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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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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亏,我终于被两个壮小伙子制住了。我的竹篓啪的一响,从背上掉了下来,翻了一个滚,里面装的东西撒了一地:两个鸡蛋打碎了,蛋白蛋黄流到了一片菜叶子上,把落到尘土中的那本《邦斯舅舅》的封面也弄脏了。

              霎时间,四下里鸦雀无声;我的冒犯者们,就是说,那些没有被小裁缝看上眼的追求者,尽管全都是文盲,还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奇特物件惊呆了:一本书。他们团团围拢过来,在书本周围形成了一个圆圈,除了那两个摁着我肩膀的年轻人。
              没有了裤衩的瘸子蹲了下来,翻开那本书的封面,发现了巴尔扎克的那幅黑白画像,长长的一把大胡子,灰白的小胡子。
              “这是马克思吗?”其中一人问瘸子,“你应该晓得,你比我们见识多。”瘸子迟迟疑疑地不肯回答。
              “兴许是列宁吧?”另一个说。
              “也许是斯大林,没有穿军装。”
              趁着一片混乱,我死命一挣,挣脱了我的双臂,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几乎是扑了上去,扒拉开团团围着的农民,直冲那本《邦斯舅舅》。
              “让开,谁都不能碰。”我高声叫道,仿佛那是一枚随时就要爆炸的炸弹。
              瘸子还没有来得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就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那本书,然后撒腿就跑,冲上了那条山路。
              随着几声喊叫,一阵石子雨落在了我身后,伴随了我好长的一段路。“洗女人裤衩的软货!熊包!让我们给你来点再教育吧!”突然,弹弓打来的一粒小石子击中了我的左耳,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一下子丧失了部分的听觉。出于条件反射,我用手捂住了耳朵,于是,我的手指头染上了鲜血。
              在我的身后,叫声变得更加响亮,骂人话也变得更加下流。声音从峭壁上反弹回来,在群山中久久回荡。我听到有人威胁着要处我以私刑,还有的威胁着要绑架我。然后,一切归于宁静。万籁俱寂。
              在返回的路上,受了伤的警察违心地决定放弃他的使命。
              那一天,夜晚似乎变得格外的漫长。我们的吊脚楼显得那么的荒芜,那么的潮湿,远远要比以往阴暗得多。一股被弃空房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一股很容易分辨出来的味道:冷冰冰的,带着哈喇味和霉味,那么冲,那么浓烈。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住。那一夜,为了忘却我那左耳朵的疼痛,我借着两三盏煤油灯的灯光,又重读了我最喜爱的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但是,即便是煤油灯呛人的烟味,也无法驱走那股空房子的味道,我觉得,我越来越迷失在这股味道之中。
              耳朵已经不再流血了,但是它变青了,肿了起来,继续让我难受,影响我的阅读。我轻轻地揉着它,又一次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疼痛,几乎令我发狂。
              多么特别的一夜啊!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但是,在那么多年之后,我始终无法解释我为何做出了那样的反应。那一夜,耳朵隐隐作痛,我在我的床上翻过来又覆过去,无法入眠,仿佛我是躺在针毡之上。我满脑子想的不是怎么报仇,怎么把嫉妒得要命的瘸子的耳朵割下来,相反,我又看到我自己被那帮人纠缠上了。他们对我动用私刑,他们百般地折磨我。夕阳的丝丝余晖在一把尖刀上投下它的闪光。这把刀,在瘸子的手中舞动着,不像是屠夫用的那种传统的杀猪刀;它的刀刃长得出奇,尖得出奇。瘸子用他的手指头,轻轻地抚摩着雪亮的刃口,然后,他把刀高高地举起,一刀割下了我的左耳朵,连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发出。我的耳朵掉到了地上,又弹跳起来,然后又落下,与此同时,刽子手却正得意扬扬地拭擦着那溅上了鲜血的长长刀口。小裁缝哭喊着赶到现场,终于打断了这一番野蛮的私刑,瘸子为首的那一伙人顿时仓皇逃散。
              于是,我看到自己被小裁缝救下。这个手指甲被凤仙花染得鲜红的姑娘,她任由着我满嘴含住她的手指头,用我那黏糊糊的、滚热的舌头尖舔着它们。啊!凤仙花那黏稠的汁液,凝结在她闪闪亮的手指甲上的我们天凤山特有的山花,有一种甜丝丝的滋味,还发出一种有点像麝香的香味,激起了我肉体上一种隐隐的快感。沾了我的口水之后,指甲上的红颜色变得越发浓烈,越发鲜艳了,然后,它变软了,像滚烫的火山熔液似的蠕动着,它臌胀着,咝咝作响,在我的嘴里转动,像是一团真正的火山液。
              然后,熔岩的波浪开始了一种自由的旅行,一种远征;它从我被打伤的胸脯上流下来,逆行在这一片大陆的广袤平原上,绕过我的奶头,滑向我平坦的肚腹,并停在了我的肚脐眼上,在她舌头的推动下,它钻进了我的肚脐眼中,迷途于我那些蜿蜒曲折的血管和腑脏,最后终于找到了道路,一直流向我的男性之根,它早已经到了自己独立的成熟年龄,眼前正激奋昂扬,滚烫如火,放荡不羁,再也不愿服从于由警察这一角色规定的那些严厉然而虚伪的约束。
              最后一盏油灯的灯光开始摇曳起来,而后终因缺油而熄灭,留下警察一个人在黑暗中,孤零零地俯卧在床上,放纵自己于一次夜间的背叛,玷污了他的裤衩。
              闹钟上的荧光指针指着午夜十二点。



