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隔着栅栏的爱情-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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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赋予自己教师的身份正在剥落,黯然无光。
他还是喜欢踢球。早春三月,鹅黄的草地上,橙色的跃动的身影,像一片携着雨的云,大汗淋漓地奔来跑去,气喘吁吁,神采飞扬。我从外面回来,习惯在操场边站一会儿,抽一支烟。这片刻,他从中场朝我跑来,满满地笑着,伸展双臂,做着胜利的字母“V”的手势,大声地问候:“老师好。”
可是,艺体馆门前的台阶上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影。
我打趣说:“榛呢?”
本来我也是随口说的。因为记住了那个女中学生的名字,就想逗一下他而已。没想到,他却认真了,脸阴郁起来,十分不高兴。他说:“老师别提我的伤心事。”
“怎么讲?”
“本来我以为我可以忘了。可……”他一脚把球踢飞,嘻嘻哈哈地说:“算了,不说了,老师,一会我们CS。好不好?”
我说:“这个主意不错。”
二○○四年的春天我是在辽蒙边界上的这个褐海的小城度过的。褐海这个小城很像是镶嵌在东北平原与内蒙古大草原之间的一颗明珠。和澹川比较起来,气候相对有些潮湿,每个早晨或者黄昏,整个城市都变得湿漉漉的寂静。飞鸟从天空斜斜地飞过,雨随后就落了下来。
我和张卓群从网吧CS出来,眼睛都累得皱在一起,干巴巴地发涩,穿透雨水向远处张望。大马路上依旧有人在走路,不紧不慢,恣意十足。我没打赢张卓群,即使我用了最好的装备,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将我击毙。这使我愤愤然,一肚子的火气。
我说:“你什么时候把CS练得这么厉害?”
他搔搔脑袋,很虚伪地谦虚着:“这算不上厉害!我玩流星蝴蝶剑……”
我说:“得了吧你。”
他说:“其实我不喜欢CS。总是周而复始地杀来杀去,没有一点由头,很机械地去追逐、拼杀,快感只在一瞬间完成,如不继续下去,就是茫然、空虚,就是折戟沉沙。老师,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也不过如此?”
我又看了看张卓群。
雨依旧哗啦哗啦地下,没完没了。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焦急地等待着我的答案。可是我没有答案可以给他。他仰起尖而干净的下巴,颜色很浅的胡须从皮肤下面顽强地冒出来,有些不合时宜。我终究无法将讲出这些话的张卓群和眼前的这样一个形象吻合起来。
断裂。
我说:“游戏而已。”
他说:“不是有句话叫做戏如人生吗?”
我说:“你再这样说话,我就只能叫你老师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接天上落下的雨,他背着很大很大的书包和我并肩站在网吧的门前。雨就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地下着,且来势汹汹,越落越猛。抬眼望望暗无天日的天。我惆怅地说:“怎么办?”
他狡黠地眨巴着眼睛:“要不我们到雨里转转?”
我打了一个响指,兴高采烈地说:“任它雨打风吹,胜似闲庭信步。”
他一直看着我,我一说完,他立即雀跃起来,高伸右臂,大声喊着:“耶——”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的头上、脸上、手腕上。很快,我热气腾腾的身体就彻底地润凉下来,并且从头到尾散发着水汽和寒意。不过,在冷飕飕的雨里,却有着一种格外的欢畅。我嘻皮笑脸地扭头去找张卓群说话:“喂,喂,喂——”
他不搭理我,站在那,傻乎乎地看着便利店里恍惚走动的身影。我拍了一下他的肩:“喂——”
仿佛惊动了他的魂魄,惊慌失措地反应过来:“怎么了?”
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提给他的,但我没说,我踢起脚下的小水泡,水点子溅起来,溅到他的裤脚上。我说:“我们这样,像不像两条溺水的鱼?”
他似乎有点生气,没头没脑地说:“你搞什么?”然后,再不搭理我,目光似乎为某种力量所牵引,又转到便利店。我越过他,双脚趟着水向马路对面走去——我是因为需要一瓶滴眼液——他不明所以,在我身后大呼小叫:“喂,你去干什么?”我不理会,闷着头目光坚定地盯着湿透的球鞋向前走去。
之后,我看见了那个女中学生,榛。
她站在柜台前,小心翼翼地从营业员手里拿过一个白色的小盒子,是避孕药。我飞快地睃了她一眼,目光像惊慌的兔子迅速跳开,她恰巧看见了我,似乎对我有点印象,脸上浮现着不自然的微笑,转身走开,她去的方向,有一个短发男孩,理着毛寸,染成了玉米胡须的嫩紫色,眼神凛冽,站在角落里正抽出一支烟来——是潘景家。我要了滴眼液之后,立刻从便利店里出来,横穿大水汪洋的马路,摇摇晃晃地跑向张卓群。
我招呼他,他不肯走。
他说:“我好像看见了榛。”
我说:“不会的,你看花了眼。”
他说:“就在便利店里,那个穿蓝色衣服的人肯定是榛。”
我说:“我刚才就从那个人身边经过,我确定她不是榛,只是有一些相像而已。”
他说:“哦。”
我说:“我们走吧。”
我们便掉头走掉,踢踢踏踏地走在满是汹涌积水的马路上,有一种淋漓的快感。后来,我们就跑了起来。跑上了高架,靠在栏杆上望穿梭不停的雨水,一往无前地落下来,怒气冲冲,不可一世。
我说:“你喜欢她?”
