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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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靠了你,他才做成了这件事。你给了他许多应该读的书。”
“这当然啦。”
突然,她噤声不语了,朝我投来一道满是怀疑的目光。
“啥子书?没有的事,”她冷冷地对我说,“谢谢你的甘薯。”
她实在是太多虑了。我很后悔对她说起了什么书不书的事,便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她,只见她悄悄地把那个甘薯放回到火堆旁,站起身子,准备出发。
突然,她向我转过身子,问了我一个我能猜到的问题:
“你叫啥名字?等我见到我儿子时,我要告诉他我遇到过你。”
“我的名字吗?”我怀着一种腼腆的犹豫说,“我叫阿罗。”
这句谎话刚刚从我的嘴里冒出,我就惭愧得要死。我又听见四眼的母亲用她那甜甜的嗓音发出了惊奇的叫喊,仿佛是在对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说话:
“你就是那个著名牙医的儿子啊!多么巧的事啊!你爸爸真的给我们的毛主席治过牙吗?”
“谁告诉你这个的?”
“我儿子呀,他在一封信里说的。”
“我不晓得。”
“你爸爸从来没有对你们讲过吗?瞧瞧,多么谦虚的人啊!他一定是一个伟大的、非常非常伟大的牙医。”
“他现在被关押起来了。他被当做了阶级敌人。”
“我晓得。四眼他爸爸的处境也不比你爸爸强到哪里去。(说着,她低下了嗓音,开始喃喃自语。)但是,你也不要太悲伤了。现在,读书无用成了最吃香的时髦,但是总有一天,我们的社会会重新需要好医生的,毛主席还需要你的爸爸。”
“等我再见到我爸爸的那一天,我一定向他转告你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
“你也一样,你也不要放任自流,得过且过。你看我,我在不停地打毛衣,一件蓝色的毛线衣,但是,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我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正在我的脑子里构思着诗歌呢。”
“真的吗?你真是让我惊异万分!”我对她说,“那么,那是啥样的诗歌呢?”
“这是职业秘密,我的小伙子。”
她用打毛线的针,戳了一个甘薯,剥去皮,趁热咬了一口。
“你晓不晓得,我儿子非常喜欢你呢?他常常在信里向我谈起你来。”
“真的?”
“当然真的,他最讨厌的,是你的一个伙伴,跟你下放在同一个村子里。”
这真叫我哭笑不得,我真庆幸自己刚才灵机一动,冒充了阿罗。
“为啥呢?”我问道,口气中尽可能地装出一种冷静。
“听说那是一个疯狂的家伙。他怀疑我儿子偷藏了一个小皮箱,他每一次去看我儿子时,总要四处转着寻找它。”
“一个装满了书的皮箱?”
“这事我什么都不晓得,”她说道,目光中又充满了疑虑,“有一天,我儿子实在受不了他的行为,他就打了那家伙一拳,然后,他就打了他。听说那家伙的血还流了一身。”
我看破了其中的谎言,差一点对她说,她的儿子本不应该去胡编乱造什么假山歌,而应该去演电影;在电影里,他尽可以把时间花费在虚构这一类愚蠢的场景上。
“以前,我还不晓得我儿子那么会打架,”她继续说道,“我还写信跟他争辩,劝他从今往后绝不要再掺和到这一类危险的情境中去。”
“我的伙伴如果听说你儿子将永远地离开我们,他一定会很沮丧的。”
“为啥?难道他还想复仇吗?”
“不,我可不这么认为。但是,他将再也没有希望见到那个神秘的皮箱了。”
“当然了!这对那个小伙子是多么遗憾的事啊!”
看到她的脚夫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便匆匆地祝我好运,并向我告别。她又坐上了那把背椅,一边打着毛线,一边慢慢地消失在了远处。
我们的朋友小裁缝她外婆的坟墓离那条小小的主干道并不远,它坐落在一个朝南的小角落里,周围是一大片破败的坟,那些坟头全都是圆圆的形状,有几个仅只剩下了或大或小的土包包。也有一些坟维持了较好的状态,坟前还歪歪扭扭地竖立着石头的墓碑,在一团团半枯的野草中间很是显眼。小裁缝正在跪拜的那块墓碑十分简陋,几乎到了破败不堪的悲惨境地:这是一块暗灰色的石头,带有蓝色的纹路,几十年的风吹雨淋,日晒水浸,使它已被侵蚀得看不出了原先的模样,石碑上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和两个日期,记录了一段默默无闻的生命的存在。小裁缝跟阿罗一起,在坟前摆上了一大束他们从附近采来的鲜花:有叶子绿油油、形状像一颗心的紫荆花;有曲线弯弯、造型优美的仙客来;有外号叫“凤凰仙子”的凤仙花;还有一些野生的兰花,十分罕见的、奶白色的花瓣,洁白无瑕,中间有一簇嫩黄色的花蕊。
“你为啥子这样垂头丧气?”小裁缝冲我嚷嚷道。
“我在为巴尔扎克守丧。”我向他们宣布道。
我简单地向他们叙述了一番:我是怎么跟那位伪装成打毛衣女人的女诗人、四眼的母亲见了面的。对老磨工唱的山歌的可耻偷窃也好,向巴尔扎克的永别也好,四眼的不久离去也好,在他们的心灵中引起的震撼,都不像我那么剧烈。但是,我即兴扮演的著名牙医的儿子的角色,反而让他们乐得哈哈大笑,开心的笑声回荡在静悄悄的墓地中。
又一次,看着小裁缝在那里欢笑,我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她很美,是一种跟我在看露天电影时让我动心的美完全不同的美。当她欢笑时,她显得那么的可爱,毫不夸张地说,我恨不得当场就把她娶了过来,尽管我知道她已经是阿罗的女朋友了。在她的笑声中,我似乎闻到了野兰花的味道,它比摆在坟头上的其他花的香味更为浓烈;她的气息热腾腾的,透着一股麝香味。阿罗和我站在那里,而她则跪在她祖先的坟墓前。她磕了好几个头,口中喃喃自语,说了一大串告慰的话。
突然,她朝我们转过头来:
“我们去偷四眼的书,你们看怎么样?”
