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道连·格雷的画像-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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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菲茨赫伯特秘密成婚的见证人之一。他一头的栗色鬈发,一副神气凌人的姿态,显得多么傲慢而又多么英俊!他传下的是什么样的情欲世人都认为他声名狼藉,他是卡尔顿大厦纵情作乐的领头羊。他的胸前闪烁着嘉德勋章的星光。他画像旁边挂着他妻子的画像,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苍白的脸色,薄薄的嘴唇。她的血也在道连身上搏动。这一切显得多么不可思}义!还有他的母亲,长着一副汉弥尔登夫人的脸,嘴唇上沾着湿漉漉的酒滴,道连明白自己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美,得到了追求他人之美的欲望。她穿着女祭司的宽大服装在朝着他笑。她的头发上沾着常青藤叶子,紫色的酒从她端着的酒杯中溢出。画像上的肉色已经褪去,但她的眼睛却深沉明亮,依然炯炯有神,仿佛他走到哪里,那双眼睛就跟到那里。
人有种族的祖先,也有文学的祖先。很多文学的祖先在类型和个性方面也许更接近于后代,影响当然也更强烈。有时道连觉得,整个历史不过是他自己生活的记录,不是他身临其境的生活,而是他的想象为他所创造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和欲望里。那些奇怪而可怕的人物,在世界舞台上来去匆匆,却使堕落显得那么神奇,罪恶那么微妙,道连觉得与这些人似曾相识,仿佛神秘之中他们的生活已成了他的生活。
那部如此影响道连生活的奇妙小说的主角,也熟悉这古怪的幻想。在第七章,他叙述自己如何戴了避雷的桂冠,像提贝里乌斯那样坐在卡普利岛的花园里,读着爱里芳提斯写的淫书,侏儒们和孔雀们神气活现地在他身旁走来走去,吹笛者嘲笑着那个摇动香炉的人;或者像卡里古拉那样,同马厩里的绿衣马夫痛饮一番,又与头戴宝石的马儿在象牙马槽里共进晚餐;也像多米提安那样,徘徊在挂满大理石镜子的走廊,用憔悴的目光,寻找着后来结果了他性命的匕首的影子,产生了一种什么都得到了满足的人才有的厌世感。他透过一块晶莹的绿宝石,观看红色的跑马屠场,随后,在一堆珍珠和紫袍中,由钉着银掌的驴子拖着,穿过石榴街到了金子宫,路上只听得人们高叫尼禄?凯撒;又像埃拉加勃拉斯,把脸涂上油彩,混在女人中间干活,从迦太基那儿取来月亮,使她与太阳神秘地结合。
道连总是反复阅读这妙趣横生的一章和紧接着的两章。那两章犹如某些珍稀的挂毯,或是巧夺天工的珐琅,勾勒出了那些被罪恶、鲜血和厌倦折磨得成了魔鬼和疯子的人漂亮却可怖的形象。如米兰的公爵菲利泼,杀死了妻子,在其唇上涂了鲜红的毒药,好让妻子的情人亲吻死者时中毒而亡;威尼斯人皮埃特罗?巴比,即教皇保尔二世,为获得封号而图尽虚荣,其价值二十万弗罗林的权位,是以骇人的罪行为代价取得的;吉安?马利阿?维斯康迪曾唆使猎狗追逐活人,被谋杀后,一个爱过他的妓女在他的尸体上撒满了玫瑰花;波基亚骑着白驹,与身旁的弗拉特利西德策马同行,他的披风染着佩洛托的血;佛罗伦萨的年轻红衣主教,西克斯脱斯的儿子及宠臣,他的放荡只有其美貌可与之比肩。他在一个用红白两色丝绸扎成的帐篷中接待了阿拉冈的列昂娜拉,帐篷里满是仙女和精灵。他还在一个男童身上涂了金,让他冒充甘米德或海拉斯,在宴会上充当招待;埃泽林,他的忧郁只有见到死亡的景象才能得以消解,他嗜血成性,就像别人嗜酒一样。据说他是魔鬼的儿子,他还在掷骰子以灵魂打赌的时候蒙骗了父亲;吉埃姆巴蒂斯塔?西波出于嘲弄取名为英诺森特,一个犹太医生在他麻木的血管中注进了三个青年的血液;西吉斯蒙多马拉特斯达是伊索达的情人,里米尼的君主,他被视为上帝和人类的敌人,在罗马被焚烧了模拟像。他用餐巾勒死了普里山娜,在给吉内弗拉德埃斯特的绿宝石酒杯中下了毒,并为基督教信仰者建造了一座异教教堂以纪念可耻的情欲;查理第六疯也似地爱慕他的嫂嫂,以至于一只豹子提醒他神经已有些失常。他的头脑出现病态变得反常时,只有用沙拉辛画有爱情、死亡和发疯的纸牌治疗,才能得以恢复;身穿漂亮的紧身上衣、头戴镶嵌宝石的帽子、蓄着叶片似的鬈发的格里芳纳托巴格里昂尼杀死了阿斯托利和他的新娘,也杀了西蒙纳多和他的侍从,但他的容貌那么出众,他躺在佩鲁加长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些恨过他的人禁不住嚎啕大哭,连咒骂过他的阿特朗泰也为他祝福。
