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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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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门开了。这一次,我有时间把那位妇产科医生的脸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脑海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长长的灰白头发,瘦瘦的脸,神色疲倦,嘴里叼了一根烟。
              在这第一次认定之后,我做了一次长长的漫步,就是说,我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惟一的那条街上溜达。我记不清楚,我有多少次一直走到街尽头,穿过篮球场,再回到医院的门口。我一直不停地想着这个医生。他看起来比我父亲还年轻。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互相认识。我打听到,他每礼拜一和礼拜四在妇产科主持门诊,而其余的时间,他要轮流地负责外科、泌尿科和消化道内科的工作。他很可能认识我的父亲,至少应该知道我父亲的姓名,因为在成为阶级敌人之前,我父亲在我们省内算是赫赫有名的专家。我试图想象我的父亲或者我的母亲处在他的地位会怎么想,在这个县医院中,在挂着“妇产科”招牌的诊室的门后,接待乡下姑娘小裁缝和他们的宝贝儿子。那将肯定是他们一生最大的灾难,比“文化大革命”本身还更糟糕!他们根本就不会容我有时间解释是谁把姑娘的肚子搞大的,他们会觉得他们丢尽了脸面,一脚把我踢出门外,并永远不再见我的面。这一点很难理解,“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尽管在当权者的迫害下受尽了苦难,但是,从伦理道德上来说,他们跟他们的迫害者是一样的严厉保守。那天中午,我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一进饭馆,我立即就后悔了,这一顿奢侈的午饭花费了我很多的钱财,但是,这是惟一一个可以跟陌生人呆在一起的地方。谁知道呢?兴许我会在那里遇上一个二流子,他对堕胎这一行的三十六计全都一清二楚。我点了一个鲜辣椒炒鸡肉,还有一碗米饭,开始慢慢地吃。我的这顿饭,被我故意拖了很长时间,吃得比一个没了牙齿的老头还慢。但是,随着盘中的鸡肉一点点地减少,我的希望也渐渐地开始飞走了。这镇上的二流子,看来比我还更贫穷、更吝啬,他们是从来不肯进饭馆门的。 



            41.想方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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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两天时间里,我与妇产科的接触毫无结果。我终于可以与之探讨一下这个话题的惟一一个人,是县医院值夜班的看门人,一个曾当了三十年警察的人。因为跟两个姑娘睡了觉,一年之前他被清除出公安局。我一直在他值班的小屋里呆到半夜,我们一边下棋,一边讲述各自的冒险经历。他求我把我们山区的漂亮女知青介绍给他,而我则大言不惭地冒充这方面的行家老手,但是,他却拒绝了我的要求,不肯给我那个“月经有了麻烦”的朋友以援手。