他说:“谁?”
我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吐出了那个字:“榛。”
他突然就沉默了,像一株失去了方向的葵花,在阴天里失去对太阳的追逐和膜拜,半途而废,面庞迎着天空俯了下去,脊背靠在散发着金属气息的护栏上,翘起脸孔望向深不可测的天空,脸庞上交织着横七竖八的雨水。他抬起胳膊,蹭了一把。
我说:“你哭了?”
他说:“没有。”
我说:“我们回家吧。再淋下去非感冒不可。”
他说:“我还是觉得那个女孩是榛。”
我说:“你还是喜欢她。”
第二部分在褐海(2)
张卓群落汤鸡一样敲开家门时,妈妈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很快,她拿来了毛巾收拾张卓群,嘴里念念叨叨什么。总之,很不耐烦的样子。她说:“我给你爸爸打手机,他先是不接,后来关机了。他这样子,真没良心。”
张卓群说:“你烦死了,行了。”
他从妈妈手里抢过毛巾,搭在脖子上,把这个雨天的焦灼和妈妈的喋喋不休挡在了门外。“哐当”一声,他跨进了浴室,关了门,开始在浴缸里放水,又是熟悉的水声,哗啦哗啦唱着歌奔涌出来。他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那些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剥下去的感觉像是揭掉了身上的一层皮。浴室外面,妈妈打开了电视机,又是那些无聊的韩国肥皂剧。张卓群近乎本能地厌恶般用手捂住耳朵,然后他去照镜子,镜面上有一些雾水,蒙蒙眬眬,看上去模糊,很不真切。他去撩浴缸里的水,淋到镜子上去,身体的某一部分清晰起来,他把脸凑过去,狠狠地看着自己,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后来,他跨进浴缸,平躺在那里,温热的水即刻覆盖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安。耳朵切割在水平面上,有细致的涌动的声音。他先是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沉在水里,不能呼吸。他矢志不渝地想,那个女孩肯定是榛。他开始打飞机,安安静静,用了很长时间,他的喉咙里终于滚过一声沉闷的呻吟。伸手去够浴巾,胡乱地擦了一通,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爸爸还没有回来,张卓群又转身进了浴室,把脱下来的牛仔裤拎起来,在屁股兜里掏烟,是那种绿色包装的“生命源”,已经被泅湿了。他叼在嘴上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窗子打开,坐上去,忧心忡忡地点着了烟。
从这里望出去,是一块逼仄的天,几条电线乱七八糟地切割着眼前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黄昏晦涩的气息。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出现在楼下的小街,多是出门来买菜的女人,胳膊上挎着篮子,向不远的蔬菜超市走去。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逆着人流出现,张卓群一眼就看到了他,撑着伞,背着一个黑色的医药箱,步伐有些滞重。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掐灭了烟头,装模作样地拧开了台灯,坐到书桌前面,眼睛却盯在墙上S•;H•;E的宣传画,以及绯村剑心的招贴画。他是喜欢剑心这个人的,常在学校和同学手舞足蹈地讲述、争论。说来说去,他还是最喜欢故事里的剑心。从书桌旁绕开,找到了一本新一期的《新干线》,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要不是爸爸回来,他就会打开电脑,去看动画片了。
妈妈照例问爸爸:“怎么这么晚回来?”
爸爸无精打采地说:“加班。”
在张卓群的记忆里,爸爸一直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男人,他有着大多数中年人的容貌,成熟,又有几分沧桑的优雅。不同之处在于,爸爸的手更精致一点,修长,白皙,好看得不得了,很像一个钢琴家或者画家的手,散发着松节油的香气。
“你能不能在乎我一点?”
“你别这样了。”
“我打你手机,你不接,后来你又关机。你这样子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纠缠,好不好?”
“你没良心!”
“够了!”