这些人对道连都有令人生畏的吸引力。夜里,他梦见他们,白天,他们弄得他神魂颠倒。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知道奇奇怪怪的下毒方法有在头盔上下毒的,有用点燃的火炬下毒的,有以刺绣的手套和镶宝石的扇子下毒的,有用涂金香丸和琥珀手链下毒的,而使道连.格雷中毒的却是一本书。有时候他简直把罪恶当作实现他审美①英文天真烂漫的译音:
观的一种方式。
第十二章
道连后来常常记起来,那一天是十一月九日,他三十八岁生日的前夕。
大约十一点钟,他从亨利勋爵那里吃罢晚饭出来,正走回家去。夜里天冷雾浓,他把自己裹在厚实的皮大衣里。在格罗斯凡纳广场和南奥德勒街的拐角处,大雾中一个人从他身旁快步走过,灰色的大衣领子翻着,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箱。道连?格雷认出他是巴兹尔?霍尔华德。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装作没有认出他来,顾自朝家里的方向疾步走去。
可是霍尔华德已经看出他来了。道连听见他先是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随后急忙追他。不一会儿,霍尔华德的手搭到了他胳膊上。道连!真太走运啦!我打从九点钟就等在你的书房里。最后,我可怜你那个仆人累得不行了,才吩咐他让我走了后自己去睡觉。我要乘半夜的火车上巴黎,临行前特别想看看你。你走过的时候我想那是你,或者不如说是你的皮大衣。但我没有把握。你认出我来了吗
在这样的大雾中吗,亲爱的巴兹尔啊呀,我连格罗斯凡纳广场都认不出来呢。我相信我家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但一点把握也没有。很遗憾你得走了,我已经好久没有见你了呢。但我想你很快又会回来的,是吗
不,我要离开英国半年。我想在巴黎搞个画室,闭门创作,直到我完成脑子里酝酿着的伟大的画作。不过,我要谈的不是自己的事儿。我们到你家了,让我进去一会儿吧,我有话同你说。
那我太高兴了。可你不误了火车了吗道连?格雷懒洋洋地一说,一面走上台阶,用前门的钥匙开了门。
灯光挣扎着冲出雾气。霍尔华德看了看表。我有的是时间,
他回答。火车要到十二点一刻才开,而现在只有十一点。说真的,我碰见你的时候正要上俱乐部找你。你瞧,行李耽搁不了,我已经把重的东西送走了。身边就只有这个手提箱,二十分钟内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赶到维多利亚火车站。
道连看着他笑道:时髦的画家原来是这样出游的!光一个手提箱和一件长大衣!进来吧,不然雾气要钻进房间里来了。当心别谈一本正经的事。如今没有严肃的事儿,至少不应当有。
霍尔华德进屋时摇了摇头,跟着道连走进书房。一个开口的大壁炉里,柴火正在熊熊燃烧。灯亮着。一张嵌木细工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敞开的荷兰银酒箱,以及几瓶苏打水和一些刻花玻璃酒杯。瞧你的仆人让我很自在,道连。我要什么,他给什么,包括你最好的金嘴烟。他非常好客,比起以前的法国人来,我更喜欢他。顺便问一下,那个法国人怎么样啦
道连耸了耸肩。我想他娶了拉德利夫人的女仆,替她在巴黎开了家店,挂出了英国女裁缝的牌子。听说英国货在那里很时髦。法国人好像有点傻,是不是不过,你可知道,他不是一个很坏的仆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但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人总会把事情想象得很荒唐。他对我忠心耿耿,临走的时候似乎很难过。再来一瓶白兰地加苏打好吗要不白葡萄酒加矿泉水我总是喝白葡萄酒加矿泉水的。隔壁房间肯定还有一些。
谢谢,我什么都不喝了,画家说,脱下帽子和外套,扔到了放在角落里的手提箱上。好啦,老兄,我要跟你谈正经事几了。别那么皱眉头好不好,你让我不好开口了。
