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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霜冷长河_余秋雨-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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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于是就有了三人聚会。我们戏言,现在文化界争执、批评甚多,哪一位若有野心,真不如把批判自己的文章结集成书,销售行世,转眼就藤葛飘飘了,但现在谁也不敢这么自大。

    反过来,想到这套丛书中的有些被回忆的学者,不知怎么,一生没有遭到太多的非议,回忆文章多为恭敬美言,现在读来就缺少质感,丛书编者到处寻找也找不到〃另类〃话语文本,颇为遗憾。他们活着的时候被时人供奉,几乎不可能挨骂受气,这是他们的福气,但祸福相依,站远了看过去,他们那里不仅没有藤葛,连村干中的水分都蒸发了,光秃秃,干巴巴,多么乏味。

    真为这些学者可惜。我永远尊敬他们,没有任何撕破心中偶像的反叛欲望,只是觉得天地对他们不公,给了他们一个经过太多卫护、太多过滤的环境,他们过早地被〃脱氧〃了。

    幸好,时至今天,不会再有什么卫护和过滤,这种悲剧结束了。

    我们爬山会踩到很多碎石,我们游泳会碰到很多水藻,我们夜行会遇到种种惊吓,我们独坐会听到种种异音。这才是人世的美丽、生活的魅力。真好。

    ——读《学者追忆丛书》



 收藏昨天

    经常有年轻朋友来信询问一些有关人生的大问题,我总是告诉他们,你其实已经有了一位最好的人生导师,那就是你自己。

    这并非搪塞之言。人生的过程虽然会受到社会和时代的很大影响,但贯穿首尾的基本线索总离不开自己的个体生命。个体生命的完整性、连贯性会构成一种巨大的力量,使人生的任何一个小点都指向着整体价值。一个人突然地沮丧绝望、自暴自弃、挺而走险,常常是因为产生了精神上的〃短路〃,如果在那个时候偶然翻检出一张自己童年时代的照片或几页做中学生时写下的日记,细细凝视,慢慢诵读,很可能会心情缓释、眉宇舒展,返回到平静的理性状态。其间的力量,来自生命本身,远远大于旁人的劝解。

    拿起自己十岁时候的照片,不是感叹韶华易逝,青春不再,而长久地逼视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它提醒你,正是你,曾经有过那么强的光亮,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多的可能,而这一切并未全然消逝;它告诉你,你曾经那么纯净,那么轻松,今天让你苦恼不堪的一切本不属于你。这时,你发现,早年自己的眼神发出了指令,要你去找回自己的财宝,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回原处。除了照片,应该还有其它更多的信号,把我们的生命连贯起来。

    为此,真希望世间能有更多的人珍视自己的每一步脚印,勤于记录,乐于重温,敢于自嘲,善于修正,让人生的前前后后能够互相灌溉,互相滋润。其实,中国古代显赫之家一代代修续家谱也是为了前后之间互相灌溉、互相滋润,你看在家谱中呈现出来的那个清晰有序的时间过程是那么有力,使前代为后代而自律,使后代为前代而自强,真可谓生生不息。个人的生命也是一个前后互济的时间过程,如能留诸记忆,定会产生一种回荡激扬的动力循环,让人长久受益。一个人就像一个家族一样,是不是有身份、有信誉、有责任,就看是否能把完整的演变脉络认真留存。

    我们也许已经开始后悔,未能把过去那些珍贵的生活片段保存下来,殊不知,多少年后,我们又会后悔今天。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投身再大的事业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当作一个事业,聆听再好的故事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当作一个故事,我们一定会动手动笔,做一点有意思的事情。不妨把这样的事情称之为〃收藏人生的游戏〃。让今天收藏昨天,让明天收藏今天,在一截一截的收藏中,原先的断片连成了长线,原先的水潭连成了大河,而大河,就不会再有腐臭和干涸的危险。

