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隔着栅栏的爱情-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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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原来不是,可现在是了。我觉得你是一个无能的男人。”
张建国说:“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夕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开门,再一次踏入了褐海寒风凛冽的冬天。可她毫不畏惧,她不敢回家,又无处可去,茫然无助的时候,她依稀记得光强说过他们住在剧团招待所。这个夜晚,全世界她唯一想见到的人就是光强。她徒步走去,一直到双脚被冻僵,失去知觉。等她来到剧团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积雪的大道上泛着白光。二十年前的剧团招待所还是一排东北地区常见的红砖平房。黑黝黝的像一条伏踞在夜晚里的长蛇,夕不知道光强住在哪一间屋子里,她又不敢出声,就在一扇窗子前站住,试探性地敲敲,小声地叫着光强的名字,可是并没有人回应。她蜷着身子,靠在了一扇门前,抬眼看着天上的散发着寒意的星星,自怜地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想,也许自己会被冻死在这里吧。
她就这样呜咽起来,先是小声的抽泣,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肆无忌惮地号啕起来,她的眼前湿漉漉的,除了模糊的水汽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手被另外一只手拉住,凭知觉,它是如此温暖安全,她一下就停止了哭泣,顺势躲进那个人的怀抱。他把她带进了屋子。把灯拧开,拿来了一条被子给哆嗦不停的夕披上,又用热水投了一条毛巾来给她擦脸,做完这一切,他开始怒气冲冲地审问她。
他说:“你怎么又来闹?”
他发脾气也是好看的。夕想,她淡定地看他,内心充盈着甜蜜。
他说:“喂喂喂,你说话,你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你还想怎么样?”
夕忍不住对他说:“光强,你刚才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说:“你在外面像杀猪了似的叫唤,除非我死了,要不喘口气的都要给你叫起来,你没看见招待所里所有男人都夜猫子一样把脑袋探出来看你吗?”
夕说:“我怎么没看见?”
他说:“行了行了行了。我可不想和你废话。”
夕说:“你干什么和我发脾气?”
他说:“我……”
夕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张建国!你可真小气!”
他说:“他是你对象,你不找他却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夕说:“我们已经吹了。”
他瞪大了眼睛:“吹了?”
夕说:“对,就在刚才。”
他说:“这也太离谱了!”
夕说:“你怎么总爱说离谱离谱的?”
他说:“口头禅。”
夕说:“我一定要像狐狸精一样缠住你!”
他说:“我看你好像有神经病!”
光强边说边到柜子里取了另外一套被子,向外走去。
夕上去扯住被子质问:“你要到哪儿去?”
他说:“我去隔壁借宿啊!”
夕说:“我不要你走,我要你陪我说话,一直到天亮。”
他说:“我看你疯得不轻。”
光强那天晚上到底没有走成,但也没发生什么事,他强打着精神哈欠连天,听夕絮絮叨叨地痛说革命家史,她说现在是自由恋爱,可父母死心眼,偏要给介绍对象,相了一个又一个,能吹的都吹了,到了这个张建国,实在是应付不过去了,就口头上应着,谁知道这傻小子还当了真,没辙,真是没辙。夕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说着,像说书一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或者一连串的笑声,甚至站起来披着被子手舞足蹈,就是这样,疯掉了一般。
光强皱着眉头:“我怎么撞上了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倒霉!”
夕说幸亏遇见了光强,她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了。夕过去扯住光强的领子:“我们私奔吧。”
第三部分纪实与虚构(3)
那时候,这个女人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她说:“我们私奔吧。”她怕他听不懂或者听不到似的一遍遍地重复着,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挥之不去的飘动。光强把这个可怜的女孩抱在怀里,用手指戳着她的脸颊说:“你怎么天真得像个童话里的小公主?”