谈什么呀道连气咻咻地叫道,腾地坐到了沙发上。希望不要谈我,今晚我讨厌自己,很想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是谈你自己,霍尔华德带着严肃深沉的嗓音说,而且我必须同你谈,只用你半小时。
道连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香烟。半小时!他咕哝着。
我同你谈,不是来求你什么的,道连,完全是为了你好。我想你该知道,在伦敦人家都在说你的坏话,很可怕的话。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爱听关于别人的丑闻,对我自己的却不感兴趣。这些丑闻毫无新意。
你一定得感兴趣,道连。每一个有身份的人都对自己的好名声感兴趣。你不希望人家把你说成堕落的恶棍。当然你有你的地位、财富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地位和财富并非就是一切。告诉你吧,我根本不信这些谣传,至少我见到你时不相信。罪恶这东西是写在脸上的,无法加以掩盖。人们有时说起秘密犯罪,其实那并不存在。一个无耻之徒犯了罪,就会显示在嘴巴的线条上,下垂的眼睑上,甚至他的手型上。有人我不提他的名字啦,反正你认识他去年来找我替他画像。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当时也没有听人说起过,尽管后来听到了一大堆。他出了个大价钱,被我拒绝了。他手指的长相有些让我讨厌。现在我知道了,当时我的猜想是对的,他过着腐朽的生活。可是,你,道连,凭你那纯朴明朗、天真烂漫的面容,无忧无虑、美妙无比的青春,我就不相信那些说你的坏话。可是我很少见到你,现在你也不到我的画室来了。我要离开你的时候,听到了这些叽叽咕咕的坏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道连,究竟为什么像伯维克公爵这样的人看你一进门就要离开俱乐部究竟为什么伦敦那么多上等人不上你家,也不邀请你去他们的家里斯特夫利爵士是你过去的朋友,上周我在一个饭局上碰到了他。谈话间,说起你有袖珍画像拿到达德利去展出,提到了你的名字。斯特夫利噘起嘴说,也许你有很好的艺术品位,但像你这样的人,心地纯洁的姑娘不应当允许同你交往,贞洁的女人不该跟你坐在一个房间里。我提醒他我是你的朋友,并问他用意何在。他同我说了,而且就当着大家的面。那实在可怕!为什么你跟年轻人交朋友,给他们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呢那个在皇家禁卫军服役的孩子自杀了,而你是他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还有亨利?艾什顿爵士,声名狼藉地离开了英国,而你跟他是形影不离的。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和他可怕的下场是怎么回事呢肯特勋爵的独生子和他的遭遇又是怎么回事我在圣詹姆斯大街碰到了他父亲,他似乎被耻辱和伤心压垮了。还有年轻的珀思公爵呢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有哪一个上等人愿意同他往来
行啦,巴兹尔。你谈论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道连?格雷咬紧了嘴唇,以极度轻蔑的口吻说。你问我,为什么我一进门伯维克就走掉,那是因为我对他的生活了若指掌,而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我什么。血管里流着那样的血,他的历史怎么可能清白呢你问我亨利。艾什顿和青年珀思的事儿,难道是我教唆一个去犯罪,另一个去放荡吗要是肯特的傻儿子娶了个妓女做老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在账单上冒签了朋友的名字,难道我是他的保护人,要为此负责我知道在英国是怎样议论别人的。中产阶级在粗俗的饭桌上发表自己的道德偏见,对那些比他们优越的人的所谓奢靡生活,窃窃私语,为的是要装作自己也属于上流社会,跟他们所毁谤的人关系很密切。在这个国家,只要名声响,有头脑,就够让普通人对你说三道四了。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自己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老兄,你忘了我们生活在伪君子的故乡。