              “不要对我说这些事,”他心怀恐惧地对我说,“万一医院领导发现我参与了这类事,就会给我一个死不悔改的惯犯罪名,而且毫不犹豫地让我直接二进宫了。”
              到了第三天,将近中午时分,因为我确认已经无法敲开妇产科医生的门,便准备立即上路返回我的小山村,这时,突然间,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个镇上的牧师。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当我们在篮球场上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他那在风中飘逸的银色的长发实在让我们喜欢。即便当他穿着满是污泥点子的蓝大褂,绰着一把木头柄的大扫帚,在大街上扫地的时候,即便当所有人,甚至包括五岁的小孩,都会无端地打他,侮辱他,或者往他的身上吐唾沫的时候,他浑身上下仍然透着某种贵族气。整整二十多年以来,人们一直禁止他行使他的宗教职能。
              我每次想到他,都会回忆起别人对我讲过的一个小故事:一天,红卫兵去抄他的家,发现在枕头底下藏着一本书,用一种外文写成,但是,谁也不知道那是哪一种外语。这情景跟瘸子那帮人围绕着《邦斯舅舅》看热闹的那场戏不无相似之处。红卫兵们只好把这本充公的书送到北京大学,才总算弄明白了,原来这是一本拉丁语的《圣经》。这让牧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为,从此之后,他就被迫去扫大街,而且总是扫同一条街,无论刮风下雨,从早到晚,每天都得扫八个钟头。扫到后来,他几乎就成了街景一个活动的点缀。就一个堕胎的问题,去讨教一个牧师,这在我看来是一个离奇的念头。我莫不是因这个小裁缝的缘故,正在昏头昏脑地走向迷途?随后,我突然十分惊奇地意识到,三天以来,我还一直没有看见这位扫大街的老人银白的头发,还有他机械一般的动作。
              他上哪里去了呢?我急忙向卖香烟的小贩打听:牧师是不是已经结束了他的强迫劳动。
              “没有,”他回答我说,“那个可怜的人,他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得的啥子病?”
              “癌。他的两个儿子已经从很远的大城市赶了回来。他们把他送进了县医院。”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赶紧往医院跑。我不是慢悠悠地散步穿越小镇,而是飞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山岭顶上的住院楼时,我决定碰一碰我的运气,向垂死的牧师征求一个建议。
              住院部楼内,混杂着一股药品的气味和没有打扫干净的公共厕所的臭气,还夹杂有烟雾和油烟,刺得我鼻子直发痒,喘不上气来。不知底细的人还会以为来到了一个战时的俘虏营:住院病人的病房同时还用作厨房。病人的床边,就在便盆、在挂着输液瓶的三脚架旁边,满地杂七杂八地堆放着饭锅、菜锅、切菜板、鸡蛋、蔬菜、酱油瓶、醋瓶、盐罐,一派乱糟糟的景象。在这一午饭时分,有些人正俯身在冒着烟的热锅上,把筷子探进锅里,搅和着面条;另一些人则在炒鸡蛋,鸡蛋在热油里劈里啪啦地乱响一气。
              这一背景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道,在一个县医院里竟然会没有食堂,病人们不得不自己动手解决吃饭问题,而他们自己还是患了病的住院者,行动根本就不太方便,更不用说,还有一些病人是手脚受了伤的,甚至还是肢残者、畸形者。这些小丑般的厨师展现出一派纷杂喧闹、乱七八糟的景象,他们身上花里胡哨地捆绑着红色的、绿色的和黑色的石膏,好些地方的绷带也散了,在滚水锅冒出的蒸汽中飘荡着。
              在一个放了六张床的病房中,我找到了濒死的牧师。他在输液,身边围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还有一个老妇人,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在一只煤油炉上为他做饭。我悄悄来到她的身边,蹲了下来。“你是他的妻子吗?”我问她。她点了点头表示没错。她的手颤抖得厉害,都快拿不住鸡蛋了,我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鸡蛋,替她把它们打碎了。
              她的两个儿子,都穿着蓝色的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领口,一脸严峻的神色,看来像是当干部的,或者像是殡仪馆的职工,然而,他们的举止却像是记者,全神贯注地伺弄着一个很旧的录音机,它吱吱扭扭地转着,好像生了锈似的,黄色的漆皮已经斑驳成了鳞片。
              突然,一个尖利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录音机中传出,像一声警报,回荡在病房中,差一点把正在各自病床上吃饭的其他病人的饭碗从手中震落。
              小儿子终于掐灭了这一声魔鬼般的噪音,这时,他的兄长把一个麦克风伸到老牧师的嘴唇边。
              “爸爸,你说几句话吧。”大儿子在求他。
              牧师满头银白色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他的脸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瘦得那么厉害,简直就只剩下了一张皮包着一副骨头架。薄得跟纸一样的一张皮,蜡黄蜡黄,死气沉沉。他的身体,以前曾是那么强壮,现在却已经彻底萎缩。他蜷缩在被子底下,与痛苦顽强地搏斗着,终于,他好不容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这一生命的信号令他周围的家人惊喜交加。麦克风又伸到了他的嘴边。录音机里的磁带也开始转动起来,发出一种碎玻璃踩在皮靴底下似的刺啦刺啦声。
              “爸爸,再使一点儿劲,”儿子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来给你录音,你就给孙儿们说些啥子吧。”
              “要是你能念一段毛主席语录,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一个简短的句子,或者,一句革命口号也成,来吧!孩子们将会晓得,他们的爷爷不再是一个反动分子,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儿子大声说着,仿佛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录音师。
              一阵微微的颤抖掠过了牧师的嘴唇,几乎难以发现,但是他的嗫嚅却听不见。在一分钟期间,他不知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反正谁都听不明白。即便连那个老妇人,她也承认听不懂他的话。
              然后,他又昏迷过去。


            42.用巴尔扎克找到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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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大儿子倒回了磁带,全家人又一次听着这神秘的信息。
              “这是拉丁语,”大儿子说道,“他在用拉丁语做他最终的祈祷。”
              “这才是他。”老妇人说着,用一块手绢轻轻地擦着老牧师被汗水浸湿了的额头。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朝门口走去。就在这一时刻,出于纯粹的偶然,我突然发现了那 