            39.小裁缝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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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麻烦了。”小裁缝对我说。
              那是我遭到那帮下流的求爱者攻击的第二天。我们俩呆在她家厨房里,被一会儿绿颜色、一会儿又变成黄颜色的缭绕不散的烟雾包围着,烟雾中还夹杂着从锅里冒出来的饭香。她在砧板上切菜,我管着灶火,而她的父亲,刚刚从各乡村巡回归来,正在客堂间里干活;可以听见他踩缝纫机那熟悉的有节奏的声音。看起来,他也好,他的女儿也好,谁还都不 

            知道我遭到袭击的事情。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居然没有注意到我左耳朵上青肿的伤斑。当时,我满脑子转动着想找一个借口,好向小裁缝提出我的辞呈,以至于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不得不重复她的话,才能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我碰上大麻烦了。”
              “是瘸子那帮人吗?”
              “不是。”
              “那么是跟阿罗吗?”我问她,带着一种情敌才有的希望。
              “也不是,”她很忧愁地回答道,“我真后悔,不过已经太晚了。”
              “你在说啥呢?”
              “我老是恶心。今天早上,我吐了一地。”
              这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睛中涌出,静静地从她的脸颊上流下,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菜叶子上和她的手上,她的手指甲染得鲜红鲜红的。
              “我爹要是晓得了,非把阿罗给杀了不可。”她说着,轻轻地哭了起来,没有一丝抽泣声。
              两个月以来,她就一直没来月经。这一点,她没有对阿罗说起过,不过,他却是这次生理故障的责任者或者罪人。一个月之前,当阿罗离开时,她还没有开始担心。
              一下子,这些意外的和反常的眼泪震撼了我,比她忏悔的内容还更震撼了我。我真想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好好地安慰她一番。见她那么痛苦,我的心里更是痛苦万分。但是,她父亲踩着缝纫机发出的喀哒喀哒的响声,仿佛是一声声的召唤,把我拉回到了冷酷的现实中。她的痛苦确实是很难用话语来安慰的。尽管我对两性之间的事情还很懵懵懂懂,几乎可说是漠然无知,我还是明白了,这两个月没有月经意味着什么。
              我很快就被她的慌乱所传染,自己也跟着乱了方寸,背着她悄悄地掉了眼泪,就仿佛她怀上的是我自己的孩子,就仿佛在巍峨的白果树下或者在小水潭清澈的水流中,跟她做爱的是我,而不是阿罗。我觉得自己大动了感情,我的心跟她贴得很近很近。我将会一辈子充当她的守护神,我甚至准备一辈子到死都打光棍,只要这样做能稍稍减轻她的忧虑。我甚至想到了要跟她结婚,只要法律允许的话,哪怕只是维持一种名义上的婚姻,只要能让她合法地、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朋友的孩子。
              我朝她的肚子瞥了一眼,她穿了一件手织的红颜色套头毛线衣,我只看到,从那里传出一阵阵有节奏的悸动,那是因痛苦而导致的呼吸困难和抽泣。当一个女人开始为没有了月经而哭泣时,你是没有办法劝慰住她的。我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了恐惧,我感到我的双腿掠过一阵颤动。
              我忘记了最根本的事情,就是说,忘了问她是不是打算在十八岁时做母亲。这一忘却的理由其实很简单:留住孩子的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任你说破大天都不存在。没有一家医院、没有一个山里的接生婆敢于违背法令,为一对没有结婚的年轻人的孩子接生。而阿罗只能在七年之后才能跟小裁缝结婚,因为法令禁止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我们的罗密欧和怀了孕的朱丽叶不但没有希望结婚,而且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偷偷地活着,躲避法令的惩罚和世人的耳目,像鲁滨逊一样孤独地生活,并得到一个曾扮演过警察角色的礼拜五的帮助。这地方的每一平方厘米的土地,都在“无产阶级专政”的严密控制之下,全中国的大地上都布下了天罗地网,谁要钻半点的空子都是痴心妄想。
              当她平静下来后,我们开始商量实施一次人工流产的种种可能性。我们背着她父亲反复地争论,寻找着最隐蔽、最有保证的办法,使得这对年轻人不仅避免一种政治上和行政上的惩罚,而且避免丢脸面。英明的立法似乎把一切都算计好了,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结婚之前,他们不能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而法令又禁止堕胎。
              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我不由得由衷地敬佩我朋友阿罗的先见之明。他真有福气,他委托给我一个保护神的使命,而忠心耿耿的我也不辱使命。我成功地说服了他的非法女人,让她不要求助于山里的药草师傅,怕他们不但会让她中毒,而且会揭发她。然后,我还劝阻了她,不让她从屋顶上往下跳,我说这样做纯粹是白痴行为,因为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不能把胎儿打下来,反而会落下个残疾,到头来,只能嫁给村里的那个瘸子。
              第二天早上,像我们在头天晚上商量好的那样,我闪电一般地去了我们的县城荥经镇,以探测去医院妇产科做手术的可能性。