21.决定偷书
新浪读书
四眼走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四日,他走之前那几天他们村子里发生的事,我们靠着小裁缝这个中介,几乎连一个钟头都不带遗漏地全都追踪到了。全靠她的裁缝行当,她足不出户,便能了解发生在山区里的种种大小事件。她只要对到裁缝铺来的顾客们的闲聊做一番筛选,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有用的消息。来她家的顾客中,不但有男的,还有女的,不但有年老
的,还有年少的,而且来自附近的各个村子。还有什么消息能逃脱小裁缝的耳朵呢?
为了大张旗鼓地庆贺四眼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过程的终结,四眼和他的诗人母亲在他离开的前一天准备了一场节庆。有消息说,他母亲已经买通了他们村的村长,村长已经同意杀一头水牛,以便为全体村民提供一次露天盛宴。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知道该杀哪一头牛、怎么个杀法,因为当时的法令严禁宰杀耕牛,违者严惩。
尽管阿罗跟我是那位幸运儿惟一的两个好朋友,我们俩的名字却不在应邀来宾的名单中。对此我们并不觉得有丝毫的遗憾,相反,却感到很高兴,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就在众人大吃筵席的那一刻,把我们的偷书计划付诸实施,在我们看来,那无疑是我们动手偷走四眼那个皮箱的最佳时刻。
在小裁缝的家里,阿罗从一个小柜子的抽屉中找到了一些钉子,长长的,生了锈,那个小柜子还是小裁缝的母亲往日的陪嫁呢。我们像真正的小偷一样,用钉子做成了一把万能钥匙。前景是那么的令人振奋!我把最长的那枚钉子放在一块石头上磨,直到它在我的手指头中间变得发烫。然后,我把它放在我沾满了泥巴的裤腿上擦,把它擦得锃光瓦亮。当我把它凑到我的眼前,我看到那上面能反映出我自己的眼睛,还有夏末时节那碧透的蓝天。接下来,阿罗要负责下一阶段更微妙的工作:他一只手把钉子按住在石头上,另一只手举起一把铁锤;铁锤在空中画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砸在钉子尖上,把它砸扁,锤子弹起来,重新举得高高,又落下来……
在我们偷书活动的一两天之前,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阿罗把那把万能钥匙给了我。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日子;我蹑手蹑脚地悄悄挨近了四眼的屋子。阿罗在一棵树下放哨。人们能听到村民们在村子中央的一个晒谷场上一边大吃大喝,一边还高呼革命口号,高唱革命歌曲。四眼住的房子的门有两片木头门扇,每扇门都插在两个户枢中,可以转动,一个挖在门槛上,一个则留在门梁上。一把铜锁锁住了一根铁链子,把两扇门关死了。那锁冷冰冰的,还湿漉漉的蒙了一层雾气,我怎么拧钥匙都打不开。我把万能钥匙一会儿往左转,一会儿又往右转,力气用得几乎能把钥匙拧断在锁眼中。于是,我尝试着抬一道门扇,使尽全力想把榫轴从枢洞中抬起来,搬出门槛,但是,我却失败了。我又重新试着拧动万能钥匙,突然,喀哒一声,锁簧松开了。我打开了门,我刚刚走进了屋子,就在原地呆住了。多么可怕的场景啊:四眼的母亲就在屋子里,在我的眼前,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桌子后面,静静地打着毛衣。她朝我微笑着,一言不发。我感到脸上烧得通红,耳朵根子也热得发烫,就像一个腼腆的小伙子第一次去赴风流的幽会。她既没有喊救命,也没有喊抓小偷。我嘟嘟囔囔地憋出了一句话,问她她的儿子在不在。她没有回答我,但是继续冲我微笑着;她那双手继续一刻不停地打着毛衣,长长的手指头瘦骨嶙峋,手上满是暗黑色的斑点和美人痣。手中钢针转动着,转动着,露出了一小段,织了一针,又织了一针,消失了,晃得我两眼发花。我转过身子,从门槛上走出,轻轻地把门在身后带上,锁上了锁,尽管屋子里没有传出任何的声音,我还是扭头就跑,几乎飞腾起来,跑得像是漏网的猎物。而就在这一刻,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我把我的噩梦告诉了阿罗。阿罗的心中其实也跟我一样害怕,尽管他不断地向我重复,说什么新手出马总能成功,我知道,那是他在为自己壮胆。对我的梦,他沉思了良久,并修改了他的行动计划。
