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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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裁缝过着一种国王般的日子。当他来到一个村庄时,他激起的那一番热闹景象简直就像是过节一样。顾主的家,在缝纫机喀啦喀啦的转动声中,顿时就变成了全村的中心,这一天也给了这家人展示财富的机会。他们要给他做最好的饭菜,有时候,假如他的到来正好赶上年底,准备过年的这家人还要杀上一口猪。他轮流着在一个又一个顾主的家里住,经常在一个村庄里一住就是一两个礼拜。
一天,阿罗和我去看望四眼,四眼是我们在城里时的一个朋友,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插队落户。天下起了雨,我们在陡峭的山间小路上迈着小步,路面滑溜溜的,笼罩着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尽管我们已经万般地小心了,却还是好几次在泥泞的地上摔得四脚朝天。转过一个拐角后,突然,我们看到迎面走来了一队人,前后排成一字儿长阵,他们还抬着一把滑竿椅,上面稳坐着一个五十来岁样子的男人,他就是老裁缝。在这顶老爷轿后面,走着一个汉子,背着一台缝纫机,用带子紧紧地绑在背上。见我们迎面走去,裁缝朝抬轿的汉子俯下身子,似乎在打听我们是什么人。
在我看来,他个子很小,瘦弱,脸上满是皱纹,但是很有精气神。他的轿椅,是一种简单化了的轿子,被绑在两条长长的竹竿上,平平稳稳地抬在两个脚夫的肩上,一人在轿前,一人在轿后。老远的,就可以听到轿椅和竹竿吱扭吱扭地响个不停,合着脚夫们缓慢而又踏实的脚步的节奏。就在轿椅快要跟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突然,裁缝朝我探过身子,近得我都能感到他吐出的气息:
“Wayolin!”①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英语喊道。
①此处当是英语Violin(小提琴)的拟音。看到他那雷鸣一般的嗓音,我着实吃了一惊,他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瞧那架势,简直可以说,他真正是一个任性的老爷。
“你们晓得吗,在这片大山中,我们的裁缝师傅是出门走得最远的人?”一个脚夫问我们道。“年轻的时候,我甚至到过雅安,离荥经还有二百多里的路,”大旅行家向我们宣告道,却不等我们回答,“在我师傅的家里,墙上也挂着一把你这样的乐器,给他的顾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随后,他闭嘴不说了,他的人马走远了。
来到一个转弯处,就在他即将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之前,他朝我们转过头来,又喊了一声:“Wayolin!”
他的脚夫,以及十来个随同的农民,全都慢慢地抬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喊,他们嚷得是那么的走调,听起来似乎更像是一声痛苦的叹息,而不是一句英语:
“Wayolin!”
简直是一帮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们全都像疯子一样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们躬身低头,继续赶他们的路。很快地,这一队人马就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7.认识小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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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礼拜后,我们走进了他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不过它没有叫。我们走进了裁缝铺。老裁缝出门做生意去了,于是我们认识了他的女儿,小裁缝。我们请她帮着把阿罗的裤腿放长五厘米,因为他,尽管吃的粗茶淡饭,又失眠缺觉,而且时时还要为未来担忧,却挡不住自己的个儿嗖嗖地见长。
在向小裁缝做了自我介绍后,阿罗告诉她,那一天,在浓雾中,细雨下,我们遇见
了她的父亲,他还没忘了模仿并可怕地夸大了老人的糟糕口音。她听了并不生气,反而很开心地哈哈大笑。要知道,阿罗的模仿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我注意到,当她开口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原始的自然,就像我们村里的那些野姑娘。她的目光中闪耀着光芒,像是未打磨的钻石和没有抛光的金属,而且,这一效果还因她长长的睫毛和微微上翘的眼角得到了加强。
“不要生他的气,”她对我们说,“他是一个老小孩。”
突然,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接着便低下了眼睛。她用手指头轻轻地刮着缝纫机的台面。
“都是因为我娘死得太早。没有人管,凡事,他总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她被晒得黑黑的脸孔轮廓清秀,几乎有些高雅的味道。在她的脸部线条中,有着一种美,一下子就能感觉到,令人敬畏,使得我们无法抵抗心中的欲望,只想留在那里,看着她踩着那台上海产的缝纫机。
这间房既当做店铺,同时又是缝纫间和吃饭间;木头地板很脏,到处都可以看到黄兮兮的或黑黢黢的痰迹,那是顾客们留下的,能够想象出它已经有好几天没擦了。做好了的衣裳挂在衣架上,悬在一根穿堂而过的长长的绳子上。角落里还堆着一匹匹布料,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上面爬满了蚂蚁。整个房间透着一片混乱,缺乏一种美学关注,一切处于一种彻底的矛盾状态中。
我看到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很为这一发现感到惊讶,在一个没有人识字的山区,居然还能找到书;我已经有好长好长的日子没有碰过一页书了。我立即凑上前去,但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那是一本衣料色彩图谱,由一家印染厂印刷的。
“你读书吗?”