    绝大多数的人生都是平常的,而平常也正是人生的正统形态。岂能等待自己杰出之后再记载?杰出之所以杰出,是因为罕见,我们把自己连接于罕见,岂不冒险?既然大家都很普通,那么就不要鄙视世俗年月、庸常岁序。不孤注一掷,不赌咒发誓,不祈求奇迹,不想入非非,只是平缓而负责地一天天走下去,走在记忆和向往的双向路途上,这样,平常中也就出现了滋味,出现了境界。珠穆朗玛峰的山顶上寒冷透骨,已经无所谓境界,世上第一等的境界都在平实的山河间。秋风起了,芦苇白了,渔舟远了,炊烟斜了,那里,便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想到起点和终点,我们的日子空灵了又实在了,放松了又紧迫了,看穿了又认真了。外力终究是外力,生命的教师只能是生命本身。那么,就让我们安下心来,由自己引导自己,不再在根本问题上左顾右盼。

    左顾右盼,大漠荒荒,其实自己的脚印能踩出来的只是一条线。不管这条线多么自由弯曲,也就是这么一条。要实实在在地完成这一条线,就必须把一个个脚印连在一起,如果完全舍弃以往的痕迹,那么,谁会在意大地上那些零碎的步履?我在沙漠旅行时曾一次次感叹:只有连贯,而且是某种曲线连贯,才会留下一点美,反之,零碎的脚印,只能是对自己和沙漠的双重糟践。

    我最合适什么?最做不得什么?容易上当的弯路总是出现在何处?最能诱惑我的陷阱大致是什么样的?具备什么样的契机我才能发挥最大的魁力?在何种气氛中我的身心才能全方位地安顿?……这一切,都是生命历程中特别重要的问题,却只能在自己以往的体验中慢慢爬剔。昨天已经过去又没有过去,经过一夜风干,它已成为一个深奥的课堂。这个课堂里没有其他学生,只有你,而你也没有其它更重要的课堂。

    因此,收藏人生,比收藏书籍、古董更加重要。收藏在木屋里,收藏在小河边,在风夕雨夜点起一盏灯,盘点查看一番,第二天风和日丽,那就拿出来晾晾晒晒。

    ——读《人生纪年》



 游戏还是战斗

    居然有一本书叫《游戏的人》,我一见书名便如遇故人。

    作者荷兰人,约翰·赫伊津哈,在我出生前两年出版此书,在我出生前一年英勇牺牲在德国法西斯手下。那时,离法西斯灭亡已经没有几天。

    法西斯分子哪里知道,这是一个从游戏的角度来审视人类的人。

    他临死时,嘴角可曾浮起过微笑?

    但是,连尊敬他的人也不大理解:既然已经把人类的一切活动看作游戏,为什么还会那么英勇?

    这是出于我们对游戏的误解,已经误解了很久,很久。

    是康德和席勒他们引渡了我,然后我再去引渡我的学生。但我知道他太晚了。

    记得十余年前我在写作《中国戏剧文化史述》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受到文化人类学的深刻影响,很自然地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中国戏剧发生学的重建上。这种重建是针对〃劳动产生戏剧〃、〃经济水平决定戏剧〃、〃阶级矛盾造就戏剧冲突〃等等凛然框架而言的,在当时风险很大,连能否出版都成了严重问题,因此只能借助于王国维先生的巫觋学说来艰难行事。因为由巫觋的扮演来说明戏剧起源,倒是有很多文化人类学的文章可做。但越写越感到避不开〃游戏说〃了,中国戏剧为什么比希腊戏剧和印度戏剧晚产生那么久,也可以从游戏说中找到答案。当然我又明白,学术研究不能满足于一个概念的引人,如果仅仅把康德、斯宾塞、席勒有关游戏的论述与中国戏剧史上已有的文字资料连结起来,那只是搭建积木而已,算不上像样的文化行为。因此,我在带着一系列疑问完成那部著作之后,立即打点行装投人对边远地区现存原始演剧方式的长时间考察,考察报告的英文本后来发表在美国夏威夷大学的学报上,不少外国学者正是读了这篇考察报告后前来我国进人这一问题调查的。至此,我对游戏这个美学和人类学的命题掌握了不少感性材料,只是这些材料大多无法作年代论定,对中国戏剧文化史的修改仍无太大的实际补益。