夕得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怀抱,她觉得他不再遥远了,终于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她说:“光强,不要离开我。”
光强说:“睡吧,天亮我们就私奔。”
很快,夕就睡着了。
他把她放在床上,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一种疲惫的美感。他坐在一米开外的椅子上,有一刻,他真的是蠢蠢欲动,他欣赏着,咂摸着,觉得夕像个睡美人,特别是被撕扯坏的领口裸露出来的一小块洁白的皮肤,又增强了这种充满诱惑意味的美感。
可他终究抑制住了自己。
他想起了张建国扭曲痛苦的脸。
他想其实这是一个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女人。只是偶尔遇上了,谁都不会为了彼此停留,天亮的时候,都将重新上路,根本没有必要为对方停留。至于私奔,听上去更像是一个童话。不,那就是一个童话,夕不是公主,他也更不可能是王子。所以一切皆是笑谈。他抽了一支烟,按捺住自己的欲念,他走过去,俯下身体,在夕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像一片雪花,即刻融化,潮湿的,带一点香烟的味道。随后,他穿好了衣服,写了一张字条之后,走出房间,很轻很轻的关门,没有一点的动静,夕的睡眠一点也没有被打扰。
夕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她环视着房间,空荡荡的,玻璃窗上有好看的窗花,她屏气凝息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窗花,看不出脑子里在想什么。那张字条如果不出她的意料,写的是“再见”之类的话,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却是地址:蘅城市红旗街363号。有机会去的话可找我。
夕的尖叫撕碎了那个早晨的安宁。几乎所有住在市剧院招待所的男人都被夕所惊醒,他们胆战心惊地听着这怕人的叫声,一直到确认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的悲痛欲绝之后,才都哈哈大笑起来。
夕真是疯了,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她疯了,像一个幽魂一样四处飘动。几个剧团的小青年嘻嘻哈哈地跟在夕的身后,不怀好意。夕的女伴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着屁股后面这群人,他们却嘻皮笑脸,软硬不吃。
女伴说:“夕,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让一大帮臭男人跟在屁股后面看笑话!”
夕目光呆滞、神情涣散,像是走了魂魄。
游荡了整整一个上午,夕终于是乏了,走不动了,绕了大半个褐海,又回到剧院的门口,夕毫无顾忌地坐在了台阶上,萎缩着,像一枚黄豆芽,弓着脆弱伤感的背。她长久的沉默终于化成了如诉如泣的泪水,涓涓流出。
有些人注定是要相遇的,注定是要相互缠绕牵绊在一起,不能幸免。
女伴算是看透了夕:“起来!你给我起来!”
夕说:“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等他。”
女伴说:“又是为了那个小白脸?!你值得吗?你这么折腾,还怎么去见张建国啊?他呢?他哪去了?叫他来擂你两巴掌你就清醒了!你就是欠揍!”
夕说:“说好了下午在剧院门口见的。”
夕说完又摇了摇头,她还是不相信光强是她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她不相信,她之所以执拗地相信这一点缘自于光强留下来的那张字条,那就是线索,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爱,她就会抵达,就会再见到他。夕拢拢散乱的头发,把遮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若无其事地对女伴说:“带我去你那睡觉好吗?我累了。”
女伴说:“答应我,再也别折腾了。”
夕把掌心摊开,手里捏着一张字条,汗津津的,她又看了一眼。似是心不在焉地说:“光强已经不在褐海了,他走了。”
夕说话的时候,眼光是望着远方的,里面涌动着无边无际的憧憬,一个少女纯洁的爱纤毫毕现。
夕在女伴的家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她瘫痪一般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床单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皂味道,斜着望出去,窗外逼仄的天空一片浓重的黄色,半透明的。黑色的硬朗的杨树枝条横在窗口,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站在上面,侧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夕。
厨房里,女伴的母亲在炒菜,青瓜的香味漫溢出来。夕真的觉得饿了,饿得有点头昏眼花,如果再不吃点东西,她真的就会萎缩而死。强撑着身体去卫生间洗了脸,镜子里的那张脸让夕感觉陌生,有点苍白、浮肿。
女伴的家人真是通情达理,他们并不提夕的痛处,只关照着多吃点菜。夕自己也在反思,觉得自己过分。她这样已经是很疯很疯的了,恐怕在剧团谋得的小职务也会被撤下来吧。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没有必要再去反复思考了。吃完饭之后,女伴神秘兮兮地把夕拉进她的房间,一本正经地质问:“你和那个小白脸子那个了吗?”
夕说:“什么小白脸子?什么那个那个啊?”
女伴说:“你别装蒜了。外面已经传得风言风语了!我今天去单位上班,听他们讲,单位头头正在合计着怎么处理你呢?”
“处理我?”
“昨天晚上,你和那个小白脸子不是在剧院招待所里……”
“鬼话连篇。”
女伴还在死缠烂打,企图从夕的嘴巴里得知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细枝末节的,夕越是不肯讲,她的兴趣就越大,她甚至把夕死死地按在床上,气焰嚣张地说:“你要是不肯讲,今天就别想起来了。”
夕说:“没什么好讲的了。”
女伴说:“连我你还信不过吗?我不会像个八婆一样四处乱讲的。”
夕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女伴说:“反正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屋子里能有什么好事?”
摩托车的突突声就是这时候从远处传来的,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消失在窗外,夕和女伴都爬过床,探着身子,趴在窗户上,她们俩看见一个很高的男人把摩托车停在了门口,脑袋上戴着一个蓝色的头盔,摘下来后,是一张黑黝黝的面孔,额上绷着一块纱布。夕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他怎么会找到这来?”
