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隔着栅栏的爱情-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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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苍白少年,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死去。
人生不过忽然而已,有时候,觉得选择死亡实非懦弱,而是生者对暧昧的世界发起的最后冲击,我不肯居于你的股掌之间,连边缘都不肯,索性纵身跳入漆漆无光的虚无。
头也开始疼,我开始在屋子里踱步,浩浩荡荡的风穿进来,楼下的落地钟敲了十二下后戛然而止。我光着脚下楼去找扑热息痛,翻遍了所有抽屉,却一无所获。我习惯性地大呼小叫:“曼娜,来帮我找药!”回应我的是一片又一片苍茫的沉默。在这布满暗涌的深夜里,我一个人,守着这么一所大房子,悲伤地哭了。我一直是一个有着悲伤回忆的人。
回想起来,从我搬进这所大房子开始,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由曼娜来打点,俨然成了我的家庭女佣。可是,现在曼娜再也不可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眼前了,因为白天的时候,她被带走了。因为她的胡说八道,她说她得了SRAS。就有一辆120吱嘎吱嘎地开来了,把她带走了。对她的口无遮拦,我早就做过预测,早晚有一天,她会因此吃苦头。她却对我的话总是表现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
不过,还是有个大问号打在了我的脑袋里,飘来飘去:曼娜真的去蘅城了吗?她真得了SRAS了吗?
如果上述一切成立的话,那么我现在持续的发烧是不是另有原因,并非一般性的感冒,而是让人不寒而栗的SRAS。
我想,只要天一亮,我就应该赶到市隔离中心,去见曼娜,去验证这件事情的虚实。
对了,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为什么童童不肯见我?
究竟是为什么?
第四部分向绝望挺进(1)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无聊到开始找出纸来在上面胡乱涂抹,反反复复写着四个字:寿终正寝。这时,电话打过来了,我又看了看钟,已经是凌晨的光景了。
“你好,是岛屿吗?”
声音小小的,细若游丝,夹杂着些微胆怯的语气,我一下就听出童童的声音,我张了张嘴巴吐出一句话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觉?”
迫不及待。
本来我是想要对她发脾气的,可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即濒临全线崩溃的边缘。
“你不也是没睡吗?”
我提了一口气,准备发脾气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没”
“还没?白天你没看见我吗?你看见了还躲闪,你知道我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在蘅城,我怎么也联系不上你,你就那么狠,电话也不给我打一个。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想你。”
“想我了?想我了怎么到现在才给我打电话?想我了怎么会和伊诺在一起?想我了,你肯定把我忘到‘海旺角’去了!”
“岛屿……我……”
我越说越激动,眼泪都流了出来。凌晨三点一刻的胡言乱语,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边对电话另一端的童童大发雷霆,一边把面前的曼娜的玩具娃娃摔得噼啪作响。这个硕大的玩具娃娃在被无情虐待的同时,会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咯吱咯吱。我在心里骂着:“贱货!”可是,一不留神,这两个字就跳了出去,被我清晰有力地喊出:“贱——货——”
童童立即哭了,并且挂断了电话。
我再把电话打回去,却被告知是电话亭。
之后,我的头更加剧烈地疼,仿佛要裂开一样。
去冰箱里找水喝,没找到,倒是有几瓶青岛啤酒,一股脑儿全拿出来,依次摆在眼前,一个一个干掉。把它们喝光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瘫痪了,一步都走不动了,原地卧倒,酣然睡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的黄昏了。头依旧恍惚的疼,但还是拼命挣扎起来,洗了一把脸,看时间。然后独自一人走出房门。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走着走着,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来澹川时也曾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城市腹中穿梭,像条没有方向的鱼,盲目,焦灼。
后来,忽然想起也许该去看看曼娜。
事先,我根本就没意识到会见到曼娜。躲藏在烈士英雄纪念碑下面的女人竟然是她!她也许是太累了,靠在了落满了鸽屎的台阶上睡去了。我站到她面前,俯下身去,轻声问她:“曼娜?”她恍惚一般睁开了眼睛,沉重的飞鸟声从我们身后划过,羽毛哗啦啦落下来,我是笑着的,眼睛眯起来,因为见到了曼娜,我不再觉得是一个孤独的小岛。她就叫了起来,尖叫。蓬头垢面地看着我,那些在地上啄食的鸽子被她的叫声吓得全都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笔直着朝我倒来。接住她的那一刻,感觉到潮湿而闷热的呼吸,如同这个即将到来的冗长而烦躁的夏季。曼娜无休无止地流眼泪,把我的全身都给哭湿了。我扶她又一次坐下来,坐在那温暖而肮脏的台阶上,正对着妇婴医院的门口,总是有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你怎么出来的?他们放你出来的?你没有得SARS,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不会得那种该死的病!”