道连,霍尔华德叫道,那不是问题所在。我知道英国是够糟糕的,英国社会全乱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你洁身自好,可是你没有。我们有理由以对朋友的影响来判断一个人。你的朋友似乎对名誉、德性和清白都毫不在乎。你使他们疯狂追求享乐,他们已经陷得很深,而你是领头羊。不错,是你把他们带到那儿的,你自己却一笑了之,就像你现在的表情一样,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我知道你同哈里形影相随,不为别的原因,就为这个,你不应当让他姐姐的名字传为笑柄。
当心,巴兹尔。你太过分啦。
我一定要说,你一定得听。你给我听着。你初识格温多林夫人的时候,她没有一丝流言上身。可是现在,哪一个正派女人还愿意在海德公园里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嗨,连她的孩子也不允许跟她一起生活了。还有其他的传言说看见你天亮时溜出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还乔装打扮,鬼鬼祟祟钻进伦敦最肮脏的贼窝。那是事实吗有可能是事实吗我初次听说的时候,大笑不已。现在我又听到了,不禁为之震颤。你的乡下别墅和你在那儿过的生活怎么样道连,你不知道人家说了你些什么。我不会讲不想对你说教。我记得哈里有一次说过,每个把自己变成临时说教牧师的人,都以这句话开头的,然后就食言了。我就是要对你说教。我要你过一种受世人尊敬的生活。我要你名声清白,历史干净。我要你断绝跟那些坏家伙往来。别那样耸肩,别那么冷漠。你的影响很大,让它成为好的影响,而不是坏的影响。他们说谁同你接近,谁就会被你所败坏。你一走进一家,就足以使某种耻辱接踵而至。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我怎么能知道呢但人家是这么说你的。他们告诉我的事,似乎是无可怀疑的。格洛斯特勋爵是我牛津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他给我看了一封信,是他妻子临死前独个儿在门通的别墅写给他的。这封我所看过的最可怕的忏悔信,涉及到你的名字。我告诉他这很荒谬,还说我对你非常了解,你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了解你吗我很纳闷,难道我真的了解你在我能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看一看你的灵魂。
看我的灵魂!道连?格雷咕哝道,一下子从沙发上惊跳起来,吓得脸色几乎发白了。
是的,霍尔华德严肃地回答,话音里带着深沉的悲哀,看看你的灵魂。但只有上帝做得到。
一阵嘲弄的苦笑从年少的那位嘴边传来。你要亲眼看一看,就在今天晚上!道连叫道,从桌上端起一盏灯来。来吧,这是你亲手制作的。干吗不看看然后要是你高兴,你可以把这告诉全世界,但没有人会相信你。要是他们真的相信了,就会因此更加喜欢我。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尽管你会唠唠叨叨,叫人乏味。来吧。你谈堕落已经谈得够多了,现在就让你面对面看看吧。
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包含着失去理智的傲慢。他带着孩子气的无礼把脚步踩得噔噔作响。想到有人要分享他的秘密,想到这幅他耻辱之源的画像的创作者,在有生之年将因为自己的可怕行为而寝食不安,他感到了极度愉快。
不错,他继续说,一面靠近霍尔华德,目光直逼他严厉的眼睛。我要把我的灵魂给你看。你会看到你想象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东西。
霍尔华德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亵渎,道