“不太多,”她回答我,丝毫没有一点儿难为情,“不过,不要把我当做一个傻瓜,我很喜欢跟会读书写字的人,跟城里的知识青年聊天。你们没有注意到吗?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家的狗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它都晓得我的兴趣。”
她似乎并不想让我们马上就走。她从那把凳子上站起身来,点燃了放在房间中央的一个金属炉子,在火上放了一只锅,往里面添了一些水。阿罗一直眼珠子不错地盯着她来来去去,问她:
“你要给我们啥子喝,是茶水还是开水?”
“当然是开水。”
这意味着她很喜欢我们。在这个山区,假如有人请你喝开水,那就是说,他要在滚水中打一个鸡蛋,还要加上白糖,做成一碗糖冲蛋。
“你晓得嘛,小裁缝,”阿罗对她说,“你和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们俩?”“是啊,要不要我们打个赌?”“赌啥子嘛?”
“随你赌啥子。我敢肯定,我可以向你保证,咱们有一个共同点。”
她思考了一会儿。
“要是我输了,我就白给你放裤腿,不收钱。”
“要得,”阿罗对她说,“现在,脱下你左脚的鞋子和袜子。”
一阵子犹豫之后,她按捺不住痒痒的好奇心,照样做了。她的脚,比她本人还要腼腆,却很有肉感,先是向我们显示了它美丽的线条,然后是一个漂亮的脚踝,还有亮闪闪的趾甲。这是一只小小的、青铜色的脚,半透明的皮肤底下,青青的血管隐约可见。当阿罗也伸出他的脚时,一只黑黑的、脏脏的、瘦骨嶙峋的脚放在了小裁缝的脚旁边,我确实发现了它们的一个相似点:它们的第二个脚指头比别的脚指头更长。
*回村的路很长,我们在下午三点左右就上路了,这样才能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村里。
在小路上,我问阿罗:
“那个小裁缝,你喜欢她吗?”
他继续走他的路,低着脑袋,没有马上回答我。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我又问他。
“她不是有知识的人,至少对我来说,她还不够有知识!”
8。煤窑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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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微光,在一条坑道尽头艰难地移动,坑道又长又窄,一片漆黑。这点微弱的光芒时不时地摇曳着,掉落下来,又恢复了平衡,并继续前进。有时候,坑道突然往下一拐,微光在好长一段时间中消失了;此时,只能听见一个沉重的箩筐在石头地上拖过的刺啦刺啦声,还有喘气声,那是一个男人一步一使劲时发出来的;喘气声回响在漆黑一团之中,伴随着一种回声,能传出好一段神奇的距离。
突然,微光重又亮起,活像是一头牲畜的眼睛,它的身躯被吞噬在黑暗中,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前行着,像是在噩梦中一般。
那是阿罗,脑门上由一条带子绑定了一盏小油灯,浑身赤条条的,在一个小煤窑里干活。当巷道过于低矮时,他就四肢伏地地爬行,他肩头束着一条皮带,紧紧勒进肉里,凭借着这样的一套鞍辔,他拖着一只形状像船一样的大筐,里面装满了大块的无烟煤。
当他来到我跟前时,我便接替他。我也一样,赤条条的,浑身沾上了一层煤末,深入皮肤的每一道皱褶。我不像阿罗那样拖着那装满了煤的筐子走,而是在它后面推。快到坑道出口处时,必须攀上一段很陡的长长的斜坡,但是顶壁也比较高;阿罗常常帮我向上爬,爬出隧道,有时候还帮我把箩筐中的煤倒在外面的一大堆煤堆上:一阵浓浓的尘雾顿时飞扬起来,迷雾中我们便躺倒在地,累得筋疲力尽。
以往,天凤山,就如我已经说到过的那样,以它的铜矿闻名遐迩。(它们甚至有幸被写进了史书中,不过那是作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专幸男宠的皇帝的慷慨礼物而载入史册的。)但是那些铜矿,长年以来废弃已久,早就成了一堆废墟。而那些小煤窑,规模小巧,都为人工开采,便成了所有村庄的共同遗产,而且始终开采不断,为山民们提供着燃料。就这样,像其他的知识青年那样,阿罗和我也无法躲过这一次持续两个月的再教育必修课。即便我们在“口述电影”方面所取得的成功,也不能使我们免除这一堂必修课。
说实话,我们之所以同意接受这一番地狱般的考验,是出于一种希望,希望能“继续留在队伍中”,尽管我们返城的机会遥遥无期,渺茫得很,只有“千分之三”的可能性。我们根本不曾料想到,这个煤窑将在我们的身上留下永远也抹不掉的黑色痕迹,身体上说是如此,精神上说更是如此。甚至时至今日,只要一提到“小煤窑”这可怕的三个字,我便会不寒而栗。