“……”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啊!你是不是感冒了?还是……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不不!”
“怎么了?”
曼娜不肯说话,又一次扑到我的怀抱里,泪流满面。她成了一个水做的女人。我只好强行将她扳过来,让她曾经像葵花一样灿烂的脸迎着我。我焦灼万分,似乎有不计其数的虫子在啃噬着我的躯体。
“你到底怎么了?他们把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岛屿,我活不长了!我要死了啊!”
“你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呢!”
“真的,我不骗你。我感染了SARS。我真的得了SARS!”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呆若木鸡。等我反应过来,我便像弹簧一样弹开去,远远地看着悲伤地坐在台阶上哭泣的女人。她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孤苦无依。我的心裂开一样疼。看见我这样子,曼娜哭着哭着就又笑了:“岛屿,想不到你也这样待我。”
我顿时心虚起来,硬着头皮坐回去,却是如坐针毡。也就是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正在发烧。我镇静下来:“曼娜,我知道我不能遗弃你,你一直是孤身一人的,如果连我也遗弃了你,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句话说完,曼娜又开始哭,昏天暗地。后来,我把她带回了家。一回到家,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曼娜怎么会得SARS呢,是谁传染给她的呢。这问题想了一路,渐渐明了。我先是吓了一跳,后来身体就渐渐沉了下去,腿上像是绑了两个灌了沙的沙袋,再也浮不起来了,一点一点窒息。我想最后我就会这样死掉,原来死亡一直就在身边,在某一夜晚出现在我的床前,慈眉善目地看着我,用它冰凉冰凉的手抚摸我的脸、下巴、嘴唇……我从蘅城回来到现在的持续低烧,其实就是时下正在流行的SARS。
那么,毋庸置疑,是我把SARS传染给了曼娜。
我正襟危坐:“曼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呢?”
她回忆说,早上起来还好好的,上午去师大门口,吵了一架,肯定是出了一些汗,而且闹得筋疲力尽。不过,那句她从蘅城回来得了SARS纯粹是顺嘴胡诌,万万没想到竟被当了真,来了120,把她带到隔离中心去了。之后,是做了一系列冗长而繁复的检查。今天早晨,医生郑重其事地宣布,她已经感染了SARS病毒。从医生讲完这句话开始,她就坐在那里发呆,看时钟的指针一圈一圈地划过去,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支离破碎了,再看着一个个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医生在自己的面前晃来晃去,她就心烦意乱想立刻跳楼自杀。要不是她马上灰飞烟灭就是他们立刻销声匿迹。反正她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呆下去了。
于是,她就跳楼了!
中午时候,医生们休息,她先是溜进了洗手间,从二楼的窗户那翻了出来。为了证实她说法的准确性,曼娜还向我展示了她青肿起来的右腿。她说幸亏楼下是稀松的软土,要不她非废了一条腿不可。之后,她心惊胆战地仓皇逃窜,一直隐藏在郊区。黄昏时分,才悄然潜回市中心。看到我的那一刻,她蓄积了一天的泪水滂沱而落。
“也就是说,你是从上午,或者准确点说,从昨天的上午开始发烧的?”
“是这样的。你要告诉我什么吗?”
我竭力不让自己失去控制。曼娜定定地看着我。我没有任何退路可言:“曼娜,对不起,应该是我先感染了SARS,又把它传染给你的。我和你一样,也是要死掉的。”
曼娜顿时哭了起来。
她靠过来,靠过来,把我拥入她的怀抱。俯下身来,亲吻我的额头。后来,我抱她上楼,在我把她放到床上的那一刻,我看见黄昏正式被黑夜所湮没,最后一只飞鸟斜斜地从我的窗前掠过,插入浓且盛大的春夜。我还看见了翻滚在曼娜眼睛里的泪水,熠熠闪光,照亮了我一个人寂寥寒冷的夜晚。
我们紧紧贴在一起。
我们只能紧紧地贴在一起。无法融合。
我哭了。
她亲吻我,亲吻我的耳垂。亲爱的岛,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就这样抱着好了。
朦胧的光线里,我看见她美丽清澈的大眼睛眨了几下,悄无声息。
她说:“不会有人来抓我们吧。”
我不知道她怎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我说:“不会。也不会有人来理我们。我们会死掉的。也许死了一千年一万年一万万年,天都塌了地都陷了海都干了山都平了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理我们。”
曼娜说:“那多好,就我们两个人。哪怕就一直这样贴着。”
即使是和曼娜在一起,在死亡的边缘盛宴肉体的狂欢,我心里依旧念想着童童。所以,我一直在哭,哭湿了两个人的身体。
第四部分向绝望挺进(2)
暗无天日。绝命在即。
春末的夜晚,我和曼娜成为了两条搁浅的鱼,嘴对着嘴,张着眼睛,看夜晚蒸腾起来的星星,淡淡的光洒下来,空气里有太多的灰尘,沾染了我们一身,搞得我们像是两个出土文物,我们互相拍打着对方,又跳又唱的样子,开心得不得了。可是笑着笑着又哭了。光影切入瞳孔的瞬间,曼娜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地对我说:“岛屿,带我去摘迎春花?”
