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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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你从不在下午喝啤酒么?”
“太冷了。”
“我们也可以喝些暖和的东西。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他说着已经握着自行车的龙头转了个方向。于是她也就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现在她走在他的身后了,于是可以放心地打量他几眼。他穿着身特别旧的衣服,纹理像是穿松了的皮肤,却不失整洁。她从他光泽黯淡的胡渣和略显混浊的眼睛判断,他确实足足有四十岁。可是他等交通灯时,一条穿着细灯芯绒裤子的腿斜支在街沿,双手脱把,插在口袋里,又有少年神气。她注意到他穿了双球鞋,后跟磨损得厉害,却也被刷得透白。大部分他这个年纪的人都不穿球鞋了,因此她觉得还不多。与之相比,她套着件半新的大衣,是一个月前刚到这儿时买的,买大了一号,此刻显得过分隆重。幸好她脚上穿着双雨天才会穿的旧皮鞋。
“你住得很远么?”这是她第一次发问。
“还行,骑车过来25分钟。”他扭头说。
“哦,哦。”她想了想口袋里那张从旅游办公室拿来的观光地图。现在她已经可以不看地图从宿舍走去百货商店,超市,书店,她偶尔还自个儿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但是走到过河边她就不再往前了,她从未想过要过河,风总是那么大,把桥上的人吹得东倒西歪,河那边又有什么呢,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兴致勃勃的人了。
“你介意陪我去宠物商店么,要稍微绕些路,不过也还行。”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反正也没有其他着急的事情,我也想随便走走。”她急忙说。
“你冷么?”他自言自语地说,“真他妈的冷啊。”
“等这片乌云过去了,没准能出会儿太阳。”
“没错。”
“你养了什么动物?猫?”她好奇地问。
“两条金鱼。上个星期死了一条,只剩下一条了。”
“两条?”
“我也想养些别的,你给我出出主意?”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其实只有她在走,他还是骑在自行车上,透过薄薄的裤子能辨别出骨骼的形状。然后他在一间绿色门面前停下来,看起来他已经事先与老板打好了招呼,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把一条装在塑料袋里的鱼直接挂在了他的车把上。是她小时候在池塘里常见的那种,几块钱就能买到。他们站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店里的年轻人向他交代换水的事宜,接着又从里面拿出一小袋鱼食来。他始终在自行车上,没有下来。
她在旁边无所事事,趁着他们交谈的间隙,观察着橱窗里的两条变色龙,玻璃箱被各种颜色浓烈的植物修饰得很美,而它们趴在那儿长久的一动不动。
他们去了间叫做剧院的酒吧,时间还早,一个女服务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埋头发短信。他跨下自行车来,弯腰把车锁在一旁的栏杆上。女服务生大声招呼他换个不会挡道的位置。他友善地点点头,环顾四周,用一种并不协调的姿势把车换了个位置。然后他直起身来,推开酒吧的门径直往里走去。
她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他的两块膝盖不能伸直,腰背却僵直着无法前后左右自由摆动,这让他走起路来罗圈着腿,重心严重下压,像是被恶意摔坏又再接起来的木偶。他的大腿和臀部因为肌肉萎缩而空落落地支在裤子里,尽管如此,却走得非常利索,大概是早就接受了身体的这一部分,她不得不快步跟上。
酒吧里没有什么人,中间的桌椅都叠在一起,而角落里坐着几桌从下午就开始谈情说爱的中年人。她看不清他们在阴影里的脸,男人伸着两条腿,或者把手搭在肚子上,女人的头发上喷了太多发胶,僵硬地东倒西歪。这儿暧昧的气氛让她局促不安,而且她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匆匆扫过那双残疾的腿之后,便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她不由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现在她隔着他远远的,中间可以再站下两个人。
“你想要喝什么?这儿也有暖和的饮料,热巧克力?”他问她。
“唔。”她犹豫地盯着黑板上潦草的字迹。“你呢?”
“我要了一杯黑啤,你得尝尝,没什么比得上这儿的黑啤。”他说。她觉得他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而吧台后面挽着衬衫袖子的酒保只是抬抬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费力气从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目光迅速而无情地从她脸上扫过。
“跟你一样吧,黑啤。”她朝酒保笑笑,竟然有些讨好。
“你想坐在哪儿?”他问。
“外面。”
“你确定么,这会儿风可真他妈的大。”
“可是一会儿或许就会出太阳,况且我想抽根烟。”她说着,两杯装得满满的浮动着金色泡沫的啤酒被推到他们跟前。她端起杯子来快步往外走,但是酒装得太满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先喝了一口。
“已经有十三年了。”他拉着把椅子在她斜对面坐下。
“什么?”
