却在那里,一些也没下落?”周智道:“员外自往武当进香,故此去这一程。”众人惊喜相半,不在话下。都氏见了丈夫,自知没理,把个笑脸迎着道:“员外耍那里去,老夫老妻说也不说一声,怪不得旁人道你不好。”成珪道:“我往武当进香求子,与你计议,料必不许,与你说些什么?”都氏道:“武当进香,有何指实?”成珪答应不来,周智忙向袖里胡乱摸出条字纸儿道:“员外素手清香,并不带香货,单只适才递这签票儿与我看,说若要生子,除是娶妾。故此,又恐老嫂见怪,区区不摸出来。除此并无别物。”都氏道:“神圣那里管得许多闲事!
  求签总不灵的。快叫院子,安排酒馔与老员外洗尘,老周若不弃嫌,用一杯去。”周智道:“小可颇不敢辞,即当相扰。”三人尽醉而散。冷祝夫妻与都飙见成珪已回,安身不牢,各骗院君许多货物,一齐散了。成珪在家,心下只有郁郁不乐,每常想起方子,又不知何处好买。一日,偶然在解库中,见那主管们内中好顽耍的,与一个专捉鸟儿的张小猫斗黄头、调画眉,赌钱赌气,也非一日的人了。成珪见着阿猫,便自打心上来,问道:“小猫,我见你弄鸟行中不止一日,你尽识得百鸟名字否?”张小猫道:“员外,一发小觑了阿猫!莫说百鸟名字,便是性格都也晓得哩!”成珪道:“你且略道几件,如何?”张小猫不慌不忙,把那百鸟性格一一读道:禽  赋窃观鸟性,灵蠢各殊,慈乌有反哺之恩,巨喙有警夜之智。啄木画印而求飧,鸩鸟步罡而自肆。莺善斗,鹏善搏。鹦鹉能言,摩背则哑;鸲鹆解语,剔舌则鸣。鹊巢背太步,故处危树而不倾;燕窠伏戊巳,虽寄高梁而不落。清歌效法于文鸾,妙舞肖形于素鹤。鸳班鹭序,鸠拙鸥闲。枭鸱不孝,友悌。杜宇啼必北向,鹧鸪飞必南翔。鹤书符,[氵鸡]敕水,鸢翔风,商舞雨,[霜鸟]蜚霜,鹤翥露,所技既殊;鹳交影,[青鸟]交晴,鹊感音,[益鸟]相胝,鹤交声,鸳交颈,所交各异。有疗妒之施,乾鹄有知来之术。鹰扬鼓勇于武夫,鹤泪助幽于道侣。雁过南楼,佳人心裂,鹊喧北牖,愁士眉舒。鸡寒上距,鸭寒上喙。变将生,子母呼应;雏既生,母子呼应。霄[尸鸟]司夜,行[尸鸟]司画。雄翼掩左,雌翼掩右。物食长啄,谷食短味。傅则利嘴,鸣则引吭。毛协四时,色合五方,羽物变化,转于时命。是则寻常之管窥,未尽羽族之万一,而其性灵所钟,聊拟议其大略云。
  成珪道:“猫兄果然有些意思,亏你记得许多。老夫不问别的,专问你适才读的,不知何等物件?”张小猫道:“这有何难,另日捉几个送与员外,便知端的。”成珪道:“若得如此,重重谢你。千万早得几日方妙。”阿猫应了出门,众人也不知员外要他何用。次日侵早,张小猫手中提了三五个来寻成员外。成珪道:“我道怎么鸟儿,原来就是黄莺儿!”张小猫道:“员外,这鸟儿名色颇多,不止呼为黄莺,又名黄鹂,又名春鸟。唐玄宗曾呼为金衣公子,梁武帝曾封为金陵郡公。在《山海经》则曰疗得一味好妒。”成珪忙把小猫的口掩住道:“不必说了。只问你,这几只要多少钱?”小猫道“既是员外用得,任凭赏赐。”成珪到也不好轻他,吩咐主管称一两银子递与阿猫。千欢万喜,领谢而去。此时成珪拿了鸟儿来到厨下,叮嘱成茂的妻子,烹煮得香香辣辣。等待午膳时分,成珪亲自拿了,送与都氏道:“连日见院君茶饭顿减,敢是身体不快?拙夫买得一品爽口时物,特与院君下饭。你且请用一箸。”都氏道:“与你做了四十多年夫妇,曾不见一些体心,今日为何这等发意?不要辜你美情,待我吃些看。”都氏吃道:“这肉到也可口,是甚么物件?”成珪道:“只为院君无肴,特到湖上买的油葫芦儿。院君若是中意,拙夫明日再去买来。”都氏道:“这些野味,我也常常吃过,不似这品,倒也可人。”
  成珪见他吃得欢喜,心中十分爽快。不料欢喜成仇,算人处反算了自己。也是成珪命里驳杂,该受老婆折磨,巧巧那晚都氏刚受了些风寒,肚子搅肠刮胃的,痛得一佛不出世,二佛不升天,到了三更,只是不止。都氏再不怨着自己感冒,只道有人暗算着我,不是咒诅,定是下毒,正叫做肚痛怨灶君,吃跌怨泥神。猛然想着道:“哦,是了,我道老杀才向来不肯体心贴意,昨日劈空买些甚么鸟儿我吃,其中决有缘故!”就在床上倾天倒地的喊将起来。成珪不知就里,惊得魂不附体,忙问道:“院君,耐烦些便好,为何这等焦躁?”都氏抬起头不做声,竟把丈夫的臂膊拽到口中,尽力咬上一口,只是不放。成珪摸头不着,只叫得苦。
  都氏咬得力乏,放了口道:“老杀才,你好狠也!要恋闲花野草,何消把毒药害我?这回遂你意了,好快乐哩!”成珪道:“院君,这话从何说起?你自肚痛,或者因受了风寒,或者发了痧子,连忙请医生,待他切脉用药,自然痊可。
  怎说是我将毒药害你?”都氏道:“还要嘴硬!你千朝百日,并未体心若此,我道昨日为何劈空假慈悲,将甚么鸟儿我吃,自又不吃,今日巧巧肚痛,不是毒药是甚么?”成珪发起惧来,莫得对答,自说道:“鸟终不然吃了会肚痛的?”不期早被都氏听得,道:“缘来昨日说是油葫芦,今日又是甚么‘猖根’了!”
  成珪慌了,只得求道:“院君不必造次的苦苦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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