我白痴地说:“到哪儿去摘?”
曼娜就指指楼下,我们连拖鞋都来不及穿,争先恐后地跑出去,赤着脚丫,小石子硌着了,疼,却是幸福,蔓延了一身,我摘了大把大把的迎春花,把它扬在曼娜的身上,把她弄得花枝招展,而且一身全是花香。
她说:“我的小王子,你说我像不像新娘?”
我说:“像,我是小王子,你就是我的小狐狸。”
草丛里有虫子在鸣叫,我们听见了,这样生命才更真实。
曼娜说:“你不想见童童了吗?”
我说:“不想见了。”
事实上,我还想见。我忍不住给童童拨电话。电话那端的声音像是一条温暖的小溪向我流淌而来,她还是那句亘古不变的话:“是你吗?岛屿。我想你了。”
我的心“哗”的一声就碎了,碎了一地,再也拾不起来了。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小女孩遗弃呢?
她的声音很疲倦,很疲倦,仿佛就要睡过去一样。
我对电话里的童童说:“你为什么在看见我的时候躲来躲去?”
她口气坚决果断:“我没有!”
“怎么没有?!而且那天我还看见了伊诺。”
“你胡说!我从不曾和他在一起!”童童甚至有了怒气,对我发起火来。我知道她在说谎,心里有了一点察觉。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了,是的,还缠住这些不肯放手做什么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用曼娜的话来说,我们都是一脚迈进了阎王殿的人,除了等死,什么也不能做。我要趁自己还活得像个样子,去见童童。然后离开她,永远地离开她。
“不说这些了。童童,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想见你。”
“岛屿,明天上午十点,学校门口,栅栏见。”
我说:“好。”
这时候,曼娜的双手从我的胳膊肘下伸过来,将我抱紧。她的吻随即像冬天的雪花一样,一片一片落下来,微凉却带着舒适的温度,这或许正是我需要的。挂了电话,我迫不及待地转身。
……
和曼娜平摊着四肢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近乎虚脱,心里却是幸福满满的样子,我和童童之间的芥蒂就这样消除了,明天上午我就可以见到她了,拉着她的手,说许多有用和没用的废话。这在我来说确实就是幸福。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对曼娜说了,她先是笑,笑着笑着就从床上跳起来,她声色俱厉:“别忘了,你是感染了SARS的人。你会死的!你会传染给童童的。”
我突然就傻了。
“我怎么办?”我是不能要童童知道我已感染了SARS的,那样她会疯,会不顾一切——我真的不想她受到伤害。
她没有回答我,把音响打开,我听见了Kurt.Cobain的《somethingontheway》。在音乐中,她再一次向我走来,对我露出了曼妙的微笑:“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放弃去见童童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你不是说过,要做我SARS时期的情人吗?岛屿,也许你忘了,但我却一直记得。”
我岔开她的话题:“到底什么是朋克呢?”
就是那天晚上,亲爱的曼娜,一再满足我欲念的曼娜铿锵有力地说:“绝望、挣扎、背叛、逃离、断裂掉的手指,是另外与号叫,痛苦与愤怒,把一切摧毁、砸烂。”
“可我从Kurt.Cobain最后的一声叹息里听出了孩子般的无助,那是在呼唤,在乞求人们的施舍与怜悯。”
曼娜说:“其实Kurt.Cobain很早很早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绝望了。八岁的时候露宿桥洞,他永远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在这个社会,他永远是弱小的,局外人,他唯一的选择是被遗弃,被忘记,用尽心力,哪怕是靠吸毒,靠子弹摧毁自己的脑袋来维持呵护若即若离的温暖。这就是朋克。”
我点点头:“朋克就是孩子,一个任性而无望的孩子。”
曼娜把我搂在怀里,她说:“我们都是孩子,生活在一个被世界所遗忘的朋克之城。”
——我们把澹川叫做朋克之城。
那是二○○三年四月的澹川,SARS像暴风骤雨一样降临这个城市。将我和曼娜囚禁在那里,我们像是两个仰望星空的小孩,焰火不断地盛开,降落,我在寻找、等待。我知道陪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肯定不是我最后的归宿。当盛大的繁华落幕的刹那,我发现曼娜带着我的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