“先是膝盖的问题,后来脊椎也不好了。我做过各种手术,半年前刚刚做过一次,所以我现在又能骑自行车了。这对我的人生来说可是向前迈了一大步,一大步。”他说话间身体前倾,两只手在膝盖上交叠在一起。
“嗯。”她点点头。刚才那位抽烟的女服务生已经不见了。
“他们建议我去印度,说那儿对我的康复会有好处。就是瑜伽灵修那套装逼玩意儿。你可千万别信这把戏,骗孙子呢。”
“或许会得到心灵的平静?”
“平静?你怎么能在印度这种鬼地方得到他妈的平静呢。”他大笑着说,身上之前流露出的年轻人的神气现在转变为愤怒与讥讽,“到处都是垃圾和粪便。他们在庙里养老鼠,你能想象么?”
他开始栩栩如生地描述他在印度的见闻,说到兴致盎然处,几乎每句句子里都夹带着粗话。而她近距离地看着他,他现在看起来又老了些,一定不止四十岁了。鼻翼两旁的皮肤干燥蜕皮,牙齿上有无法去除的烟渍与咖啡垢,在说话的间歇,眼神间偶会流露出些狡猾与轻佻。她的身体往后靠了靠,她无法相信浸溺在苦难里的人,她在寻求陌生感,可是他对她来说有些过分陌生了。
“说说你吧。你在这儿教什么?”他突然中断了叙述。
“古典文学。”她笼统地说,点了根烟。显然并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酷。”他仿佛也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却把椅子又往她这边拉了拉。现在他们挨得更近了些,他变形的膝盖几乎要碰到她的。而她能够感觉到他的眼神心不在焉地停留在她身上的一些部位。她不由并拢膝盖,把皱了的裙子拉拉平整,拿着烟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掐灭了烟头。
现在她觉得更冷了,而且乌云迟迟没有散去,皮鞋里脚趾都冻僵了。她心里寻思着如何结束这场对话,然后她还来得及去超市买些吃的,她从来不觉得啤酒有什么好喝的,太冷了,只想喝碗热腾腾的汤面。于是她抬头看看他,琢磨着说些什么。我还约了其他朋友?不行,太假惺惺了,如果她还有其他朋友,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儿,面前放着杯味道发酸的啤酒,不断往下淌水。
他们之间难得出现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突然转头看了眼烟缸,从咖啡渣里把那枚她刚刚掐灭的烟头挑了出来。抖抖索索地把烟嘴放进嘴里,用干裂的嘴唇轻轻咬住,然后背对着风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头,轻轻吸了一口。
她吃惊极了,不能相信地听着烟丝燃烧起来的声响。而且她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只好别过脸去看着其他地方。
“你可以抽这个。”过了一会儿,她把烟盒推到他的跟前。
“不,不。我已经不抽烟了。”他又把烟盒推回来,“一口就好。”
“这烟是在机场买的,很便宜。”她说完就有些后悔,补充说,“不过是薄荷口味的,还带些奇怪的草药味,很淡。男人大概不会喜欢。”
“这儿的烟太他妈的贵了,我过去抽绿牌子的烟叶,现在都戒了。”他说着眯缝着眼睛满足地抽了一大口。现在她简直能闻见海绵头烧着的味道了。
“太冷了。”她看着那枚被烧焦的烟头,终于说,“我得走了。”
“你不想再喝一杯了么?”他有些为难。她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里面还剩着一大半。刚刚的酒钱是他付的。现在可好了,她觉得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负疚感,而负疚感促使她表现得更铁石心肠些。
“太冷了。”她重复了一遍,低下头。
“我月末就要去徒步了。”他突然说出一个地方的名字,她没有听清,却也没有再问一遍。“是依山傍水的环海公路。”
“得花多久?”
“平常人的话两个星期就够了,但我可能得花上一个月,或者四十天。”他问,
“他们说这对我的身体好,你说呢?”