女伴还不太熟悉张建国,她说:“这人是谁啊?挺好看的。”
夕很陌生地看了一眼女伴:“张建国。他肯定是来找我的。”
并非只是张建国自己,还有夕的父亲,当他和张建国一起站在夕面前时,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父亲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尽管装出从容镇定的神态,可是他哀伤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一切。他一定是太伤心了。
女伴家的老式座钟哐当哐当地敲了六下后,伏在钟下睡觉的黑猫叫了一声蹿出来,嚓嚓嚓地顺着微敞的门缝一溜烟地跑出去,一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夕追到了门边,声嘶力竭地唤,它也不肯回。
父亲说:“回家吧。”
夕低眉顺眼,此刻倒像个乖巧女子。她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衣服,是女伴的衣服,小且紧身的碎花棉袄,东北小媳妇常穿的那种,天性里有喜庆的味道,又加了一条白狐尾巴般的毛茸茸的围巾,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夜幕笔直地低垂在门前,漆漆无光,远一点的地方才有斑驳的光亮,若有若无的隐约。夕挺直身体,绝尘而去。
夕没有回头,父亲紧追了出来,并不叫喊她,只是尾随。步伐有些蹀躞。张建国走到门口的时候,夕的女伴扯住了他的袖子,飞快地说了一句话,张建国便站在了门口,金灿灿的暖色的光从门敞开的仄仄的空间里流出来,淌了一地,将张建国照得浑身通亮。他的目光被屋子里那个左奔右突的少女的阴影所牵引,游移不定。当她喜眉笑眼地站在他面前时,手上多了几件夕的衣服。张建国俯下脸去看,有被他抓烂的那件。他毕恭毕敬地说:“谢谢。”折身走向了他蓝色的雅马哈。站在门口的她怔怔地看着融进夜色里恍惚的人影,浮想联翩。
冬天眼看着就剩下尾巴了。
第三部分纪实与虚构(4)
夕坚持婚礼在褐海唯一的一所教堂举办。除此之外,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她像一个闺中怨妇一样深锁春光,整日倦容满面。偶尔出门,亦是神情委顿,她不再像一只麻雀四处乱飞,不再像知了一样聒噪不息。经常是安静得像水一样,散发着潮湿的味道。
张建国有时会来看夕,守在客厅角落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夕的父母说着话,看不出厌倦,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小小的十四英寸电视机,心无旁骛。有时会带夕去褐海唯一的一家电影院,也或者是百货大楼。夕真的安静下来,像个平常女子,甘愿张建国牵自己的手。
春天就这样恍恍然来了。
瓦檐上积了一冬的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街面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在暖和的阳光下,不再袖着手,走来走去,一脸喜庆。一些女人把冬天的棉花摊开来,放在箩筐里晒着太阳,一冬的霉味就这样慢慢被驱逐掉了。
夕觉得自己像一只茧,囚禁束缚了三生五世,需要喘口气了。每天中午,她都撑起窗子,脸伏在双手里,向深不可测的天空望去。天越来越蓝了,她对许久未见的女伴说,透明的蓝,像玻璃一样,真怕有一天,谁敲碎了它,那样的话天就会坍塌。夕说着说着就惶恐起来,把自己从窗口移开,坐回床上,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天塌下来,谁会给我顶着呢?
女伴说:“你的天怎么会塌下来?一切都好端端的。你是活在蜜罐里,糖吃多了,腻了。”
夕说:“你来做我的伴娘吧。”
女伴在犹豫,脸色并不好看,她坐在夕的身边,目光却游移开,一改往日的热烈,稍显落寞。夕挽起她的胳膊,来回摇荡地央求,像个任性的孩子。
她说:“我要把你打扮得比我还漂亮。”
说这话时,夕和女伴都离开了剧团。
——夕是因为去年冬天那一夜的吵闹,剧团的女人都在背后指戳着她的放荡。而女伴则因为表演能力糟糕到无药可救在剧团里除了郁闷之外一无是处而主动申请调离了剧团——也许和夕的离开不无关系。女伴面无血色地出现在剧团门口的那个早晨,雪花在浊暗的天光下涌动,悲伤地旋转着落下。冰冷的视线里,从笔直的多灵大街的尽头卷起一阵风,她看见张建国背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医药箱走来。她注意到医药箱上有刺目的红十字,像一个十字架,钉住了耶稣,触目惊心。许多年后,她成为了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对一名叫迟岛屿的大学生讲:“通向上帝的道路,是受苦道路,而且不可能有别的道路……虔诚就意味着十字架,意味着悲哀,意味着肉体的受苦和死亡。”此刻,她还年轻,还在患得患失的憧憬中纠缠着自己,不能罢手。她把自己藏在剧院门口的一根宽大的廊柱后面,一直到脚步声消失,才敢把头探出来,悄悄的,像是窥视不能相见的情人,她努力地按捺住自己蓬蓬勃勃像春天草长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