22.谋杀了一头牛
新浪读书
四眼和他母亲出发的前一天,即九月三日,日近中午时分,一头垂死的水牛撕心裂肺的叫声从悬崖下的深谷中传来,久久回荡在空中,飘向远方。甚至在小裁缝的家中,都能听到那牛惨烈的叫声。几分钟之后,有孩子跑来告诉我们,四眼他们村的村长把一头水牛推下了一条深谷。
蓄意的谋杀被伪装成了一次偶然的事故;按照杀牛凶手的话来说,那畜生是在羊肠
小道上一个很险要的拐角踩空了一蹄子,于是就牛角朝下地跌入了虚空中;随着一记闷响,就像一块岩石从悬崖上坠落下来,它砸在一片鼓突出来的巨大…岩上,落地后又弹起来,接着再摔在大约十米之下的另一块…岩上。
水牛还没有死。我永远也忘不了它那苦苦呻吟般的嘶叫声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从屋子前的院子里听起来,那水牛的嘶叫声是那么的刺耳,那么的凄惨,但是在这个又闷热又宁静的下午,在这无比宽阔的空荡荡的大山中央,它的回音一阵接一阵地回荡在笔陡的高崖之间,那么清脆,那么嘹亮,很像是一头关在铁笼中的狮子的吼叫。
大约三点钟时,阿罗和我赶到了悲剧的地点。水牛的叫声已经停息。我们在围于悬崖边上的人群中挤开一条路。有人告诉我们,公社革委会下达的命令已到,同意杀死这头牛。在这合法的保护伞底下,四眼和几个农民跟在他们的村长身后,下到了悬崖的脚下,要给水牛的喉咙中补一刀。
等我们赶到时,严格意义上的屠杀已告结束。我们朝深深的谷底,那酷刑的场所,投去远远的一瞥,看到四眼跪在那头毫无生气的大水牛跟前,正把从喉咙的刀口中流出来的鲜血接在一顶用竹叶子编制的宽边笠帽中。
当六个村民嗨哟嗨哟地哼着劳动号子,把死去的水牛抬上陡峭的悬崖时,四眼和他们村的村长却留在谷底,并排坐在一起,在那顶盛满了牛血的竹叶斗笠旁边。
“他们在做啥子呢?”我问一个旁观的农民。
“他们正等着牛血结冻,”他回答我说,“这是一个治胆怯的好药方。假如你想变得勇猛无畏,你就得不等牛血完全冷下来便连泡沫一起把它喝下去。”
生性好奇的阿罗想看个究竟,便叫我跟他一起沿着山路往下走一段,好更近地看看那场景到底如何。时不时地,四眼抬起脑袋,望人群这边瞧一瞧,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们。到最后,村长拔出一把刀,刀刃似乎又长又尖。他用手指头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刀锋,接着便把凝冻的血块切成两部分,一份给四眼,一份给他自己。
我们不知道,四眼的母亲眼下这一刻在什么地方。假如她就在这里,呆在我们旁边,看着她儿子双手捧着血块,把脸埋在上面,像猪似的伸长嘴鼻在拱粪堆,她又会作何感想呢?四眼表现得那么贪婪,喝完了牛血之后,还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吮吸着,把残留在上面的血舔得干干净净。在返回的路上,我注意到他的嘴巴还在继续动着,似乎还在品尝这壮胆药方的滋味。
“幸亏,”阿罗对我说,“小裁缝没有跟我们一起来。”
夜幕降临了。在四眼那个村的一片空旷的晒谷场上,一股股的浓烟从一个火堆中冒了起来,火堆上安放了一口巨大的锅,这锅是那么的大,那么的深,看来,它肯定是这村里的一件传家宝。远远地看去,那场景煞是热闹,颇具田园气息。因为隔得距离太远,我们看不清楚已经切成了块的水牛肉在那口大锅里翻滚着,但是,它的气味,混杂了香料,热辣辣的,稍稍有些粗俗,却让我们禁不住直流口水。村里的人们,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们,团团地围住了灶火。有些人还带来了土豆,扔进大锅的肉汤中,另一些人则带来了木柴和树枝,来给炉火添柴。渐渐地,鸡蛋、玉米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