“没错。”她心不在焉地说。
“你待会儿做什么呢,天还没有黑呢。”他又问。
“我去买些吃的,或许再买瓶酒。朋友在等着我一起做饭,今晚我们有个派对。”
“酷。”他耸耸肩膀。
“嗯。”她点点头。
现在她又独自走在学校的那条路上了,时间真的还早,连板球队的训练都还没有结束。她手里拎着从超市里买来的食物,小包装的蔬菜已经洗好了,鱼也是腌制过的,只要拆开包装加热一下就行。她还难得买了瓶酒,她家里连个开瓶器都没有。这儿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城市,她想着如果待会儿再遇上他,至少她的手里真的拎着瓶酒。
这会儿她走累了,便在草坪间的长凳上坐一会儿,抽根烟。穿着白球衫的板球队员们在草坪上奔跑,呼喊声却被风隔得很远。球不时把海鸥们惊得飞起来,然后它们在天空里胡乱绕个圈,又停歇到草坪的另一端。
有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朝她走过来,轻轻地坐在长凳的另一端。他没有与她打招呼,也没有发出声响。大部分的人在这个时间都急忙回家去了,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但是夜晚在他们周围暗了下来,草坪变成灰绿色,有几个年轻人脱去了沾了泥水的球衫,露出苍灰色的皮肤。她能感觉到身边的这个男人用一根手指叩击着长凳,噔噔,噔噔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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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60 山西,山西
t xt ~小 说天;堂
作者柴静
海子有句诗,深得我心:“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出生在一九七六年的山西。小孩儿上学,最怕迟到,窗纸稍有点青,就哭着起了床。奶奶拉着手把我送一程,穿过枣树、石榴和大槐树,绕过大狗,我穿着奶黄色棉猴,像胖胖一粒花生米,站在乌黑的门洞里,等学校开门。
怕黑,死盯着一天碎星星,一直到瓷青的天里透着淡粉,大家才来。我打开书,念“神——笔——马——良”,一头栽在课桌上睡着,日日如此。
山西姑娘没见过小溪青山之类,基本上处处灰头土脸,但凡有一点诗意,全从天上来。中学时喜欢的男生路过我身边,下了自行车推着走,说几句话。分别之后心里蓬勃得静不下来,要去操场上跑几圈,喘着气找个地儿坐下,天蓝得不知所终,头顶肥大松软的白云,过好久笨重地翻一个身。
苦闷时也只有盯着天看,晚霞奇诡变化,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阵雨来得快,乌黑的云团滚动奔跑,剩了天边一粒金星没来得及遮,一小粒明光闪烁,突然一下就灭了。折身跑时,雨在后边追,卷着痛痛快快的土腥气扑过来。
二〇〇六年我回山西采访,在孝义县城一下车就喉头一紧。老郝说:“哎,像是小时候在教室里生煤炉子被呛的那一下。”
是,都是硫化氢。
天像个烧了很长时间的锅一样盖在城市上空。一眼望去,不是灰,也不是黑,是焦黄色。去了农村,村口一间小学,一群小孩子,正在剪小星星往窗户上贴。有个圆脸大眼的小姑娘,不怕生人,搬个小板凳坐我对面,不说话先笑。
我问她:“你见过星星吗?”
她说:“没有。”
“见过白云吗?”
“没有。”
“蓝天呢?”
她想了好久,说:“见过一点点儿蓝的。”
“空气是什么味道?”
“臭的。”她用手扇扇鼻子。
六岁的王惠琴闻到的是焦油的气味,不过更危险的是她闻不到的无味气体,那是一种叫苯并芘的强致癌物,超标九倍。离她的教室五十米的山坡上,是一个年产六十万吨的焦化厂,对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两个化工厂,她从教室走回家的路上还要经过一个洗煤厂。不过,即使这么近,也看不清这些巨大的厂房,因为这里的能见度不到十米。
村里各条路上全是煤渣,路边庄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寸草不生。在只有焦黑的世界上,她的红棉袄是唯一的亮色。
我们刚进市区,干部们就知道了。看见我们咳嗽,略有尴尬,也咳了两声,说酒店里坐吧。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往外看天色不显得那么扎眼,坐在里头,味儿还是一样大。大家左脚搓右脚,找不出个寒暄的话。
干部拿出钱,绿莹莹一厚叠美金:“辛苦了。”
我跟老郝推的时候对看一眼,她冲我挤眉弄眼,我知道这坏蛋的意思,“山西人现在都送美金啦,洋气。” 后来知道,之前不少记者是拿污染报道要挟他们,给了钱就走成了个模式。
跟我们一块去的是省环保局的巡视员,老郝叫人家“老头儿”,这是她认为一个人还算可爱时的叫法。她低声问老头儿:“他们不觉得呛啊?”老头儿呵呵一笑:“说个笑话,前两年这城市的市长到深圳出差,一下飞机晕倒了,怎么救都不醒。还是秘书了解情况,召来一辆汽车,冲着市长的脸排了一通尾气,市长悠悠醒了,说:‘唉,深圳的空气不够硬啊。’”
市政府的人一边听着,干笑。
市长把我们领到会议室,习惯性地说:“向各位汇报。”从历史说到发展,最重要的是谈环保工作的进展。老郝凑着我耳朵说:“他们肺真好,这空气,还一根烟连着一根的。”
我在桌下踢她一脚。
讲了好久,市长说:“经过努力,我们去年的二级天数已经达到了一百天。”
有人呵呵笑,是老头儿:“还当成绩说呢?”
市长咧开嘴无声地扯了下,继续说。
我家在晋南襄汾,八岁前住在家族老房子里,清代的大四合院,砖墙极高,朱红剥落的梢门口有只青蓝石鼓,是我的专座,磨得溜光水滑。奶奶要是出门了,我就坐在那儿,背靠着凉津津的小石头狮子,等她回来。
一进门是个照壁,原来是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土改的时候被石灰胡乱涂掉了,小孩儿拿烧黑的树枝在上头划字,“打倒柴小静”。
这小孩儿是租户的孩子,敢掏小燕子,捅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