            40.侦察妇产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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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荥经镇,你们一定还记得,就是那个很小很小的镇,小得只要镇委会食堂一烧洋葱炒牛肉,全镇都能闻到它的香味。在一个小山岭上,就在我们看过露天电影的那个中学的篮球场后面,坐落着小小医院的两栋房子。第一栋,专门用作门诊,位于山岭的脚下;它的大门口竖立着一幅毛主席的巨大画像,身穿军装,挥着巨手,仿佛正在向排队等候的病人们、还有又哭又叫的孩子们挥手致意。第二栋,高高地位于山岭顶上,是一栋四层楼的楼房,没有阳台,砖头的墙面上刷了石灰;它只用作住院治疗。

              就这样,经过了整整两天的行走,以及在一个虱子乱爬的小旅店中一个整夜睁着眼睛的苦熬,在一个早上,我带着一种侦探才有的谨慎,钻进了医院的门诊楼。为了不知名知姓地混迹于看病的农民之中,我特地穿上了我那件旧了的羊皮短袄。我的双脚一旦踏入到我从小就那么熟悉的医疗领地中,我就感到不舒服,浑身冒汗。在一楼,在一条阴暗、潮湿、狭窄、充满微微令人恶心的地下室气味的走廊尽头,一些女人等着候诊,她们坐在两排靠墙而摆的长椅上;大多数女人都挺着大肚子,有些还在轻声地呻吟。就在那里,我看到了妇产科的字样,用红漆写在一块木板上,挂在惟一一道紧闭的诊室门上。几分钟之后,那道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很瘦的女病人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处方,于是,下一个候诊者便钻进了门。通过门缝,我勉强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医生的身影,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还没等我看个仔细,门就又关上了。
              这道我根本无法走到跟前的门也太小心眼了,我不得不再等着它下一次打开。我需要看清楚这个妇产科大夫长得什么样。但是,当我转过脑袋时,坐在长椅上的女人们朝我投来了何等愤慨的目光啊!那些女人真正地愤怒了,我敢向你们起誓!
              令她们惊诧不已的,是我的年龄,这一点,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本来应该男扮女装的,在我的衣服里塞上一个枕头,假扮成一个孕妇。因为,我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年轻小伙子,身穿一件羊皮短袄,站在呆满了女人们的走廊中,确实有一种擅入者的姿态,令人难堪。她们全都瞧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性反常的怪人,或者是一个窥视癖,故意跑到这里来偷窥女人们的秘密。
              我的等待是多么漫长啊!那道门一直纹丝不动。我身上燥热了起来,我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为了确保我抄在羊皮上的巴尔扎克的小说不被洇湿,我脱下了皮袄。女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说开了,满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在这阴暗的走廊中,她们很像是一些肥胖的密谋者,在一种半暗不明的光线中策划着什么阴谋。简直可以说,她们是在酝酿着一次私刑。
              “嘿!你这娃儿,在这里做啥子嘛?”一个凶狠的女人嗓音响了起来,她拍着我的肩膀。
              我扭头一看:这是个短头发的女人,上身穿一件男式短上衣,下身穿一条长裤,头戴一顶草绿色的军帽,胸前佩戴着一枚红底的金黄色毛主席像章,这是她思想觉悟的外在标志。尽管她已经有了身孕,挺了一个大肚子,她的脸上却依然长满了青春痘,疙疙瘩瘩的,流着脓水。说实话,我真为在她肚子里长大的孩子感到惋惜。
              我决定装傻充愣,没有别的目的,只想刺激她一下。我继续直盯盯地瞧着她,直到她很愚蠢地重复她刚才的问题。然后,慢慢地,就像是在电影的慢镜头中那样,我把我的左手放到我的耳朵后,做出聋哑人似的动作。
              “他的耳朵青肿青肿的。”一个坐着的女人说。
              “要看耳朵,不在这里!”戴军帽的女人大声嚷道,仿佛是在对一个小聋子说话,“上楼去瞧,眼科!”
              顿时,女人堆里像是砸了锅一样!她们叽叽喳喳地争论起来,不知道看耳朵到底应该去什么科,是去眼科,还是去五官科,而就在这个时候,那道门开了。这一次,我有时间把那位妇产科医生的脸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脑海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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