客厅里突然静了下去,说话的声音没有了。只有电视机的沙沙声。张卓群屏气凝息,竖起耳朵等待寂静之后的尖锐爆发。果然,不一会儿,妈妈就开始砸东西,开始呼天抢地号叫。他想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蓬头垢面的。她就像一个火球碰不得一样,沾火就会爆炸。不爆炸的时候就是愁眉苦脸、怨天尤人。张卓群突然觉得有了这样的妈妈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外面爸爸的声音低下来,他叫着她的名字,他哄她说:“好了,别哭了。”
她还是没完没了,似乎把一个玻璃器皿砸碎了。张卓群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鱼缸里面有他养的金鱼。他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脚踢开门,大声而委屈地冲妈妈喊着:“你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搞什么搞呀!”
妈妈安静下来,陌生且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从她身边风一样穿过,蹲在地上,把那两条在地板上挣扎的金鱼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妈妈抓住了张卓群的衣服领子,从他手里抢掉一条金鱼,猛力摔在地上,又歇斯底里地扑上去,将金鱼踩烂,变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烂肉。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望着地板上让人恶心的金鱼尸体,张卓群一阵阵作呕,反胃,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疯掉的母亲,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妖魔,面目可憎。
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都是畜生,都给我滚。”
张卓群看了一眼爸爸,他无力地陷到沙发里。忽然之间,苍老得不堪一击。光影流转之间,他忽然发现,爸爸真的老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打开门,夺路而逃。
身后是妈妈破了嗓子的声音:“张建国,你看看你的好儿子!!”
其实张卓群也知道妈妈自从下岗赋闲在家开始,就整天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她总是担心爸爸会背叛她。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张卓群没有任何方向地在街上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荡来荡去。
第二部分在褐海(3)
最先见到那个男人,就是在那个雨天,我和张卓群在高架上分道扬镳之后,浑身立刻火烧火燎起来。我觉得血管里的血液一定是沸腾了,路过中心医院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往里面探了一眼——一个女人狠狠地搧了那个男人一个巴掌,众目睽睽之下,她起手,飞快而有力地搧了他一巴掌,隔着一条马路以及旋转的玻璃门,我似乎听到了响亮的耳光声。一辆公交车疯了一样从我的眼前飞过去之后,那个打人的女人走了出来,就站在马路对面,似乎看了我一眼,也或者左右张望了一番,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我忽然反应过来,其实我停下来并非因为我的身体发烧,而是消失在马路对面的女人,眉眼看上去竟有几分熟稔。我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滤自己经历过的女人,幻灯片一样,一个一个晃过去之后,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苏?我不信任地摇摇头。
我横穿马路,第一次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孔。他在大厅一侧的绿色塑料椅上坐了下来。眼神僵滞。我走过去,俯身问他:“我发烧了,我想我需要打针。”
他推了推眼镜,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手,异常突兀地苍白,五指修长,女人般光滑妩媚。他看上去有几分书卷气,至少是儒雅的。我的大脑在三十八度的高烧状态下飞速旋转。我在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到底又能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他十分友好且耐心地抬起胳膊,指指大厅的里侧,告诉我先挂内科号,然后开药,再到一楼左侧走廊倒数第二个房间的处置室就可以了。我说谢谢。之后安静地走开,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我忽然之间又觉得这张男人的脸孔似曾相识,恰巧他正望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匆促般走开。
点滴的时候,我听见护士们议论纷纷。大抵上是一段婚外恋的事情。她们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声音逐渐变大,成为一种聒噪,一个女人大张旗鼓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她说,总之,一句话,人真是不可貌相,平时老实巴交彬彬有礼的,谁能想到,你们谁能想得到?像张建国这样的男人也会搞破鞋,要说这男人就是没有好东西,是酒精,是石头,见了女人就骨头酥,就走不动道!另外一个女人声音洪亮地补充道:男人就是用鸡巴思考问题的动物。原始!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笑了起来,幸灾乐祸。我无力地挥动着没有扎针的左手,企图拨开这些尖锐刺耳的笑声。一个护士看见了我,她问我:“喂,你在那干什么呢?”
我说:“我在游泳!”
“游泳?”她睁大了眼睛,像看着一头恐龙或者一个疯子。
我说:“对,游泳。我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我努力想忘记的一些事情又从记忆的水面之下浮上来,我的左手现在按在覆盖着一层水汽的玻璃窗上,外面有汽车刺耳的刹车声,司机在骂娘,野蛮得像个法西斯。我强行扭过身体,把脑袋探到窗子上往外看。
——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仿佛一只红辣椒或者火鸡一样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前方,四顾张望,脸上似乎有尚未退去的惊恐,杏目圆睁地望着从驾驶座位上跳出来的司机。
曼娜?!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被高烧烧糊涂了吗?
我飞快地揭下右手手背上的胶布,在两个护士的尖叫声中自己拔掉了针头,像如临大敌的兔子一样跳着跑出了处置室。走廊上,许多人晃来晃去。我努力地拨开他们,像鱼一样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