    有一次,我在国内一个研讨会上就游戏学说多讲了几句,报纸上立即出现了一篇批判文章,题为《是游戏还是战斗》,副标题点了我的名,但作者很客气,没说批判,只说是〃商榷〃。至于文章内容,我想一切上了年纪的中国人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当时我还年轻,很想反驳,因为多数读者不可能分辨是非,只知道我成了〃有争议的人〃,这一头衔在当时麻烦甚多。但再一想,我如果反驳,由于缺少共同前提,〃商榷〃十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大概也正是从这件事开始吧,我干脆养成了对一切商榷都不予回应的习惯,省了很多心。只不过有时闲下来无事,嘴里也会嘟哝出一句〃是游戏还是战斗〃,学着哈姆莱特给自己开个玩笑。

    不管是我还是当年的批判者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一位西方学者早就提出,连战斗也可能是一种游戏,一种争夺荣誉的竞赛游戏;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游戏学者是在与法西斯的斗争中英勇牺牲的。读了赫伊津哈的《游戏的人》之后,今后我在嘟哝〃是游戏还是战斗〃时,不会完全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了。

    赫伊津哈把游戏看作是〃先于文化的文化现象〃。他以很大篇幅论述了游戏与典仪的关系,游戏的自愿原则和公平原则——即我们首先从鲁迅那里听到过的〃费厄泼赖〃,只不过他把〃费厄泼赖〃看成是把游戏做下去的基本前提。他又探讨了在十九世纪人类文化创造中游戏意识减少的原因,这使我很感兴趣。更感兴趣的是,赫伊津哈对游戏的前途表现出很大的不安,因此全书提出的问题多于答案。在我看来,正是这种不安,足以引导人们进人具有宗教意义的鸿蒙思考。此书最大的吸引力也在这里。

    ——读《游戏的人》



 现代阐释

    一九九三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傍晚,我和徐城北先生在大连棒极岛的海边游泳。水有些冷了,我们不敢游远,就站在近岸的海水中说话,他突然谈到了正在写的《梅兰芳百年祭》。开始我不太在意,以为那只不过是在他一本本专著后面再增加一本罢了,但听着听着,觉得应该对眼前这位戴着眼镜、不断用泳巾擦着背脊的中年男子这些年来所做的工作另有一番认识了,而且,我也因此对他今后的工作产生了新的建议。

    以后几天,天气转凉,不能下水了,我经常一个人在沙滩上散步。我想,在一个历史悠久而又渴望现代化的国度里,拥抱传统和反叛传统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欲望各自都能找到一系列理由,因此我们周围一再地出现情绪性的对峙:或者把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看成是永恒的瑰宝,主张弘扬和振兴;或者把它们看成是旧时代的遗形,反对沉溺与把玩。后来这种对峙中间又出现了不少中介形态和暧昧形态,琳琅满目,然而遗憾的是,一直难于看到有人去做这样一项艰苦而重要的工作:为古典艺术提供切实的现代阐释。

    当然,我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保存、注释、讲解、评论,而是指从现代意义上的重新大规模地寻找、选择、破解古典,挖掘出埋藏在那里的某个人种曾经有过的美学尊严,而这种美学尊严又恰恰可以塑造未来。这种现代阐释反对无根的创造,却也拒绝国粹派的墨守成规,阐释的主要方式不是疲塌的讲稿,而是惊人的创建,阐述者不是几个个体,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一个炽热的时代。这么说,还是很难用简洁的语言来定义这里所说的现代阐释,我心中想到的范例是十八世纪德国启蒙运动中写《古代艺术史》的温克尔曼、写《拉奥孔》的莱辛这些人。他们沉醉于古希腊艺术,细作考证、悉心研究,从中伸发出震动整个欧洲的现代理解和个人情怀,形成了严格意义上的美学格局并直接呼唤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尔、贝多芬。在他们之前,德国是如此落后,在他们之后,德国文明光耀百世;而他们所做的,正是为古典艺术提供现代阐释。