除了入口处,一段二十来米长的坑道,低矮的顶壁有一些支柱和横梁撑着,它们都是一些粗粗的树干,简单地凿削几下子之后,便匆匆地支撑在那里,而坑道中的其他地方,也就是说,七百多米的煤层采掘道中,没有采取任何的安全保护措施。随时随地,都可能有石块掉下来,砸在我们的头上。三个负责在掌子面挖煤的老农工,不断地给我们讲述我们到来之前发生过的恶性事故。从坑道深处拖出来的每一筐煤,对我们来说,都成为了某种俄罗斯转轮决斗。
有一天,我和阿罗都跟往常那样,推着满满的一筐煤,在长长的斜坡上向上爬,这时候,我听到阿罗在我身边说: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自打我来到这里,我的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我觉得我会死在这口矿井中。”他的话让我无言作答。我们继续在坑道中向上爬,但是我突然感到浑身被冷汗湿透。从这一刻起,我也被他的恐惧传染了,我怕我自己也会死在这里。
下煤窑的那段日子里,我们和其他农工一起住在一个宿舍里,那是一个简易的木棚,背靠山腰而搭,头顶上便是突出来的悬岩陡崖。每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能听到水滴从岩石上滴下,落在用树皮铺盖着的棚顶上,于是,我便怀着一种轻松的心境对我自己说,我还没有死。但是,当我离开棚屋,我从来就不敢保证我晚上还能不能回来。任何细微的变更,比如说,农民们说得不得体的一句话,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或者一次天气变化,在我的眼中都具有了某种神谕的力量,成了宣告我即将死亡的预象。
有时候,干着干着活,我的眼前便会出现幻象。突然之间,我觉得我行走在一片软乎乎的土地上,我喘不上气来,我刚刚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死神来临,我便仿佛看到我童年的景象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就像人们说到人快死时总是提到的那样。我每走一步,橡皮一般软的地面就开始在我脚下延伸开来,而在我的头顶上方,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仿佛顶壁塌了下来一般。我像个疯子一样,四肢着地拼命向上爬,这时候,我母亲的脸出现在了我眼前黑乎乎的背景中,一会儿后又换作了我父亲的脸。这一切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幻象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依旧还在煤矿的一条坑道中,像蛆虫那样浑身赤裸裸的,推着那筐煤走向井口。我紧盯着地面:在我那盏油灯摇摇晃晃的光亮下,我看到一只可怜的蚂蚁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正慢慢地向上攀爬。
有一天,大概是第三个礼拜吧,我听到有人在坑道中哭,但是我看不到任何的光亮。那不是一种激动的哭,也不是受了伤后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种无节制的嚎啕大哭,在漆黑一团中畅流着热泪。哭声碰到坑壁反弹回来,变成了一种长长的回声,在坑道深处向上升腾,消散开,凝结起,最终化为深深的一团漆黑中的一部分。那是阿罗在哭,毫无疑问。
9.阿罗得了疟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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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礼拜快结束时,他病倒了。是疟疾。一天中午,我们坐在一棵树下吃中饭,面对着矿井口,这时,他对我说他很冷。几分钟之后,他的手便颤抖起来,一直抖个不停,连筷子也拿不住,根本就不用说端稳饭碗了。他站起身来,打算回宿舍去床上躺一会儿,但他的步子摇晃得厉害。他的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迷雾,在大开着的棚屋门前,他大叫着让人闪开,由他进去,实际上,门口根本就没有人。见此情景,在大树下吃饭的农工不禁哄堂大笑起来。
“你在对哪一个说话呢?”他们问他,“根本就没得人嘛。”
那一夜,尽管他身上盖了好几床被子,棚屋里还生着熊熊的大火炉,他还是一个劲地喊冷。
农民们顿时低声地唧唧喳喳起来,展开了一番长长的争论。有人说,应该把阿罗带到河边去,趁他不注意,把他推到冰冷的河水里好好地浸一通。据说冷不丁地一浸凉水就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这一建议被否决了,我们担心他深更半夜会淹死在水里。
一个农民走出了棚屋,不久后又回来,手里握着两根树枝,“一根桃树枝,另一根杨树枝,”他解释说,“别的树枝都不管用。”他叫阿罗爬起来,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