            个妇产科医生的身影,他穿着白大褂,从门口走过,恰如一次菩萨显灵。就像在电影的慢镜头中那样,我看到他最后吸了一口烟头,然后,慢悠悠地把烟从嘴里吐出,扔掉烟蒂,消失了。
              我急忙穿越病房,撞翻了一只酱油瓶,被地上一只空锅绊了一脚。这一眨眼工夫的耽误实在是要命,等我冲到走廊中时,已经太晚了,医生早就不在那里了。
              我挨着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他,见人便问有没有见到那个医生。最后,一个病人用手指头给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我看见他走进了那里,那个单人病房。听说,那里头送进来一个工人,是红旗机械厂的,被机器切掉了五根手指头。”
              走近那个房间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痛苦的号叫声,尽管房门紧闭着,那哭叫声还是传了出来。我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门毫无抵抗就悄悄地开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医生正在给受伤的工人包扎,那工人坐在床上,脖子挺得僵僵的,脑袋向后仰着,靠在墙上。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光着上身,肌肉发达,脸色黧黑,脖子粗壮。我走进了房间,把门在身后关上。他那血淋淋的手只包了薄薄的一层纱布,白色的纱线上满是鲜红的血,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落在放在床边地上的一只搪瓷盆里,滴答滴答的流血声混杂在他的呻吟中,像是一座走得不稳的挂钟发出的声音。
              医生满脸倦容,失眠引起的,就像我上一次在门诊室里看到他时那样,但是,他已经不那么漠然,不那么“遥不可及”了。他展开一大卷纱布,为工人包扎着受伤的手,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在场。我的羊皮袄对他不产生任何的效果,因为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忙于紧急处理。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然后,我走近病床,以一种几乎可说是潇洒大方的动作,把那支香烟——我仿佛把它看成我那个小裁缝朋友可能的救星——塞到医生的嘴里,不,是塞到他的双唇之间。他朝我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一边继续包扎着,一边吸着烟。我又点燃了另一支香烟,把它递给受伤者,他用他的右手接过。
              “帮我一下,”医生对我说,并递给我一段纱布的头,“把它捏紧了。”
              我们分别站在床的两边,把纱布朝自己这边拉紧,这架势就像是两个人正在用一根绳子捆扎什么行李。
              流血减慢了,受伤者不再呻吟。那支香烟落在地上,他突然就睡着了,医生说,麻醉开始起作用了。
              “你是哪一个?”他问我,一边问,一边不停地为那只手包扎上纱布。
              “我是在省医院工作的一个医生的儿子,”我对他说,“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他叫啥名字?”
              我本来想告诉他阿罗的父亲的姓名,但是,我父亲的姓名早已脱口而出。接下来的,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我感觉到,他不仅认识我的父亲,而且还知道他的政治挫折。
              “你找我想要做啥子?”他问我。
              “是我的妹妹……她遇上了一个麻烦……月经有些问题,有几个月没来月经了。”“这是不可能的。”他冷冷地对我说。
              “为啥?”
              “你父亲没有女儿。你走吧,你这个撒谎的人!”
              说这最后两句话时,他并没有高声地嚷嚷,也没有用手指头指着门口,但是,我能看出来,他真的是生气了;他真该把烟头扔到我的脸上。
              我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走了几步之后,我朝他转过身子,我听到自己对他说:
              “我建议我们来一个交易:假如你能帮助我的朋友,她将会感激你一辈子,我还会给你一本巴尔扎克的书。”
              突然听到巴尔扎克的名字,他的心里感到了多大的震惊啊!因为眼下这一时刻,他正在县医院,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在这个离巴尔扎克的世界那么遥远的地方,为一只受伤的手做包扎。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犹疑之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已经对你说过,你是一个撒谎的人。你怎么可能有巴尔扎克的书呢?”
              我没有回答,而是脱下了我的那件羊皮袄,把它翻过来,给他看我抄写在光羊皮上的巴尔扎克小说;皮袄上的墨迹比起以前来,已经变得有些淡了,但是依然还能认读。
              他一边开始读手抄的小说,或者不如说,他一边做着笔迹的鉴定,一边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我一支。他抽着烟匆匆地浏览了一遍。
              “这是傅雷先生的译本,”他喃喃说道,“我认出了他的文笔。他跟你的父亲一样,可怜的人,成了一个阶级敌人。”
              这句话让我激动得哭了。我很想止住我的哭声,但是,我做不到。我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大哭”起来。那些眼泪,我相信,不是为小裁缝,也不是为我要完成的使命而流的,而是为了我并不认识的巴尔扎克的译者而落的。这难道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得到的最大奖赏、最大安慰吗?
              在这一瞬间,我感到的激动甚至令我自己都万分惊讶,直至今天,它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甚至让这一邂逅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都黯然失色。



           43.故事的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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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礼拜之后,礼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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