    另一个例证是日本的川端康成。他一九六八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在斯德哥尔摩发表的获奖演讲,竟然是慢悠悠地讲了公元九世纪至十二世纪的几位日本诗僧。这个演讲当时连翻译都很困难,听众也颇感陌生,但川端康成的感觉基点是现代国际,因此人们还是找到了接受这种陌生的台阶和扶手。终于,从这个奇特的演讲,国际文学界从根子上了解了日本和川端康成。

    相比之下,对传统文化和古典艺术,无论是作一般意义上的批判或颂扬,还是作就事论事的考证和研究,或者作大而无当的空论和概括,都是一些外围工作,而在主体工程开始前的外围工作,大多是一种没有坐标的零散行为。参与者都会把自己的行为夸张成至关重要,其实呢,肯定谁也不会重要,因为主体工程根本还没有起来。

    现代阐释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远距离贴近,是现代人对古典艺术家提供一种诚恳的理解,一种严格的取舍,一种小心翼翼的艰难谈判,一种高屋建瓴的文化判断,结果使古典艺术有可能真正楔入现代,也使现代有可能不再晃荡,而是从那些经得住时间冲刷的远年风姿中,领悟自身的渊源和未来。

    我与城北兄年岁相仿。那天在海边,我们都说,海是真好,可惜我们已经不再有年轻时的体力和豪情,游不到山那边了,但既然已经辛辛苦苦地走到了海边,那就跳下去游一阵吧。

    人到中年,越来越明白的不是自己想做什么,而是自己已经不能做什么。但是,我们也可以把自己想做又没有能力做的事情告诉别人,看看有谁能做。依我看,在中国,那么久远的传统要获得现代生命,不能依靠学术讨论,而要等待作品。我国在学术讨论上的习惯、功力、怪圈,以及人们对学术讨论的成见,使得一切重要事情都要以避免讨论开头,而都会以一些切实的成果了结。什么时候,能让我们看到几部包含着中国文化的真正精髓,而又能深深感动世界上其它文化族群的佳作呢?我想现代阐释,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读《梅兰芳百年祭》



 倾听祖先

    〃倾听我们祖先的脚步声〃,我很偶然地从俞大纲先生生前写的一篇文章中读到这句漂亮的话,不禁怦然心动。这句话,是俞先生从美国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那儿听来的,时间是一九七四年九月,地点是台北国父纪念馆,担任翻译的是葛兰姆的学生、当时还只有二十余岁的年轻小伙子林怀民。我看到了那张照片,年逾八旬的葛兰姆老太太一身银袍,气度不凡,像一位圣洁的希腊祭司,林怀民则白衣玄裤,一副纯中国打扮,恭敬地站在边上。

    其实林怀民早就领悟了,他已在此前成立了一个现代舞蹈团叫云门舞集,〃云门〃是记载中黄帝时代的舞蹈,什么样子早已杏无线索,但这两个字实在是既缥缈又庄严,把我们先民达到过的艺术境界渲染到了极致。林怀民用了它,这两个字也就成了一种艺术宣言,从此,一群黑发黄肤的现代舞者祈祷般地抬起头来,在森远的云天中寻找祖先的脚步声了。

    云门在艺术上特别令人振奋之处是大踏步跨过层层叠叠的传统程式,用最质朴、最强烈的现代方式交付给祖先真切的形体和灵魂。这是一次艺术上的〃渡海〃,彼岸就是贯通古今的真人。云门拒绝对祖先的外层摹仿,相信只有舞者活生生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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